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二的春天,濕漉漉的青草氣息還未完全被暖陽蒸干,林小滿校服外套的口袋里,
總?cè)缂s地揣著一份帶著溫度的使命——沈星河的早餐。
那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服料子熨帖著她的肌膚,像一顆滾燙卻無人知曉的心。清晨五點,
城市尚在深藍的天幕下沉睡,唯有街燈是昏黃的守夜人。
林小滿臥室鬧鐘的第一次鳴響總是被飛快按掉,她掙扎著從暖和的被窩坐起,
窗外是濃稠得化不開的墨藍。匆匆梳洗,
她會在老式五斗柜的穿衣鏡前多看兩眼——確認齊耳的短發(fā)服帖,
黑框眼鏡后的眼睛沒有明顯的睡腫,
雖然鏡子里那張略顯蒼白的、帶著書卷氣的臉無論如何也稱不上驚艷。
她躡手躡腳地穿過寂靜的客廳,母親輕微而規(guī)律的鼾聲是唯一的背景音。輕輕合上家門,
凌晨的寒氣瞬間包裹了她,讓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隨即加快腳步。
為了趕在沈星河出門前送到,她必須繞行將近半小時的路程,
前往城東那家據(jù)說開了二十年的“老城根”包子鋪。天光微熹,
街燈的光暈在空曠冷清的街道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只有零星幾輛環(huán)衛(wèi)車駛過,
沙沙的車輪聲碾過寂靜。她小跑起來,呼吸在清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色的霧氣,
單薄的身影在空曠寂寥的街景里顯得尤為執(zhí)拗。“老城根”的卷簾門早早就拉起一半,
蒸騰的水汽混雜著面食的香氣洶涌而出,溫暖而喧鬧?;椟S的燈泡下,
老板老張穿著沾滿面粉的圍裙,嗓門洪亮:“小姑娘又來啦!蝦仁餡兒兩份是吧?
就屬你來得最早!
” 鋪子內(nèi)里已經(jīng)擠滿了好幾個同樣早起買早餐的街坊或送孩子上學(xué)的父母?!班牛?/p>
麻煩張叔了。”林小滿的聲音細小,臉頰不知是凍的還是跑的,微微泛紅。
她努力擠到柜臺前,將攥得溫?zé)岬牧沐X遞過去。等著新鮮出爐的蝦仁包被油紙包好的間隙,
她看著那些忙碌的身影,聽著嘈雜的鄉(xiāng)音閑聊,
心里想的卻是沈星河第一次無意中提起這里蝦仁包好吃的模樣——“皮薄餡大,蝦肉彈牙,
嘖,別家的都不行。”買好包子,她再次奔跑起來。紙袋的溫度透過校服口袋暖著她,
也成為了她胸腔里某種期待的鼓點。穿過三個街區(qū),從沉睡的居民區(qū)到略有了人氣的商鋪街,
再到沈星河家所在的、種滿了高大法國梧桐的老干部小區(qū)門口。汗水已經(jīng)濡濕了她的劉海,
幾縷頭發(fā)粘在額頭。她氣喘吁吁地停在小區(qū)門口那棵熟悉的梧桐樹下,一邊調(diào)整呼吸,
一邊伸長了脖子,緊緊盯著那條通往沈家單元門的靜謐小路,唯恐錯過了他的身影。
清晨的風(fēng)掠過樹梢,新生的嫩葉沙沙作響,像是某種無聲的、關(guān)于等待的旋律。
她心里默數(shù)著秒,想象著他看到自己時可能出現(xiàn)的表情,無論是厭煩還是無所謂,
她都準備好了接受。那份早餐的溫度,是她笨拙心意的實體,
是在無數(shù)個清冷黎明里悄悄奏響的前奏。2不多時,沈星河的身影果然出現(xiàn)在樓道的陰影里。
他走得不快,書包松垮地掛在右肩,清晨微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清瘦的身形。
他那頭微卷的黑發(fā)似乎永遠帶著點不羈的蓬亂,
俊朗的眉眼在晨光熹微中暈染開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他沒穿校服外套,
只穿了件質(zhì)地不錯的藏青色薄毛衣,露出白色的襯衫領(lǐng)口。林小滿的心跳陡然加速,
手指下意識地緊緊揪住了校服衣角??匆姷仍跇湎碌乃蛐呛佑⑼Φ拿碱^習(xí)慣性地蹙起,
嘴角向下撇了撇,像是看到什么麻煩事。他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停在幾步開外,
帶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青草沐浴露的清淡香氣。
他的眼神掃過她微紅的臉頰和被汗水黏住的鬢發(fā),薄唇開啟,
那帶著少年清亮音色的聲音里卻摻雜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抱怨和疏離:“嘖,又是你?
