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霽,上京城卻仍被一層化不開的鉛灰色壓著。元宵的燈彩尚未撤盡,
慘白的紙燈籠在料峭寒風里打著旋兒,
映著朱門高墻下尚未沖洗干凈的暗褐色印子——那是血,護國公府楊氏滿門的血。十天了。
我蜷縮在冰冷的狗洞里,臉緊貼著凍硬的地面,
泥土、雪水和一種濃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混合著鉆進鼻腔。外面,沉重的腳步聲來來去去,
甲胄摩擦的冰冷聲響和偶爾幾句粗鄙的調笑清晰地刺入耳膜?!啊嫠锘逇?!
守這破敗院子,連個鬼影都摸不著!”“ 嘿,聽說楊家那個小崽子……才十二歲吧?
愣是沒找到尸首,你說邪門不?”“管他呢!護國公?呸!謀逆大罪,滿門抄斬!
天王老子來了也翻不了案!咱守著,說不定還能撿點漏……”聲音漸漸遠去。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腥甜在嘴里彌漫開,才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謀逆?
我爹楊弘,為大胤戍邊二十年,一身傷病換回北境安寧的護國公,會謀逆?
冰冷的恨意像毒藤,順著脊椎一路瘋長,纏繞住每一寸骨頭縫。昏暗中,
我摸到懷里半塊硬邦邦的、沾滿泥污的干餅,那是府里老仆臨死前塞給我的?;钕氯?。
這三個字,是娘被拖走前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是大哥被砍倒時噴濺到我臉上的熱血,
也是此刻狗洞外呼嘯寒風中,唯一支撐著我的東西。我用盡全身力氣,像條真正的野狗,
一點一點,從那個散發(fā)著腐臭的狹窄洞穴里向外蠕動。十年。上京城西,安樂侯府。
朱漆大門新刷過,門楣上“敕造安樂侯府”的金字在春日懶散的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門前石獅威武,進出的仆役衣著光鮮,步履輕快,處處透著新貴的煊赫與安逸。誰能想到,
十年前,這里是明昭長公主的府邸,
是我那位溫婉如蘭、卻最終不明不白香消玉殞的表姑母的家。我抱著古舊的桐木琴匣,
跟在侯府管事身后,垂著眼,步履安靜得像一片影子。粗布麻衣,洗得發(fā)白,
遮住了身軀上縱橫交錯的舊疤和新傷。十年風霜,早已磨平了護國公幼子楊錚的輪廓,
刻下一張沉默寡言、唯有眼底深處偶爾掠過一絲幽光的“琴師張默”的臉?!皬埾壬?,
世子妃雅好音律,尤其愛聽古琴?!惫苁逻呑哌叾?,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今日是世子妃生辰小宴,來的都是貴人,務必仔細些?!薄笆??!蔽覇÷晳?,喉頭滾動,
壓下那翻涌的酸澀。世子妃……蕭錦云。我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匣粗糙的邊緣。
表姑母明昭公主唯一的血脈。當年那場滔天巨禍降臨時,她尚在公主腹中。
皇帝和二叔楊釗揮下屠刀時,可曾想過,這世上還會留下這樣一滴血脈?穿過重重垂花門,
行過抄手游廊,絲竹管弦之聲漸近。水榭之中,暖風熏人,珠簾半卷。安樂侯世子蕭徹,
一身華貴的月白云錦常服,正執(zhí)壺為一位盛裝的少婦斟酒。那女子側顏溫婉,
眉眼間依稀能辨出幾分明昭公主當年的清麗神韻,只是唇色略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這便是蕭錦云。我抱著琴匣,躬身立在角落陰影里,像一件不起眼的擺設。目光掃過水榭,
猛地定住。上首主位,一個身著紫色蟒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正與蕭徹談笑風生。那張臉,
即使燒成灰我也認得!楊釗!我嫡親的二叔!護國公府的鮮血未干,
他已頂著“護國侯”的新爵,志得意滿地坐在了這里。他臉上的笑容圓滑世故,
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掃視著席間每一個人。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尖銳,
卻遠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劇痛。爹娘兄長的臉,府中上下仆婦驚恐絕望的哭喊,
那夜狗洞外士兵的獰笑……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翻騰、炸裂。血液在耳中轟鳴,
幾乎要沖垮理智的堤壩。“錚——”一聲清越的琴音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水榭中談笑聲頓了一瞬。我悚然一驚,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將手按在了琴弦上。
方才那一聲,竟是自己無意識撥動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班牛?/p>
”楊釗那帶著審視的目光銳利地掃了過來,落在我低垂的頭上,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這琴師……”蕭徹連忙笑著打圓場:“侯爺見諒,想是這位張先生初次入府,有些拘謹。
張先生,還不快為侯爺和世子妃撫琴一曲?”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腥甜,
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移開,落到琴弦上。指尖冰冷僵硬,
撥出的第一個音澀滯難聽。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指尖流轉,
一曲《清平樂》流瀉而出,曲調溫婉平和,仿佛剛才那失控的一顫從未發(fā)生。琴聲掩蓋下,
是心底無聲的嘶吼:楊釗,你的好日子,到頭了!夜色如墨,沉沉壓著安樂侯府。
喧囂的宴席早已散去,只余下值夜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我像一抹真正的幽魂,無聲地滑過重重院落。十年的蟄伏、訓練,
早已讓我熟悉了如何在黑暗中行走。目標是侯府深處,
世子與世子妃居住的“靜思堂”西暖閣——蕭錦云的臥房。我需要一個支點,
一個能撬動這看似固若金湯堡壘的支點。還有什么,比新婚燕爾、枕邊人的秘密更致命?
