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無章法,豆大的雨點砸在高承嶼那輛黑色賓利的車頂,噼啪作響,
像是無數(shù)只慌亂的手在叩擊。車內(nèi)的空氣凝滯,空調(diào)的低鳴反而襯得這份寂靜更加逼仄。
我縮在副駕駛?cè)彳浀钠ひ卫?,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視線死死鎖在車窗外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世界。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暈開,
光怪陸離,卻絲毫照不進我心底那片晦暗的角落。車子無聲地滑行,碾過積水,
發(fā)出沉悶的嘩啦聲。每一次輕微的顛簸,都讓我的神經(jīng)繃得更緊一分。眼角的余光,
像是不受控制的磁石,總?cè)滩蛔∫{駛座的方向偏斜。高承嶼單手扶著方向盤,
姿態(tài)松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車內(nèi)頂燈柔和的光線描摹著他利落的下頜線,
挺直的鼻梁,還有握著方向盤的那只手——指節(jié)分明,骨節(jié)處微微突起,
透著一股掌控一切的從容。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震耳欲聾。我慌忙別開臉,
將滾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這隱秘的、帶著苦澀的仰望,
是我工作四年來唯一珍藏的奢侈。“快到了。”他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
像一塊溫潤的玉石投入寂靜的深潭,驚得我?guī)缀鯊椘饋?。“???哦……是,是快到了?/p>
”我倉促應聲,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安全帶的邊緣。
前方路口紅燈亮起,車穩(wěn)穩(wěn)停住。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機械地左右擺動,
刮開一片短暫清晰的扇形視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蓋。唰——唰——那單調(diào)重復的節(jié)奏,
一聲聲,竟詭異地應和著我胸腔里那幾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跳。我甚至覺得,這狹小的車廂里,
他是不是也能聽見這擂鼓般的動靜?這個念頭讓我羞窘得幾乎要窒息。綠燈亮起,
車子重新啟動。沉默像粘稠的糖漿,再次裹住了我們。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
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集團總部有個‘雛鷹’項目,
每家分公司選派1名工作五年內(nèi)的年輕員工去集團交流鍛煉1年,你明天就去交接一下工作,
下個月去廣州報到?!?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我的心猛地一沉。集團總部?交流鍛煉?
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放逐?難道……難道他已經(jīng)察覺了我那點微不足道的心思,
想要不動聲色把我踢出局?寒意順著脊椎骨一路爬升,手指尖都冰涼了。
車子終于在我租住的老舊小區(qū)門口停下?;璋档穆窡粼谟昴恢型断聹啙岬墓鈺灒?/p>
水洼里反射著破碎的光。我伸手去推車門,指尖冰涼?!暗鹊?。
”他的聲音阻止了我開門的動作?!坝甏蟆!彼p輕拍了拍我的后背,“避避風頭,也好。
”避風頭?“好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又擠出這兩個干澀的字眼“謝謝!”。
我低聲道謝,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他沒有多言,只是示意我下車。
我?guī)缀跏鞘帜_發(fā)軟地鉆出溫暖的車廂,踏入他撐起的那方小小的、干燥的天地。車門關上,
尾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模糊而短暫的紅光,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沉沉的雨夜里。
我站在冰冷的屋檐下,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那句“避避風頭”,
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漾開的漣漪里,夾雜著恐懼、茫然,
和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隱秘的期待。一年。在集團總部,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卻又在每一個深夜獨自面對電腦屏幕的寂靜里,被無限拉長。
項目攻堅期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壓在肩頭,
每一份報告、每一次會議、每一個需要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數(shù)據(jù),都容不得半點差池。