又這么磨蹭。不是說了我媽今早熬了粥,太多喝不完才讓你順路來拿的嗎?你就不能準時點?
”他目光落在她的口袋,似乎在確認早餐的存在。林小滿的呼吸還有些不勻,剛張口想辯解,
一口氣堵在喉嚨,只發(fā)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就剎住了。她慌忙低下頭,
掩飾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那句“順路”和“才讓你拿”,像根細小的針,
每次都能準確地扎她一下。她強迫自己忽略這點不舒服,
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此刻顯得格外珍貴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聲音細小而含混:“沒…沒有晚。給你,剛出鍋的……還是熱的?!鄙蛐呛与S手接過,
指腹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的指尖,那瞬間的冰涼讓她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手。
他并未察覺她的異樣,甚至都沒多看她一眼,熟練地抖開油紙的一角,
挑剔地看了一眼胖嘟嘟的包子,然后低頭咬了一大口,
溫?zé)岬闹欀r仁的鮮香漫溢出來。他咀嚼著,視線投向遠處街角駛過的早班公交車,
陽光透過他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扇形的、略帶迷離感的陰影。
林小滿就靜靜地站在那里,貪婪地、不著痕跡地用目光描摹著這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側(cè)影。
晨光為他挺拔的鼻梁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下頜線流暢清晰。他腮幫子隨著咀嚼微微鼓起,
喉結(jié)上下滾動。甚至,林小滿看到他白色襯衫袖口內(nèi)側(cè)蹭上的一點不易察覺的醬色油漬,
在她此刻的心緒里,那點小小的污漬都帶上了一種可愛的、真實的人間煙火氣。
她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沉溺在這片刻無聲的、專注的凝望里,
世界的喧囂仿佛都被這棵梧桐樹過濾掉了。這份凝望,小心翼翼又熱烈澎湃,
是她晨光中最盛大也最隱秘的儀式。她期盼著風(fēng)能記住這一刻,將她眼中他的樣子,
吹進他的心湖,哪怕只是蕩起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也好。
3日子就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晨間奔赴與沉默凝望中滑過。
林小滿習(xí)慣了那點細微的失落和隨之而來巨大的滿足感。直到一個尋常的午后,
那份沉溺的隱秘被猝然撕開。那天她去辦公室送收齊的物理作業(yè)本,
懷抱著一大摞厚重的硬殼本子,將她略顯單薄的身體壓得更矮了些。
走廊里灑滿懶洋洋的春日陽光,幾個其他班的女生正聚在拐角處的走廊窗戶旁,聲音不大,
但在空曠的環(huán)境中清晰地刺入林小滿的耳朵?!拔?,你們看見沒?五班那個林小滿,
簡直像個移動的早餐供應(yīng)車,”一個染了栗子色頭發(fā)、嚼著口香糖的女生嗤笑一聲,
朝林小滿即將經(jīng)過的方向努努嘴,“天天風(fēng)雨無阻給沈少爺送早餐,嘖嘖?!薄翱刹皇锹?,
”另一個畫著淡妝的女生接口,語氣夸張,“聽說上周籃球賽,外頭下那么大雨,
她都沖進去給沈星河送外套。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著?人家沈大少爺看都沒看她一眼,
直接摟著隔壁文科班的班花陳薇薇躲雨去了!那場面,絕了!