避開一隊打著哈欠巡夜的護院,我如壁虎般貼上靜思堂外冰涼的墻壁。雕花木窗并未關嚴,
留著一線縫隙,透出里面朦朧的燭光。
一股極其淡雅、卻異常獨特的冷梅暗香若有若無地飄散出來。這香氣……我心頭猛地一震,
幾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錯覺。這是當年明昭公主最愛的“雪魄”,秘方早已失傳,
連宮中都難覓,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屏息凝神,側耳傾聽。屋內異常安靜,
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磥碇魅诉€未歸來。時機正好。指尖探出薄如柳葉的刀片,
靈巧地撥動窗栓。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窗扉悄然洞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我貍貓般閃身而入,落地無聲。室內陳設華貴雅致,熏著暖香,
卻仍掩不住那縷冷梅氣息的源頭——妝臺上一只小巧的紫玉香爐。目光快速掃過,
最終落在床頭一只精巧的紫檀木妝奩上。直覺告訴我,秘密在那里??觳缴锨埃?/p>
熟練地打開妝奩的暗格。指尖觸及的并非預想中的珠寶信箋,
而是一塊觸手冰涼、棱角分明的硬物。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光看去,竟是一塊斷裂的玉佩!
玉佩呈深青色,雕工古樸雄渾,斷口猙獰。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幾乎要沖破胸膛——這分明是楊家嫡系子弟才有的身份玉佩!
上面殘留的半個殘缺的“弘”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眼上!
這玉佩……怎會在她這里?是表姑母留下的遺物?還是……不等細想,
門外廊下傳來了由遠及近的細碎腳步聲和侍女低低的說話聲:“世子妃,
您慢些……”是蕭錦云回來了!我猛地將玉佩塞回暗格深處,
指尖卻觸到了一角異常粗糙的織物。電光火石間,我將其抽出,
是一小塊折疊起來的、顏色暗沉的素絹!來不及細看,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沒有半分猶豫,
我將那素絹迅速塞入懷中,反手合上暗格,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
從敞開的窗戶縫隙中無聲滑出。幾乎就在同時,“吱呀”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
我背貼著冰冷的墻壁,隱在窗外的濃重陰影里,胸腔劇烈起伏。懷中的素絹像一塊燒紅的炭,
灼燙著皮肉。屋內傳來侍女服侍蕭錦云卸妝的細微聲響,
還有她帶著淡淡疲憊的詢問:“……今日席間那個琴師,看著有些面生?”“回世子妃,
是新請來的張先生,琴技尚可,就是人有些木訥寡言……”我屏住呼吸,悄然離開,
每一步都踩在陰影最濃處,融入無邊的夜色?;氐胶罡畵芙o伶人的偏僻小院,閂好房門,
我才在油燈顫抖的微光下,展開那塊幾乎被冷汗浸透的素絹。絹布邊緣殘破,
顯然是從某件衣物上倉促撕下。上面的字跡,是用一種暗褐近乎黑色的“墨”寫成,
凌亂、潦草,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和刻骨的恨意,
深深刺入我的眼底:“錦云吾兒:勿信蕭氏!楊門血債,皆在帝心!母……明昭絕筆。
”字字如血,句句如刀!“勿信蕭氏!”——指向她此刻的夫家,安樂侯府!“血債在帝心!
”——皇帝!果然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明昭絕筆……”——表姑母!她不是病逝,
是死于非命!在留下這封血書之后!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我眼前劇烈搖晃、扭曲,
仿佛變成了十年前護國公府沖天的大火,變成了娘親絕望的眼神,變成了大哥倒下的身軀,
變成了楊釗那張諂笑著沾滿親人鮮血的臉!而這一切的源頭,
竟都指向那金鑾殿上、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胸腔里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頭,
我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咽了回去,齒間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握著血書的手,
指節(jié)捏得慘白,青筋暴凸,薄薄的素絹在巨大的力量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撕裂聲?;实郏?/p>
楊釗!蕭氏!滔天的恨意如巖漿般在四肢百骸奔涌,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盡。十年隱忍,
只為這一刻真相的灼燒!原來我的仇,比想象中更深、更毒!窗外,上京城死寂一片,
唯有宮城的方向,那象征無上權力的重重殿宇輪廓,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沉默矗立,
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翌日,天光未亮,壓抑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著宮城金黃的琉璃瓦。
我換上了一身灰撲撲的雜役短褐,借著運送新鮮食材的角門混出了安樂侯府。
目標:皇城東華門外的夾道。每日卯時三刻,皇帝的心腹大太監(jiān)趙德全,會準時從此處出宮,
前往京郊皇莊“巡視”。我隱在夾道對面一間早已廢棄的茶棚殘骸陰影里,如同石雕。
身上的短褐沾滿了塵土和菜葉的汁水,臉上也刻意抹了灰,
與昨日侯府水榭中那個沉默的琴師判若兩人。卯時三刻,分毫不差。
沉重的宮門“吱呀”開啟,一行十余人簇擁著一頂四人抬的青呢小轎,悄無聲息地行了出來。
轎簾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轎旁那個身著深藍蟒袍、面白無須、眼神陰鷙的老太監(jiān),
正是權傾內廷的司禮監(jiān)掌印——趙德全!隊伍行至夾道中段。時機到了!