白天,我是高速運轉(zhuǎn)的精密儀器;深夜,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借調(diào)的臨時公寓,
身體像散了架,可大腦深處某個角落卻異常清醒。那清醒里,
總固執(zhí)地浮現(xiàn)一個身影——高承嶼。我只在春節(jié)假期時回到大連一次,但沒有去公司。
也在他每個季度來集團述職的時候,看到來去他匆匆的影子。那句低沉的“避避風頭”,
像一句晦澀的咒語,反復在寂靜的夜里盤旋。它究竟意味著什么?是冷酷的驅(qū)逐,
還是……某種我連想都不敢想的、隱秘的保護?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掐滅。蔣琳,
別自作多情。他是大連分公司未來的掌舵人,而你,只是市場部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
你們之間橫亙的,何止是市場總監(jiān)王莉這座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山?他讓你借調(diào),
無非是高層博弈中一枚棋子的挪移,或者,是對王莉陣營一次不動聲色的削弱。
可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總在筋疲力盡的午夜,不合時宜地冒出來,
帶著一絲微弱的、甜蜜的蠱惑:萬一呢?那低沉的“避避風頭”,
真的有那么一點點……是為你?每一次,我都用更繁重的工作來鎮(zhèn)壓它。直到今天。
最后一個項目總結報告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我長長地、近乎虛脫地呼出一口氣。窗外,
總部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午后明亮的陽光,一片輝煌。結束了。一年的煉獄,結束了。
我收拾好自己那個小小的、放在臨時工位角落的收納盒,里面只有幾本筆記和一支筆。
離開總部大樓時,腳步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我回到大連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市場部。熟悉的電梯按鍵,
熟悉的走廊氣息,甚至前臺小張驚訝又帶著點欲言又止的招呼聲——“蔣琳姐?
你……你回來啦?”——都讓我感到一種腳踏實地的歸屬感。然而,所有的輕快和期待,
都在我走到自己原來的工位前時,被一盆徹骨的冰水澆得粉碎。那個位置,
那個我坐了四年、留下無數(shù)汗水和小心思的位置,此刻正被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占據(jù)著。
女孩妝容精致,正低頭玩著手機,指甲上的亮片在頂燈下閃閃發(fā)光。
我的水杯、我的小盆栽、我貼在隔板上的工作備忘……所有屬于蔣琳的痕跡,
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猛地沖向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桌面,
只看到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粉色馬克杯,和幾樣陌生的、帶著廉價香水味的擺件。
“蔣琳學成歸來啦?”一個帶著明顯刻意的驚訝語調(diào)自身后響起。我猛地轉(zhuǎn)身。
市場總監(jiān)王莉,正斜倚在她辦公室敞開的門框上,雙手抱臂,
臉上掛著那種精心打磨過的、無懈可擊的職業(yè)假笑。她今天穿了件鮮亮的玫紅色套裝,
涂著艷麗的口紅,刺得人眼睛生疼。她慢悠悠地踱步過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發(fā)出清脆而冰冷的“噠、噠”聲,每一步都敲打在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上?!翱偛宽椖柯?,
一去這么久,干得好的通常就留在總部了。當初你去‘雛鷹’項目,我是沒想到。
你去了一年,又沒給留下,我也是沒想到。但你這位置總不能空著影響部門運轉(zhuǎn)呀。
正好有應屆的管培生,專業(yè)也對口,就先安排到你的崗位上了。
目前你可能需要暫時待崗一段時間,畢竟,公司不養(yǎng)閑人。
”她的目光掃過那個玩手機的女孩,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和炫耀。
“小高總那邊……沒跟你通個氣?”她故作疑惑地挑眉,尾音拖得長長的,“哎呀,
可能他貴人事忙,給忘了吧?你看這事兒鬧的……”王莉那虛偽的關切,
那刻意強調(diào)的“小高總沒通氣”,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舔舐著我的理智。
總部鍛煉……避風頭……原來如此!高承嶼把我支開,就為了給王莉送人情,安置她的裙帶?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巨大失望和被徹底愚弄的滔天怒火,轟然沖垮了所有堤壩!
一年的拼命、一年的忐忑、一年的隱秘期待……原來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成了他權力棋盤上最可笑、最無足輕重、用完即棄的棋子!視線猛地模糊了,
滾燙的液體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像巖漿般在血管里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