人家小滿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哈!真的假的?這么慘?”第三個聲音響起,
帶著毫不掩飾的看熱鬧的興奮,“這叫什么?這叫熱臉貼冷屁股吧?
沈星河估計真把她當免費女仆了!要錢沒錢要樣貌沒樣貌,
也就這點用處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尖銳倒鉤的鐵蒺藜,精準無比地刺入林小滿的心口,
再狠狠地旋轉(zhuǎn)、勾扯。血淋淋的真相被這幾個輕描淡寫的陌生人,
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在陽光下攤開。她瞬間覺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涼透了,
懷中原本溫?zé)岷駥嵉淖鳂I(yè)本突然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
腳步像是被無形的強力膠水粘在了光滑的瓷磚地板上。臉上轟然滾燙起來,
鏡片后的視線被一層猝不及防的水汽模糊。
說“謝謝”、他總是帶著不耐煩的“麻煩你”、他對她精心準備的早餐的習(xí)以為常甚至挑剔,
像快速回放的默片鏡頭,在她混亂的腦海里飛旋,冰冷地印證著剛才那些刻薄的議論。
那些“女仆”、“免費”、“沒樣貌”、“這點用處”的詞語,幻化成細密的、帶刺的藤蔓,
纏繞住她的心臟,越來越緊,絞勒出難以言喻的、窒息般的疼痛。
她臉上剛剛浮現(xiàn)的、想起清晨沈星河模糊側(cè)臉的一絲羞澀微笑,徹底凝固、碎裂。就在這時,
身后猝不及防傳來一聲低低的悶響和一句不耐煩的低喝:“嘖!走路不長眼睛嗎?看著點!
”4林小滿像受驚的小鹿猛地回頭,懷抱里的作業(yè)本因為她的劇烈動作而傾斜滑落,
“嘩啦”一聲撒了一地,散亂地躺在冰涼反光的瓷磚上。撞她的不是別人,
正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沈星河!他顯然是剛打完球回來,
懷里抱著一個沾著灰土的籃球。深秋的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
清晰地照亮他年輕英俊卻帶著明顯不快神情的面孔。
更刺眼的是他身上那件原本應(yīng)該潔白的籃球隊隊服,此刻在左肩和胸口位置,
赫然印著一大片粘稠粉紅的污漬!那是草莓冰淇淋融化后留下的痕跡,
還隱隱散發(fā)著甜膩的氣息,粘著幾縷融化凝固的奶油絲。
這幅景象與先前女生議論中“摟著班花躲雨”的畫面,在想象中模糊卻又痛苦地重疊了。
沈星河英挺的眉擰得更緊了,琥珀色的瞳孔里滿是煩躁,額上還掛著幾滴未干的汗珠。
他看也沒看地上散落的作業(yè)本,仿佛林小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擾。
他把籃球隨意夾在身側(cè),用那只沒沾到太多冰淇淋漬的手,不耐煩地指向地上:“嘖,
真是麻煩!笨手笨腳的。”他目光掃過林小滿蒼白的臉和泛紅的眼圈,語氣非但沒有歉意,
反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頤指氣使:“喂,林小滿,把我書包里的作業(yè)本也拿去教室。
快點收拾了,磨蹭什么?”他騰出手要去卸身后的雙肩背包。那命令的口吻,
那“麻煩”、“笨手笨腳”的定論,那仿佛她天生就該為他解決所有瑣碎雜務(wù)的姿態(tài),
像一道驟然亮起的刺目閃光燈,猛地打在了林小滿混沌痛苦的思緒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滾燙巖漿,從她被刺藤緊縛的心底深處轟然爆發(fā)!那股熱度瞬間沖上頭頂,
燒得她耳根都發(fā)燙。攥緊書包帶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
卻奇異地讓她眩暈的大腦瞬間清醒、鎮(zhèn)定?!安?!
