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北平城，秋意漸濃?；睒淙~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路上，
被一雙雙匆忙的布鞋碾碎。城南的周記藥鋪里，周明遠正將最后一包當歸捆扎好，
抬頭望見女兒周靜姝站在藥柜前發(fā)愣。"靜姝，把川貝母收進罐子里。
"周明遠的聲音驚醒了出神的少女。她今年剛滿十八，烏黑的辮子垂在藍布旗袍上，
杏眼里盛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慮。"爹，聽說日本人要打進來了。"靜姝將藥罐捧在胸前，
指尖發(fā)白。周明遠的手頓了頓。藥鋪門外的街道上，報童的叫賣聲刺破黃昏："號外號外！
盧溝橋事變！二十九軍與日軍交火！"七天后，北平淪陷。
周明遠把靜姝送上去天津的火車時，塞給她一封信："去找你大哥。"靜姝攥著信，
車窗外的父親身影越來越小。她不知道這是最后一面。靜姝的大哥周振武在二十九軍當連長。
她在天津法租界找到他時，這個曾經文弱的書生臉上多了道疤。"小妹，爹呢？
"振武的聲音發(fā)顫。靜姝搖頭，眼淚砸在信紙上。
那封信是周明遠留給兒子的："......藥鋪地窖第三塊磚下，
有為父這些年攢的三十根金條。國難當頭，男兒當以身許國......"1938年春，
靜姝在戰(zhàn)地醫(yī)院當護士。她學會用剪刀剪開沾血的繃帶，學會在炮火中按住傷員噴血的動脈。
有天夜里抬進來個腹部中彈的軍官，
靜姝在煤油燈下認出是二哥周振文——那個總笑她字丑的中學教員。
"二哥......"靜姝的手按在他傷口上，溫熱的血從指縫涌出。振文睜開眼，
摸出個染血的筆記本："給大哥......布防圖......"他的瞳孔在黎明前散了。
靜姝把筆記本縫在內衣里，穿過三道日軍關卡。她在徐州城外找到大哥的部隊時，
陣地正在遭受炮擊。振武看完筆記本，突然緊緊抱住她："小妹，回家去。""家在哪？
"靜姝問。遠處的炮火照亮她臉上的淚痕。1940年，靜姝跟著醫(yī)療隊轉戰(zhàn)湖南。
有天救治俘虜時，她聽見熟悉的北平口音。
那個消瘦的日本軍醫(yī)竟是當年常來抓藥的藤原家兒子。他認出了靜姝，用中文說："周小姐，
令尊......"靜姝轉身就走，聽見身后傳來槍響?？箲?zhàn)勝利那天，
靜姝站在重慶的歡呼人群里。她收到大哥的陣亡通知書和一只懷表，表蓋里嵌著全家合影。
照片上的父親穿著長衫，大哥系著學生領帶，二哥扶著她的肩膀。1949年10月1日，
已經成為醫(yī)生的周靜姝站在天安門廣場。禮炮聲中，她摸出懷表。陽光穿過表蓋，
在掌心投下小小的光斑，像三十年前藥鋪柜臺上的那一抹夕陽。"爹，大哥，二哥，
"她對著光斑輕聲說，"我們贏了。"風卷著紅旗掠過廣場，千萬人的歡呼聲中，
沒人聽見這個中年女人的低語。但那些槐樹葉般飄落的靈魂，一定都聽見了。
1950年的北京城，春雪初融。周靜姝穿著白大褂走過協(xié)和醫(yī)院的長廊，
胸前的聽診器隨著步伐輕輕晃動。三十一歲的她眼角已有了細紋，但腰背依然挺得筆直，
像當年在戰(zhàn)地醫(yī)院時一樣。"周醫(yī)生，3床病人醒了。"護士小跑著過來報告。
靜姝快步走向病房，推門看見一個滿臉繃帶的軍人正艱難地試圖坐起來。"別動。
"她按住病人的肩膀，聲音不自覺地嚴厲起來。紗布縫隙間露出一雙年輕的眼睛，
讓她想起二哥中彈那晚的神情。拆繃帶時，傷員突然開口："醫(yī)生，我還能上前線嗎？
"靜姝的手頓了頓。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的消息昨天剛傳到醫(yī)院，這些年輕的戰(zhàn)士們已經迫不及待。
"先養(yǎng)好傷。"她平靜地說，卻想起1943年在宜昌，大哥也這樣對她說。
那時她執(zhí)意要跟著醫(yī)療隊上前線，大哥紅著眼睛吼她："周家就剩你一個了！"深夜值班時，
靜姝從抽屜里取出懷表。表針停在11點23分——大哥犧牲的時刻。她輕輕摩挲著表蓋，
忽然聽見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周醫(yī)生，緊急會診！"手術臺上躺著個朝鮮人民軍軍官，
彈片卡在肺葉間。無影燈下，靜姝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當鑷子夾出最后一塊彈片時，
監(jiān)護儀上的心跳變成了一條直線。"腎上腺素1mg靜推！"她的聲音像繃緊的弦。
三分鐘后，心跳重新跳動，手術室里響起輕微的嘆息。1951年冬，
靜姝主動報名參加志愿軍醫(yī)療隊。出發(fā)前夜，她回到周記藥鋪舊址。
如今這里變成了國營藥店，柜臺后坐著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請問..."年輕人抬頭，
"您是要抓藥嗎？"靜姝搖搖頭，目光掃過重新粉刷過的墻壁。地窖入口早已被封死，
那些金條想必已化作子彈，射向過敵人的胸膛?？邕^鴨綠江那天下著大雪。
