1 銹跡斑斑的鐵軌南方的梅雨，像一層永不消散的愁緒，黏膩地包裹著這座小城。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泡得發(fā)亮，每一塊都仿佛承載著數(shù)百年濕漉漉的心事。
陳默生的皮鞋踩上去，發(fā)出沉悶的“咕唧”聲，鞋幫邊緣不可避免地洇上了深色的水漬。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復(fù)雜的氣味——新翻泥土的土腥、墻角瘋長的苔蘚散發(fā)出的微腥甜意，
還有遠處隱約飄來的、焚燒紙錢留下的焦糊氣。他攥在手里的紙條，
早已被掌心的汗水和飄飛的雨絲浸透，邊緣卷曲，脆弱不堪。
那上面“慕家巷17號”的字跡，像被淚水反復(fù)沖刷過，洇染成一片片藍紫色的淚斑，
模糊了去路。街角那家雜貨店的塑料卷簾門半垂著，老板娘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
慢條斯理地嗑著瓜子。她的目光，帶著小城居民特有的、對外鄉(xiāng)人不動聲色的審視，
像蛛網(wǎng)一樣粘在陳默生身上?？粗谝淮芜t疑地走過，看著他第二次在巷口茫然四顧，
直到他第三次帶著幾乎凝固的焦慮徘徊到店門前時，她才“噗”地一聲，
用舌尖靈巧地頂出一片瓜子殼，然后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牙簽，慢悠悠地挑起了沉重的卷簾門。
“找慕家阿妹??？”她的聲音帶著瓜子特有的干香和一種洞悉世事的平淡，“甭找了，
嫁人啦，五年前的事咯。喏，城西頭老張家開的糧油店，招牌挺大的‘興隆糧油’。
”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冰錐，扎進陳默生繃緊的神經(jīng)里。五年。他喉嚨發(fā)緊，勉強點了點頭，
幾乎是憑著本能，
朝著老板娘指點的相反方向——巷子深處那扇緊閉的、爬滿暗紅鐵銹的大門走去。那扇門，
像一個沉默的句號，堵在他記憶的盡頭。生銹的合頁發(fā)出刺耳的呻吟，門開了。
一股陳舊家具混合著飯菜余溫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nèi)光線昏暗，
只有一座老式座鐘在角落忠實地走著，“滴答、滴答、滴答”，聲音清晰得如同心跳，
丈量著這停滯的時光。開門的女人圍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
鬢角處新染的黑色尚未褪去，與底下花白的發(fā)根形成刺眼的對比。她微微佝僂著背，
臉上是操勞留下的溝壑，但那身形輪廓，
間與陳默生記憶深處那個總在狹小廚房里、被煎帶魚的油煙包裹著的身影嚴絲合縫地重疊了。
“阿姨……”陳默生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
頂住了襯衫領(lǐng)口冰冷的金屬領(lǐng)帶夾，那感覺如同吞咽下一枚生滿鐵銹的釘子，
帶著血腥的咸澀，“……是我，默生。”他頓了頓，
仿佛需要積攢巨大的勇氣才能吐出那個名字，“羨早……她……還好嗎？
”慕母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面前放著一個紅色塑料盆，里面是翠綠的韭菜和渾濁的洗菜水。
她布滿皺紋的手原本熟練地擇著菜，聽到“默生”兩個字時，動作驟然僵住。
蒼老的手指用力掐進鮮嫩的韭菜梗里，指甲縫里瞬間嵌入了綠色的汁液。塑料盆里的水珠，
順著她手背上蜿蜒凸起的青筋和深刻的皺紋，無聲地往下爬，一滴，又一滴，
砸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濕漉漉的星芒。
“五年前就該說清楚的事，”慕母猛地將手里那撮掐斷的韭菜狠狠摔回盆里。
渾濁的水花“嘩啦”一聲濺起，冰冷地打在陳默生沾滿泥點的西褲褲腳上，留下更深的污跡。
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被歲月熬煮過的、冰冷的憤怒和深深的疲憊，
“現(xiàn)在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你才想起來問？你早干嘛去了？！”她的聲音不高，
卻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里。陳默生的目光下意識地想要躲避這質(zhì)問，
卻猝不及防地被釘在了客廳正對著門的墻壁上。那里掛著一張放大的結(jié)婚照。
照片里的新娘穿著紅色的傳統(tǒng)旗袍，側(cè)身坐著，姿態(tài)有些僵硬。最刺眼的，
是那層薄薄的頭紗，并非輕盈地覆蓋，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遮蔽的姿態(tài)，
巧妙地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只露出一個模糊的下頜線條。新郎站在一旁，笑容憨厚樸實。
照片右下角，燙金的日期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進陳默生的眼底——**2010年5月20日**。