”一個極其清晰、帶著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聲音,從她喉嚨里迸出來。聲音不大,
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喧鬧的溪流,瞬間讓周遭的空氣凝滯了一下。
沈星河的動作猛地頓住了。卸書包的手停在半空,
表情由純粹的煩躁瞬間轉(zhuǎn)變?yōu)橐环N難以置信的愕然,緊接著是一種被當眾忤逆的陰沉和惱怒。
他睜大了那雙漂亮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林小滿的臉——那張總是低眉順眼、略帶怯懦的臉上,
此刻竟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卻又倔強的光,濕潤的發(fā)紅的眼眶里,
沒有委屈的淚水,只有一種冰冷的水汽。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總是順從的林小滿,
居然在拒絕他?當著他的面?林小滿沒有再看他那雙充滿驚詫和慍怒的眼睛。
她像躲避瘟疫一樣猛地低下頭,胸腔里那顆剛剛還在劇痛的心臟,
此刻卻奇異地涌動著一種滾燙的、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力量。她緊咬著下唇,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用一種帶著細微哽咽卻無比清晰的嗓音再次重復(fù),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我說,不。我不送?!彼龔澫卵?/p>
開始用一種近乎蠻力的速度收拾起地上散亂的作業(yè)本,不再試圖撿整齊,
只是胡亂地往懷里塞。沈星河整個人徹底僵住了,震驚和怒意在臉上交替閃現(xiàn)。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斥責(zé)的話,卻在對上林小滿那決絕、甚至帶著一絲陌生的冰冷的眼神時,
竟然語塞。他就那樣僵立在原地,
看著林小滿抱著那一大摞摞得歪歪扭扭、邊角都被捏皺的作業(yè)本,低著頭,
像一顆被疾風(fēng)驟雨抽打卻挺直了莖稈的小草,步履匆匆卻又異常堅定地越過他,
向走廊另一端快步離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帶起的微小氣流拂過他的手臂。
5林小滿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懷里的作業(yè)本棱角硌著她的手臂和前胸,
硬邦邦的提醒著她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她低著頭,視線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
只是憑借著本能,邁著機械的步子向前沖,臉頰上的溫?zé)峄聛硪差櫜坏貌痢?/p>
就在她心神恍惚地沖過走廊轉(zhuǎn)角時,
一股極淡的、清冽微甜的幽香猝不及防地縈繞了她的鼻端。這股香氣像一只溫柔的手,
輕輕地、帶著試探性地撫過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她猛地頓住腳步,茫然地抬起頭。
視線所及,是走廊盡頭那一整排通透巨大的玻璃窗。
午后強烈而暖融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入,
將窗外一棵碩大海棠樹的輪廓清晰地投射在干凈的地板上。此刻,那棵枝繁葉茂的棠樹,
仿佛積蓄了整個冬天的熱情,在此刻毫無保留地噴薄釋放!遠遠望去,
竟像燃燒著一片安靜而熱烈的粉白火焰。無數(shù)密密匝匝的海棠花簇擁在枝頭,
飽滿的花苞初綻,層層疊疊、重重疊疊,
花瓣呈現(xiàn)出一種極溫柔的由邊緣向花心漸變的粉嫩色彩,如同少女羞澀臉龐上飛起的胭脂暈。
正是下午微風(fēng)漸起的時分。風(fēng),穿過窗欞的縫隙,帶著清冽的春日氣息灌入走廊,
也輕柔地搖撼著那滿樹繁花。瞬間,千萬片柔弱卻決絕的花瓣,
如受了一場無聲的、浪漫的敕令般,紛紛揚揚地脫離了枝頭的羈絆。它們旋轉(zhuǎn)著,飄搖著,
如同最輕盈的雪花,又似下了一場盛大而寂靜無聲的花瓣雨!粉白的花瓣被風(fēng)裹挾著,
從敞開的窗戶縫隙里、通道口無聲地飄了進來。
一片、兩片、無數(shù)片……有的打著旋兒落在冰涼的瓷磚地面,有的調(diào)皮地落在低矮的窗臺上,
更多的,則如同被一種冥冥中的指引,溫柔地、紛紛揚揚地落向正駐足窗前的林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