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那場裹著糖衣的喧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林家這潭死水中激起短暫的漣漪,便迅速沉入了更深的死寂。顧晚星倚靠在冰冷的月亮門墻上,后背的麻衣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右肩裸露的燙傷被穿堂而過的晨風(fēng)一激,火辣辣的刺痛如同無數(shù)細(xì)針在扎。右手的布條下,被刀刺穿的傷口也在隱隱作痛。但這些肉體的痛楚,遠(yuǎn)不及心頭那沉甸甸的、如同鉛塊般的壓抑。
陳墨竹那精準(zhǔn)的利誘,七叔公等人臉上毫不掩飾的貪婪,還有林守山最后那抹冰冷滿意的笑容……都清晰地昭示著一個事實(shí):臺資這艘巨大的資本戰(zhàn)艦,已經(jīng)將炮口對準(zhǔn)了云茗鎮(zhèn),對準(zhǔn)了林家,而宗族內(nèi)部,早有引狼入室之人!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前院——陳墨竹已被簇?fù)碇呦蛘龔d,那輛黑色的桑塔納如同沉默的鋼鐵怪獸趴伏在那里;角落里,林風(fēng)小小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想必是害怕地躲回了柴房。顧晚星不再停留,忍著傷痛,扶著墻,一步一挪地,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那間陰暗污濁的囚籠。
柴房內(nèi),光線依舊昏暗。林露躺在干草堆上,呼吸平穩(wěn)了些,小臉不再那么通紅,只是眉頭依舊微微蹙著,似乎在昏睡中也承受著某種不安。林風(fēng)蜷縮在妹妹身邊,小小的身體緊緊挨著,聽到顧晚星回來的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未散的驚恐和濃濃的擔(dān)憂。
“娘……” 他怯生生地喚了一聲,目光飛快地掃過顧晚星蒼白的臉和肩上的傷。
“沒事了。” 顧晚星嘶啞地安撫,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她走到林露身邊,蹲下身,用還能活動的左手輕輕探了探孩子的額頭。溫度確實(shí)降了,雖然還有些低熱,但已脫離了危險邊緣。這微小的勝利,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她靠著土墻坐下,身體各處傳來的劇痛和深深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右肩的傷口暴露在污濁的空氣里,必須處理。她掙扎著想撕下相對干凈的里衣布條包扎,但左手笨拙,牽扯著傷口,痛得她眼前發(fā)黑。
一只冰涼、微微顫抖的小手,再次怯生生地伸了過來。
顧晚星抬起頭。
林風(fēng)不知何時已挪到她身邊,低著頭,不敢看她,小手卻固執(zhí)地伸向她破爛的衣角,意思很明顯。
顧晚星心頭微澀,不再拒絕,嘶啞道:“撕……寬一點(diǎn)?!?/p>
林風(fēng)點(diǎn)點(diǎn)頭,小手用力,小心翼翼地撕扯著顧晚星麻布孝衣的下擺。布料粗糙,他撕得有些費(fèi)力,小臉憋得微微發(fā)紅,卻異常專注。終于撕下一條相對干凈的布片,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顧晚星右肩那片猙獰的傷口。
看到那翻卷的皮肉和滲出的組織液,林風(fēng)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小臉上掠過一絲恐懼和不適。但他咬了咬下唇,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學(xué)著顧晚星之前的樣子,用布條輕輕地、一圈圈地纏繞上去。動作依舊生疏,偶爾會碰到傷口,引來顧晚星壓抑的悶哼,但他沒有停下,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著,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顧晚星忍著痛,任由他動作。布條打上了一個歪歪扭扭、極其丑陋的結(jié),雖然粗糙,但總算隔絕了污濁的空氣。她輕輕吁了口氣,用左手摸了摸林風(fēng)低垂的小腦袋:“謝謝風(fēng)兒?!?/p>
林風(fēng)的身體又是一僵,頭垂得更低了,小小的耳朵尖卻悄悄泛起了紅。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縮回到妹妹身邊,依舊低著頭,但身體似乎不再那么緊繃如弓。
柴房內(nèi)陷入了短暫的寧靜。只有林露偶爾發(fā)出的微弱呼吸聲,和窗外不知疲倦的風(fēng)聲。顧晚星閉上眼,強(qiáng)迫自己休息,積蓄力量。油布包裹的亡夫日記硬邦邦地硌在腰間,冰冷的觸感提醒著她巨大的危機(jī)并未解除。母樹東三株下的鐵盒,林守山的叵測,陳墨竹的威脅……如同一張巨大的網(wǎng),正緩緩收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刻意壓低的議論聲,由遠(yuǎn)及近,再次打破了柴房的死寂,最終停在了門外!