這個日期……像一柄重錘砸在他的胸口，讓他瞬間窒息。
正是他小兒子在遙遠的北方呱呱墜地的那個月份。玻璃相框的底邊，與墻壁接觸的縫隙里，
擠著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泥塑小豬，粗糙的手工透著一股稚拙的天真。小豬旁邊，
壓著一張早已褪色發(fā)黃的硬紙片。陳默生認得它——一張登機牌。他幾乎是屏著呼吸，
辨認著那模糊的字跡：目的地欄清晰地印著“**深圳**”，而日期那一欄，
赫然是**2003年8月15日**。2 蟬鳴里的初遇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
他攥著同樣的一張登機牌，懷揣著所謂改變命運的夢想，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南下的航班，
將這個潮濕的小城和巷子里那個倚門相望的姑娘，遠遠地拋在了身后。而此刻，
這張小小的紙片，像一片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鋒利刀片，在此刻精準(zhǔn)地割開了塵封的過往，
露出里面從未真正愈合、此刻正汩汩流血的舊傷口。
座鐘的滴答聲在驟然死寂的空氣里被無限放大，一聲聲，
敲打著兩個被歲月和遺憾壓彎了脊梁的人。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淅淅瀝瀝，
沖刷著青石板，也沖刷著這個遲到了整整十二年的、泥濘不堪的清明。十二年前的夏天，
深圳的空氣黏膩得像一塊永遠化不開的廉價奶糖，沉沉地糊在人的皮膚上，
連呼吸都帶著一股甜膩的滯重感。陳默生剛結(jié)束一個冗長的電話會議，
有些疲憊地靠在辦公室敞開的窗邊。窗外，是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喧囂和蒸騰的熱浪。
就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里，一個新入職的、略顯慌亂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個抱著厚厚一摞圖紙文件夾的小姑娘，淺藍色的工裝裙似乎大了半號，
隨著她小跑的動作微微晃蕩。她扎著簡單的馬尾辮，發(fā)梢隨著腳步跳躍，
一下下掃過胸前掛著的淺藍色工牌。午后的陽光恰好穿過玻璃幕墻，刺眼地打在工牌上，
將上面印著的“慕羨早”三個字晃成一片模糊而耀眼的白光，像一只受驚的白鴿撲棱著翅膀。
她氣喘吁吁地停在他辦公桌前，帶著明顯閩南腔調(diào)的普通話軟糯而急切：“陳工，
這是您要的圖紙……項目組那邊剛、剛送過來的……”尾音習(xí)慣性地微微上揚，
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像極了鼓浪嶼海灘上溫柔卷起又悄然退去的細浪，無聲無息地，
就卷走了他案頭那杯早已冷透、滋味苦澀的鐵觀音殘留的最后一絲茶香。
這個叫慕羨早的女孩，像一顆意外落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在他按部就班、充滿算計的生活里漾開了漣漪。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不自覺地留意她。
有時是故意把咖啡杯推到辦公桌最靠里的位置，看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腳，伸長手臂去夠，
露出一截纖細白皙、仿佛一握就會斷的腳踝，在空調(diào)冷氣里微微繃緊。
有時是在審閱她送來的圖紙時，故意在某個不起眼的坐標(biāo)點上畫錯一個小數(shù)點，
然后饒有興致地等待?？此局銡獾拿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認真，紅著臉頰，
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小心翼翼地指出來：“陳工，這里……這里的坐標(biāo)好像有點問題呢？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真和對權(quán)威（哪怕只是他這個小主管）的敬畏。
這種隱秘的逗弄，成了他枯燥工作中一絲帶著甜味的調(diào)劑。直到那個加班的深夜。
設(shè)計院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他們兩人。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慕羨早支撐不住，
趴在堆滿圖紙和模型的桌面上睡著了。幾縷碎發(fā)黏在她光潔的額角，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小片細碎而脆弱的陰影，隨著她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
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著她安靜的睡顏，褪去了白日的拘謹，只剩下毫無防備的柔軟。那一刻，