靜姝在顛簸的卡車上給護士們講解凍傷處理，忽然車身劇烈搖晃。遠處傳來飛機轟鳴，
有人大喊："隱蔽！"她抱著醫(yī)療箱滾進路邊的彈坑，雪花混著泥土灌進衣領。
爆炸聲震得耳膜生疼，恍惚間聽見有人用北平話喊"小妹"。
抬頭只見硝煙中飄著燃燒的降落傘，像極了那年北平淪陷時燃燒的槐樹。在野戰(zhàn)醫(yī)院，
靜姝遇見了那個曾被她救治的繃帶傷員。他如今是連長，帶著一隊戰(zhàn)士護送傷員。"周醫(yī)生！
"他驚喜地敬禮，"我就知道您會來。"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后，醫(yī)院收治了三百多名傷員。
靜姝連續(xù)工作四十個小時，最后在給傷員換藥時暈倒在帳篷里。
醒來時發(fā)現枕邊放著個粗糙的木雕——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底座刻著"生命守護神"。
1953年停戰(zhàn)協(xié)議簽訂那天，靜姝站在戰(zhàn)地醫(yī)院門口。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像延伸向遠方的鐵軌。她想起十七歲那年離家的火車，想起大哥塞給她的窩窩頭，
想起二哥筆記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告訴小妹，
我教的學生里有個考上了西南聯大..."回到北京后，
靜姝收養(yǎng)了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的戰(zhàn)友遺孤。小男孩總愛擺弄她的懷表，有次不小心摔在地上。
她慌忙撿起來，卻發(fā)現停走的表針重新開始轉動。1964年深秋，
靜姝帶著養(yǎng)子去八寶山革命公墓。她把一束白菊放在大哥的衣冠冢前，旁邊是二哥的墓碑。
養(yǎng)子突然指著遠處："媽，那個人一直看我們。"樹蔭下站著個拄拐杖的老人，
見他們望過來，猶豫著走近。"周...靜姝同志？"老人聲音沙啞，
"我是當年那個...藤原軍醫(yī)。"靜姝渾身僵硬。養(yǎng)子感覺到她的手在發(fā)抖。
"我是來...謝罪的。"老人深深鞠躬，額頭幾乎碰到膝蓋，
"令尊...當年給我母親送藥，被憲兵隊..."靜姝轉身就走。走出很遠后，
養(yǎng)子小聲問："媽，他是壞人嗎？"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那個佝僂的身影還站在原地，
像一截枯朽的樹樁。秋風卷著落葉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帶著半個世紀的硝煙與嘆息。
"回家吧。"靜姝最終說，把養(yǎng)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西斜的陽光下，
懷表在口袋里發(fā)出輕微的滴答聲，
和著遠處少年宮傳來的歌聲："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1978年的北京，
槐花又開了。周靜姝站在協(xié)和醫(yī)院退休職工座談會上，白發(fā)整齊地挽在腦后。
六十一歲的她依然保持著軍人的站姿，只是右腿在朝鮮留下的舊傷讓她不得不微微倚著手杖。
"周老師，您來說幾句？"年輕的院長遞來話筒。靜姝望著臺下那些陌生的面孔，
忽然想起1954年從朝鮮回來時，醫(yī)院走廊里歡迎她的掌聲。
"我沒什么可說的..."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會議室墻上"救死扶傷"的橫幅，
"只想告訴年輕的同志們，醫(yī)生的戰(zhàn)場不只在手術臺。"散會后，靜姝慢慢走向藥房。
新來的藥劑師不認識她，接過處方時多看了兩眼這個氣質特殊的老太太。
取藥窗口的陽光斜照在玻璃瓶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像極了當年父親藥鋪里那些瓷罐的反光。養(yǎng)子周衛(wèi)國來接她時，興奮地說："媽，
恢復高考的文件下來了！"他已經三十四歲，在工廠當了十幾年鉗工，卻始終沒放棄自學。
"我想報考醫(yī)學院。"靜姝的手杖輕輕敲了下地面。她想起二哥的學生，
想起朝鮮戰(zhàn)場上那些渴望讀書的年輕戰(zhàn)士，想起大哥犧牲前托人帶給她的那本《本草綱目》。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卻比任何長篇大論都堅定。1979年春天，
靜姝整理舊物時發(fā)現一個鐵盒。里面裝著大哥的陣亡通知書、二哥染血的筆記本，
還有她當年在戰(zhàn)地醫(yī)院的工作證。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三個年輕人站在未名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