我猛地從陰影中沖出,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腳步踉蹌卻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直直朝著轎子撞去!“大膽!”“攔住他!”護衛(wèi)的禁軍厲聲呵斥,刀鞘瞬間出鞘半尺,
寒光凜冽。幾把長槍帶著風聲,兇狠地朝我刺來!我仿佛被嚇傻了,驚恐地瞪大眼,
腳下一絆,狼狽地向前撲倒,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致命的槍尖,
身體卻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正好滾到轎簾之前?!鞍?!驚擾公公!小的該死!
小的該死!”我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渾身篩糠般抖著,
“小的……小的送菜走錯了路,沖撞貴人,求貴人饒命!饒命?。?/p>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哭喊求饒,一邊手腳并用,狀似慌亂地想從地上爬起,
沾滿泥污的手卻“無意”地、狠狠地在轎簾下方、靠近轎門框的木質邊緣用力蹭了一把。
粗糙的木刺瞬間劃破了掌心,鮮血涌出,迅速染紅了那一小塊轎簾的內襯布料。同時,
一個硬邦邦、邊緣鋒利的東西,借著身體撲倒和手掌按地的混亂動作,
被我以極快、極隱蔽的手法,深深刺入了轎廂底部的木質夾縫之中。做完這一切,
我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只剩下恐懼的嗚咽。“哪里來的腌臜潑才!
驚擾趙公公大駕,找死不成!”一個禁軍小頭目上前,抬腳就要踹下?!奥?/p>
”一個尖細、冰冷、毫無波瀾的聲音從轎內響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
像毒蛇滑過冰面。轎簾紋絲未動。“今日陛下召見護國侯議事,莫要耽擱時辰。拖下去,
打二十板子,扔遠些?!薄笆牵 苯娙缋撬苹⒌負渖蟻?,拖死狗般將我拽走。
粗糙的板子帶著呼嘯的風聲重重落下,砸在早已準備好的厚實棉墊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我配合地發(fā)出凄厲的慘叫,目光卻透過被拖行時揚起的灰塵,死死盯著那頂遠去的青呢小轎。
掌心被木刺劃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心中一片冰冷。那刺入轎底的東西,
是我昨夜用半塊護國公府殘破的瓦當邊緣,磨制的一枚薄片,上面用極細的針尖,
刻著一個殘缺的楊氏族徽。它像一枚淬毒的釘子,被釘進了這頂象征皇帝近侍的轎子深處。
二十板子打完,我被像破麻袋一樣扔進了護城河邊的臭水溝里。
冰冷的污水和腐臭瞬間包裹全身。我躺在泥濘中,一動不動,直到那隊禁軍罵罵咧咧地走遠,
才緩緩睜開眼,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無聲地咧開嘴,
露出一個沾著泥污和血絲的、冰冷到骨子里的笑。皇帝,楊釗,你們等著。這盤棋,
才剛剛開始。那枚帶著楊家印記的“釘子”,會替我撬開你們最意想不到的縫隙。春獵,
是大胤王朝開國以來雷打不動的盛典。旌旗招展,號角長鳴?;始耀C場廣袤無垠,碧草如茵,
一直延伸到遠山青黛的輪廓。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照在列陣于高臺之下的禁軍鎧甲上,
反射出冰冷耀目的光。高臺之上,明黃色的華蓋如同流動的金云。
年邁的皇帝身著繡金騎射服,高踞御座,
渾濁的眼睛掃視著下方黑壓壓的勛貴、宗室和武將隊列,
臉上帶著一絲刻意維持的、屬于帝王的威儀。他的氣色比前些日子更差了,眼窩深陷,
皮膚透著一層蠟黃,握在鎏金扶手龍頭上的手背青筋虬結,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每一次輕微的咳嗽,都讓那身明黃的龍袍微微起伏。護國侯楊釗,一身嶄新的紫袍玉帶,
如同皇帝最忠實的影子,侍立在御座側后方半步之處。他臉上堆滿了恰到好處的恭謹與關切,
腰彎得很低,目光卻如同鷹隼,銳利地掃視著臺下每一個人,帶著審視與掌控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