辦公室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靜謐。鬼使神差地，
陳默生脫下了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薄款西裝外套，極其輕緩地披在了她單薄的肩上。
俯身靠近的瞬間，一股極其清淺、若有似無的茉莉花香，幽幽地鉆入他的鼻腔。
是那種最老式、最廉價的雪花膏的味道。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這味道……是他母親年輕時，
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北方小縣城里唯一用得起、也最珍視的香味。無數(shù)個冬夜，
母親在昏黃的燈下縫補衣裳，那溫暖的、帶著皂角清冽又混雜著茉莉甜香的氣息，
就是家的味道，是安全感的象征。此刻，這熟悉又遙遠的氣息，
竟從這個南方小城來的陌生女孩發(fā)間逸出，像一只無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帶來一陣酸澀而陌生的悸動。他僵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衣料滑過她肩頭的觸感，
鼻尖縈繞著那揮之不去的茉莉香，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失控地滑向深淵。
某個周末的黃昏，暑氣稍退。他們并沒有約定，
卻巧合地坐在了同一班公交站臺的長椅上等車。遠處，華燈初上，
巨大的霓虹廣告牌開始閃爍，變幻著炫目的色彩，宣告著這座欲望都市的夜生活即將開始。
陳默生望著那片繁華的虛影，心頭卻壓著北方老家沉重的現(xiàn)實。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只有晚風(fēng)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我媽說，娶媳婦……得找個賢惠本分的，能安穩(wěn)過日子的。
”這句話像一顆冰冷的石子，驟然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水面。慕羨早正低頭，
專注地剝著一個黃澄澄的橘子。她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撕開橘皮，飽滿的橘瓣露了出來，
橘絡(luò)的白色細絲纏繞其上。聽到他的話，她的動作瞬間停滯了。懸在半空的手指微微蜷縮，
指尖捏著的那瓣橘子，在暮色四合的光線下，那些白色的橘絡(luò)仿佛有了生命般，
在不易察覺地、細微地顫抖著。橘皮被擠壓出的清冽香氣，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絲苦意。
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知道他每個月雷打不動地要往家里寄錢，
知道電話那頭有一個被父母認可、被稱作“未婚妻”的存在，
知道他手機通訊錄里那個沒有名字、只標(biāo)注著“老家”的號碼，
撥過去十有八九會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更知道，每次他結(jié)束相親回來，
或是掛掉那個“老家”的電話后，
總會帶著一種混合著疲憊、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對她說：“羨早，
這次……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家里逼得太緊……你知道的，我沒辦法?！泵恳淮?，
聽到這句熟悉的“最后一次”，她所有涌到嘴邊的質(zhì)問、委屈、不甘，
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喉嚨，最終都只能化作沉默，被艱難地、生生地咽回肚子里去，
沉甸甸地墜在心口最深處。酸澀的汁液仿佛從被掐破的橘皮里滲出，
無聲地浸潤了她整個胸腔。她默默地低下頭，繼續(xù)剝著那個橘子，
將一瓣瓣飽滿卻可能同樣酸澀的橘肉，輕輕放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
仿佛能借此壓下喉頭那股翻涌的哽咽。暮色溫柔地籠罩著他們，卻隔開了兩個世界的心事。
遠處的霓虹，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像一場無聲的、注定落幕的煙花。
3 婚禮上的月光**2006年元旦**北方的隆冬，朔風(fēng)像裹著冰碴的刀子，
刮得人臉生疼。陳默生的婚禮，就在這樣一片肅殺的銀白里舉行。五星級酒店門口張燈結(jié)彩，
巨大的紅色囍字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熱鬧。
賓客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魚貫而入，呼出的白氣瞬間被冷風(fēng)撕碎。