顧晚星猛地睜開眼,心臟驟然縮緊。
來了!
“哐當(dāng)!” 柴房那扇沉重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刺耳的“吱呀”聲如同垂死者的呻吟。門外,灰白的天光再次涌入,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門口,赫然站著七八個林家的族老!為首者正是那個干瘦刻薄的七叔公!他今天換上的那件硬挺的深藍(lán)布褂,此刻在顧晚星眼中,如同披上了一層虛偽的喪服。他渾濁的老眼掃過柴房內(nèi)狼狽的母子三人,臉上沒有一絲清晨收受禮物時的諂媚,只剩下一種審判者般的冷酷和深沉的厭惡。他身后跟著的幾個族老,同樣面色沉肅,眼神冰冷,如同廟里泥塑的判官。
更讓顧晚星心頭一沉的是,林守山那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族老們身后的陰影里。他抱著雙臂,刻薄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冷漠地越過眾人,落在顧晚星身上,如同在看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垃圾,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顧氏!” 七叔公那沙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砸在柴房污濁的地面上,“出來!宗祠議事!”
沒有稱呼,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冰冷的姓氏,如同給牲口打上的烙印。
顧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這絕非什么“議事”,而是審判!是清算!是陳墨竹到來后,宗族迫不及待要執(zhí)行的下一步——清除她這個“障礙”!
她緩緩站起身,動作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尖銳的痛楚,但她挺直了脊梁。她看了一眼身邊驚懼地?fù)е妹玫牧诛L(fēng),嘶啞地低聲道:“看好露露,別出來?!?/p>
林風(fēng)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看著門口那群如同索命無常般的族老,再看看繼母蒼白卻挺直的背影,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只能死死咬著嘴唇,用力點(diǎn)頭,小小的拳頭攥得死緊。
顧晚星不再猶豫,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那扇敞開的、如同通往地獄之門的柴房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族老們自動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針,刺在她身上。林守山在陰影中,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顧晚星被“簇?fù)怼敝航獍阕呦蛄旨易陟舻姆较?。沿途,一些林家的族人默默地站在自家門口或窗后,眼神復(fù)雜地看著這一幕——有冷漠,有麻木,有好奇,也有極少數(shù)人眼中流露出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但無人敢上前,無人敢言語。
宗祠的大門敞開著,里面香煙繚繞,燭火搖曳,供奉著林家歷代祖先的牌位。肅穆的氣氛中,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正中央的空地上,已經(jīng)擺了幾張條凳。七叔公等族老魚貫而入,在條凳上落座,如同升堂的縣太爺。林守山則沉默地站在一側(cè)角落的陰影里,如同一個冷酷的監(jiān)刑官。
顧晚星被推搡著站在堂下,孤零零地面對著這群掌握著她和兩個孩子生殺大權(quán)的“判官”??諝饫飶浡鴿庵氐南銧T味和陳年木頭的腐朽氣息。
七叔公清了清嗓子,渾濁的老眼掃視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顧晚星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yán)和毫不掩飾的鄙夷。
“顧氏,” 他緩緩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宗祠里回蕩,帶著一種宣判的意味,“你自入我林家,先是克死丈夫林禹,是為不祥!如今又屢行邪術(shù),當(dāng)眾袒露,污穢宗祠,蠱惑稚子,是為不潔!更招致臺商疑慮,阻礙我林家百年茶業(yè)振興大計,是為不義!此等不祥不潔不義之人,有何顏面再掌我林家祖產(chǎn)?有何資格再為我林氏子嗣之母?”
