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血腥氣灌滿了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的腥甜。眼前是凝固的黑暗，無邊無際，
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指尖傳來的觸感卻是滾燙而黏膩的——溫?zé)岬囊后w正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滑過手腕，
浸透了粗麻的衣袖，留下蜿蜒冰冷的痕跡。劇痛是從眼眶深處炸開的，
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里面瘋狂攪動(dòng)、穿刺。每一次心臟的搏動(dòng)，
都牽扯著那兩處血肉模糊的深淵，將更尖銳的痛楚泵向四肢百骸。我死死咬著下唇，
齒間早已嘗到濃重的鐵銹味，幾乎要咬穿皮肉，才將那幾乎沖破喉嚨的慘嚎死死堵了回去。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單衣，冰冷地貼著皮膚。昏沉中，
一只寬大的手猛地攥住了我沾滿鮮血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那手指滾燙，
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微微顫抖著。
“阿雪…” 一個(gè)低沉沙啞、飽含劫后余生的狂喜與濃稠依戀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中響起，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耳膜上，“是你…真的是你…”阿雪。蘇落雪。
那個(gè)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因失血而混沌的意識。心臟猛地一縮，
比眼眶的劇痛更甚的寒意從骨髓深處洶涌而出，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前世最后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裹挾著亂葬崗尸體腐爛的惡臭和徹骨的冰冷，猛地撞進(jìn)腦海。
他登基的鐘鼓聲震耳欲聾，十里紅妝鋪滿了京城的長街，他親手將鳳冠霞帔戴在蘇落雪頭上，
那笑容刺得我空洞的眼眶都在灼痛。而那時(shí)，我已像一塊骯臟的破布，被挖去了僅存的殘目，
丟棄在蛆蟲啃噬的尸堆里，連一點(diǎn)聲響都發(fā)不出，只能在無邊的黑暗和惡臭中，
感受生命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殆盡。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緊心臟，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p>
“呃……” 喉間溢出模糊的嗚咽，不知是痛的，還是恨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起來。
攥著我手腕的那只手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顫抖，收得更緊了些，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珍重。
“別怕…阿雪，別怕…” 他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充滿了安撫的意味，
指腹在我沾滿血污的手背上笨拙地摩挲了一下，
“孤…朕…會補(bǔ)償你…用一輩子補(bǔ)償你…”補(bǔ)償？呵……前世耗盡所有，剜目相救，換來的，
就是那樣“補(bǔ)償”么？“呃啊——！” 積蓄到頂點(diǎn)的劇痛和那蝕骨的恨意終于沖垮了堤壩，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撕扯出來，身體像離水的魚般劇烈彈動(dòng)了一下。
眼前驟然一亮！不是血肉模糊的黑暗，是朦朧的、帶著暖意的微光。
鼻尖縈繞的也不再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腐臭，而是一種若有似無的、清雅的沉香氣息。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
但能清晰地看到頭頂上方垂落的、繡著繁復(fù)纏枝蓮紋的淡青色帳幔。
身下是柔軟光滑的絲綢被褥，觸感細(xì)膩冰涼。窗外透進(jìn)來的月光，
在光潔如鏡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銀輝。這是……？我?guī)缀跏菑椬饋恚?/p>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撞得肋骨生疼。下意識地，雙手顫抖著摸向自己的眼睛。
眼皮是完整的，溫?zé)岬?，覆蓋著眼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圓潤的弧度，
睫毛掃過指腹帶來細(xì)微的癢意。沒有劇痛，沒有空洞，沒有那令人作嘔的血肉模糊的觸感！
不是夢。那剜目之痛，那亂葬崗的徹骨冰冷，那深入骨髓的背叛與恨意，
都真實(shí)得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裳矍啊@雙手，
這雙完好無損、能清晰視物的眼睛……我掀開錦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踉蹌著撲到梳妝臺前那面巨大的菱花銅鏡前。鏡中映出一張臉。蒼白，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
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正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
是了！是我！是剜目之前的我！是那個(gè)愚蠢地、甘愿為他付出一切的我！
這是……我剜目救他那夜的前夕！取血做藥引的那個(gè)夜晚！前世記憶的洪流洶涌而至。
就是今夜，他身中奇毒，命懸一線。御醫(yī)束手無策，唯有以純陰之體女子的心頭血為引，
壓制毒性，再尋解藥。蘇落雪被“保護(hù)”起來，無人知曉她體質(zhì)不合。是我，
這個(gè)一直被他忽視的、寄居在王府角落的孤女，跪在御醫(yī)面前，