陳默生穿著價值不菲、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站在水晶旋轉(zhuǎn)門內(nèi)，
像個被精心裝扮的提線木偶。他胸前別著的新郎胸花，那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在暖氣氤氳的玻璃窗內(nèi)，映襯著窗外漫天飛舞的、冰冷的雪片，顯得格外刺眼。門外，
長長的紅毯盡頭，他的新娘正由父親挽著，一步步向他走來。
她穿著曳地的、綴滿碎鉆的華麗婚紗，臉上是無可挑剔的新娘妝，
腳下踩著足有十厘米高的水晶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力求優(yōu)雅。
那尖銳的鞋跟敲擊在冰冷的石階上，發(fā)出清脆卻空洞的“篤、篤”聲，像某種倒計時。
就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一個遙遠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在他腦海里炸響，
帶著南方溫軟的腔調(diào)，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我以后結(jié)婚啊，
才不穿這種累死人的高跟鞋呢，我要穿平底鞋，”那個聲音的主人仿佛就在耳邊，
帶著點孩子氣的認真，“這樣逃跑的時候比較快?！笔悄搅w早。在深圳某個加完班的深夜，
他們并肩走在空蕩的街頭，她看著櫥窗里展示的昂貴婚鞋，曾這樣半開玩笑地說過。
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女孩的俏皮話，一笑置之。此刻，這句戲言卻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
精準(zhǔn)無比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尖銳的、幾乎讓他站不穩(wěn)的痛楚。
他下意識地想去看新娘的腳，目光卻只捕捉到那昂貴的、閃著寒光的高跟鞋尖，
牢牢地釘在紅毯上，宣示著一種無處可逃的安穩(wěn)（或者說，禁錮）。
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像一顆在冰層下跳動的心臟。
趁著新娘走近、眾人目光聚焦的間隙，他幾乎是痙攣般地側(cè)過身，飛快地掏出手機。
屏幕亮起，一條未讀短信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發(fā)件人——**慕羨早**。
內(nèi)容只有寥寥數(shù)字，卻像滾燙的烙鐵燙傷了他的眼睛：“默生，我辭職了。
祝你……新婚快樂?！薄白！焙汀澳恪敝g那個突兀的省略號，像一個無聲的傷口，
淌著看不見的血。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他忘了自己正身處婚禮現(xiàn)場，忘了身邊站著的、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忘了滿堂賓客。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她！他猛地轉(zhuǎn)身，
在眾人錯愕的目光和司儀急促的“新郎官你去哪兒”的呼喊聲中，像一頭失控的困獸，
在母親的一聲，默生，中，僵硬的轉(zhuǎn)身。繼續(xù)這場荒涼無比的婚禮。
而他的心沖進了冰冷的雪幕里。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灌滿了他單薄的禮服，他卻渾然不覺。
他知道，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排排整齊的辦公桌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著。
節(jié)日的氣息在這里蕩然無存?！墓の?。桌面已經(jīng)清理得干干凈凈，
仿佛從未有人在此停留。也知道，再也不能在這里見到她。只有那盆小小的、倔強的仙人掌，
還孤零零地立在窗臺上。曾經(jīng)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它，
此刻葉片上蒙著一層均勻的、死氣沉沉的薄灰。窗外的雪光透進來，冷冷地照在它身上，
像給它蓋上了一層裹尸布。它就那樣立著，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徹底離去。
陳默生踉蹌著走過去，手指顫抖著拂過那冰涼的葉片，冰冷的灰燼沾滿了他的指尖。
這盆仙人掌，就像她留給他最后的、沉默的諷刺——帶刺，卻不再鮮活。
一種滅頂?shù)幕臎龈兴查g將他淹沒?；榧俳Y(jié)束的那天傍晚，雪依舊沒停，
只是變成了細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陳默生拖著沉重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