每一個“不”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下!周圍的族老們紛紛點(diǎn)頭,臉上是深以為然的表情。角落里的林守山,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
“經(jīng)族老合議!” 七叔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念在你尚有撫育禹哥兒遺孤之責(zé),死罪可免!然,林禹名下所有茶山、田產(chǎn)、屋契,即刻交出!由宗族代管,待風(fēng)、露二子成年,再行交割!你,顧氏,即刻遷出主宅,不得再以林家主母自居!若再行妖言惑眾、阻礙族務(wù),定當(dāng)嚴(yán)懲不貸!填井鎮(zhèn)煞!”
最后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索,狠狠勒住了顧晚星的脖頸!
交出地契!交出一切!滾出主宅!徹底剝奪她對兩個孩子和財產(chǎn)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成為依附宗族施舍才能茍活的棄婦!甚至以“填井”相脅!
這哪里是審判?這分明是借著“災(zāi)星”之名,行巧取豪奪之實(shí)!是林守山和陳墨竹聯(lián)手,要掃清她這個障礙,徹底掌控林家命脈的前奏!
巨大的憤怒和屈辱如同巖漿在顧晚星胸腔里翻騰!她身體因?yàn)榧雍蛣⊥炊⑽㈩澏叮p拳在身側(cè)緊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未愈的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yuǎn)不及心頭被撕裂的痛楚!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直直刺向條凳上端坐的七叔公,刺向陰影里冷酷的林守山!
“災(zāi)星?克夫?” 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虛偽的冰冷力量,“我克死了林禹?那你們告訴我!林禹暴斃當(dāng)夜,是誰在柴房外爭執(zhí)?是誰拖拽著重物消失在茶倉的方向?!”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狠狠劈在肅穆的宗祠里!
七叔公臉上的威嚴(yán)瞬間凝固,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駭!周圍的族老們也是臉色驟變,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嗡嗡響起。角落里的林守山,那一直冰冷刻板的臉上,肌肉極其細(xì)微地抽搐了一下,抱著雙臂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驟然泛白!
顧晚星將所有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心中的猜測得到了印證!她強(qiáng)壓著翻騰的心緒,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你們口口聲聲為了孩子!為了林家!可你們看看!看看你們要奪走的,是什么!”
在所有人驚愕、憤怒、探究的目光注視下,顧晚星猛地從自己破爛的孝衣懷中,掏出了一樣?xùn)|西!
不是地契!不是銀錢!
那是一張皺巴巴的、邊緣被撕得有些參差不齊的粗黃紙!
紙上,用燒焦的細(xì)木炭條,畫著一幅極其稚嫩、線條歪歪扭扭的圖畫:三個手拉手的火柴人。中間一個最高,兩邊兩個小小的。三個火柴人臉上,都用炭條畫著大大的、極其夸張的笑臉。在三個火柴人的頭頂上方,還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用幾條波浪線代表的太陽。圖畫的一角,用同樣稚嫩的筆觸,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全家福”。
正是林露在靈堂被退燒后、精神稍好時,用顧晚星從灶膛里撿來的細(xì)炭條,在包藥的粗黃紙上畫下的那幅畫!那幅被林風(fēng)偷偷藏起來,又在剛才顧晚星回柴房時,悄悄塞進(jìn)她手里的畫!
顧晚星將這張皺巴巴、承載著孩子最純真渴望的“全家?!?,高高舉起!讓那三個牽著手、頂著大大笑臉的火柴人,暴露在宗祠昏黃的燭光下,暴露在所有族老冰冷審視的目光中!
“這就是你們要奪走的!” 顧晚星的聲音嘶啞,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泣血般的控訴,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她指著畫上那三個牽手的火柴人,指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太陽,指著“全家福”三個稚嫩的字!
“你們要奪走的,不是茶山!不是地契!是孩子心里最后一點(diǎn)念想!是他們在爹死娘亡之后,好不容易抓住的一點(diǎn)暖!”
“你們口口聲聲為了林家的根苗!可你們問問他們!” 她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掃過條凳上那些臉色變幻的族老,最后釘在陰影里林守山那張驟然陰沉如水的臉上,“問問這兩個沒了爹的孩子!他們現(xiàn)在,是活蹦亂跳!還是被你們口中的‘災(zāi)星’克得只剩一口氣?!”
“活蹦亂跳!就是最大的旺運(yùn)!最大的福氣!”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個母親被逼至絕境后爆發(fā)出的、最原始也最強(qiáng)大的守護(hù)力量!狠狠砸在青磚地上,也砸在宗祠里每一個人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