伸出了自己的手腕……心頭血……藥引……冰冷的笑意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我的嘴角，
在鏡中那張蒼白的臉上凝結(jié)成霜。前世剜目之痛，亂葬崗的絕望，
原來都始于今夜這愚蠢的“犧牲”！用我的血，延續(xù)他的命，好讓他將來有命去娶蘇落雪，
有命去剜我的眼、取我的命！好啊，真好。鏡中的那雙眼睛，不再是前世臨死前的空洞死寂，
也不再是剜目時(shí)的絕望悲慟。此刻，那漆黑的瞳仁深處，翻涌著的是比夜色更濃稠的恨意，
是淬了千年寒冰的冷光。心頭血？呵。我猛地轉(zhuǎn)身，赤足踩過冰冷的地板，沒有一絲聲響。
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而扭曲，投在光潔的地面上，像一個(gè)沉默的、擇人而噬的幽靈。
前世那柄用來取血的、鑲嵌著寶石的華麗匕首，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窗下小幾的錦盒里，
月光落在刃上，反射出一點(diǎn)幽冷的寒芒。我走過去，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
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卻奇異地澆熄了心中翻騰的業(yè)火，只余一片死寂的冰原。
我拿起匕首，沉甸甸的，鋒利的刃口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無聲的殺機(jī)。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我推開門，
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王府深夜的長廊。熟悉的路徑，前世曾懷揣著怎樣卑微而熾熱的心情走過，
此刻卻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目的明確的殺機(jī)。守衛(wèi)松散。他中毒垂危的消息封鎖著，
大部分侍衛(wèi)都被調(diào)往別處加強(qiáng)警戒。我如同一個(gè)真正的幽靈，避開了偶爾巡夜的家丁，
腳步輕盈得沒有一絲聲息，直抵他養(yǎng)病的“靜心齋”。檀香的氣息濃郁得有些發(fā)悶，
混合著苦澀的藥味。室內(nèi)只點(diǎn)著幾盞昏黃的宮燈，光線朦朧。巨大的拔步床上，
層層帳幔垂落，依稀可見一個(gè)身影躺在里面。我一步步走近，心跳平穩(wěn)得可怕，
只有握著匕首的掌心一片濕冷黏膩。撩開最外一層鮫綃紗帳。他躺在那里。臉色蒼白如紙，
唇色泛著烏青，眉心痛苦地緊蹙著。汗水浸濕了鬢角，幾縷墨黑的發(fā)絲黏在額際。即使昏迷，
那緊抿的薄唇和深刻的輪廓，依舊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尊貴與冷峻。正是蕭絕，
那個(gè)曾許諾我一生，最終卻將我推入地獄的男人。前世取血的記憶清晰如昨。
御醫(yī)會在黎明前到來，用這柄匕首，劃開我的手腕，取走那所謂的“藥引”。藥引？
我無聲地咧開嘴角，露出一個(gè)冰冷到極致的笑容。這一次，沒有心頭血。只有心頭一刀。
我俯下身，湊近他蒼白冰冷的臉龐，能感受到他微弱而灼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
前世那份深入骨髓的愛戀早已被碾碎成齏粉，只余下淬毒的灰燼。冰冷的殺意如同實(shí)質(zhì)，
在血液里奔流。右手握緊了匕首。沒有一絲猶豫，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
帶著前世剜目的痛、亂葬崗的恨，對準(zhǔn)他心口那微微起伏的位置，狠狠地、決絕地刺了下去！
“噗嗤——”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清晰得令人心悸。溫?zé)岬囊后w瞬間涌出，
浸透了他單薄的寢衣，也濺上了我的手背，帶著生命獨(dú)有的、令人作嘔的黏膩和溫度。
成功了？這個(gè)念頭剛剛升起，手腕卻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帶著垂死掙扎般恐怖力量的手，
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了我握著匕首的手腕！那力量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我駭然抬頭。本該深度昏迷的男人，竟然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如同浸了寒潭的墨玉，
深不見底，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地、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
那里面沒有瀕死的恐懼，沒有遭受刺殺的驚怒，
只有一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混雜著滔天狂喜與滅頂驚駭?shù)?、近乎崩潰的混亂情緒！
“呃…咳…” 他喉間涌出大股大股暗紅的血沫，身體因?yàn)閯⊥炊鴦×爷d攣，
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像一張被揉皺的紙。然而，那只扣著我手腕的手，
卻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爪牙，依舊死死鉗制著，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甚至能聽到骨骼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聲響。他染血的唇劇烈顫抖著，
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里硬生生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dú)猓?/p>
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你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雙眼，
那眼神像是要將我的靈魂都吸進(jìn)去燒穿，“…為什么…和阿雪…一模一樣？！”阿雪？
一模一樣？巨大的荒謬感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砸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要笑出聲來。
剜目之痛、亂葬崗的絕望……無數(shù)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最終都匯聚成一片刺目的血紅。
他竟敢！他竟敢在此時(shí)，用這雙沾滿我前世鮮血的手，死死抓住我，
還質(zhì)問我的眼睛為何像蘇落雪？！前世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在這一刻被徹底點(diǎn)燃，
化為焚盡一切的業(yè)火，轟然炸開！“放手！” 我嘶吼出聲，聲音尖利得劃破室內(nèi)的死寂，
帶著無盡的恨毒與瘋狂。另一只手不再去拔那深陷在他胸膛里的匕首，而是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掰開他那染血的、如同鐵箍般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他冰冷黏膩的皮肉里，
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暢快?！氨菹?！” 我猛地湊近他因失血而迅速灰敗下去的臉，
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淬著冰渣碾磨出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毒和嘲諷，狠狠砸向他，
“您這雙眼睛，是擺設(shè)嗎？還是被狗吃了？！”他的瞳孔驟然收縮，狂喜與驚駭凝固在眼底，
被一種更深沉的、瀕臨崩潰的混亂所取代。喉間嗬嗬作響，涌出更多的血沫，卻死死盯著我，
仿佛要從我眼中挖出某個(gè)恐怖的真相。我看著他這副樣子，心底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冰冷的話語如同毒蛇吐信，一字一句，清晰地、緩慢地刺入他的耳膜：“認(rèn)錯(cuò)人了？
呵……” 我扯出一個(gè)比哭還難看的、淬滿了劇毒的笑容，“這雙眸子啊……上輩子，
就被您心尖上的阿雪，親手剜出來——喂狗了！”每一個(gè)字，都像是一把燒紅的鈍刀，
狠狠剜在他心口，比那插著的匕首更致命?！斑馈 ?蕭絕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
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喉嚨里爆發(fā)出一種非人的、瀕死的嗬嗬聲。
那雙死死盯著我的、曾經(jīng)睥睨天下的眼睛，
此刻被一種無法形容的、足以撕裂靈魂的震駭和絕望徹底吞噬！仿佛我吐出的不是話語，
而是將他整個(gè)世界徹底焚毀的業(yè)火！
大股大股暗紅近黑的血液從他口中、胸前的傷口里瘋狂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昂貴的錦被，
那刺目的紅，濃稠得令人窒息。他抓著我手腕的力量，終于，如同崩斷的琴弦，頹然滑落。
就是此刻！我猛地抽回手，沾滿他溫?zé)狨r血的手掌在冰冷的空氣中帶出一道粘稠的軌跡。
沒有絲毫留戀，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那張被震駭和劇痛扭曲的臉，我轉(zhuǎn)身，
像一道被狂風(fēng)卷起的影子，撞開沉重的雕花木門，沖入了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
冰冷的夜風(fēng)如同無數(shù)鋼針，瞬間刺透了我單薄的衣衫，激得我渾身一顫。身后，
那彌漫著血腥與死亡的房間，像一個(gè)巨大的、即將吞噬一切的漩渦，
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跑！這個(gè)念頭如同烙印，燒灼著我的神經(jīng)。我赤著腳，
踩在王府冰涼堅(jiān)硬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傳來刺骨的寒意，卻絲毫不敢停頓。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幾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夜風(fēng)刮過臉頰，
帶著淚水的冰冷咸澀——不知何時(shí)，我已淚流滿面。是劫后余生的恐懼？是手刃仇人的癲狂？
還是那被強(qiáng)行撕開的、血淋淋的前世傷疤帶來的劇痛？分不清了。我只知道，必須逃離這里，
逃離這座用我前世血肉筑成的黃金囚籠！不知跑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
冰冷的石路換成了硌腳的泥土，高大的院墻和精致的樓閣被拋在身后。
眼前是京城邊緣破敗扭曲的街巷，低矮歪斜的茅屋，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油脂燃燒的嗆人煙氣和隱隱的穢物酸腐味。
我背靠著一條骯臟小巷冰冷的土墻，劇烈地喘息著，冰冷的汗水混著淚水，
順著額角、下巴不斷滴落。胸腔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
赤腳沾滿了污泥和不知名的污穢，被碎石硌得生疼。成功了？蕭絕……死了嗎？
那個(gè)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死死壓了下去。不能想。無論他是生是死，這京城，這天下，
都已無我容身之處！天子腳下，刺殺帝王，這是誅九族的滔天大罪！雖然我孑然一身，
無族可誅，但等待我的，只會是比亂葬崗更恐怖百倍的酷刑和凌遲！必須離開京城！立刻！
馬上！我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抹去淚水和冷汗，也抹去臉上沾染的、屬于他的血跡。
冰冷的空氣刺激著皮膚，帶來一絲清醒。我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
朝著記憶中最混亂、也最容易藏身的西城門方向，再次邁開沉重的雙腿。天光微熹，
破敗的街巷開始有了零星的人聲。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打著哈欠開門的店家，
衣衫襤褸的乞兒……我低著頭，將沾滿污泥和血污的臉龐深深埋進(jìn)破舊的衣領(lǐng)里，
盡量縮著身體，混跡在早期為生計(jì)奔波的底層人群中，像一滴水匯入渾濁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