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帶著秋日特有的清冽，穿透薄霧，灑在城市公園的塑膠跑道上?？諝饫飶浡鴿駶櫟哪嗤翚庀⒑筒菽镜那逑恪?/p>
顧嶼穿著簡單的灰色運動服，步伐穩(wěn)定而富有節(jié)奏地奔跑著。汗水沿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滑落，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微光。他喜歡晨跑，這不僅是保持體能的習(xí)慣，更是一種思維的梳理和精神的凈化。每一步踏在堅實的地面上，每一次深呼吸吸入清涼的空氣，都像是在為那座名為“診療室”的燈塔補充燃料，驅(qū)散昨夜殘留的、那絲莫名的寒意。
他刻意不去想蘇晚?；蛘哒f，他試圖將那個穿著米白色連衣裙、眼神脆弱又帶著一絲奇異違和感的形象，暫時從腦海中清空。晨跑是他的私人領(lǐng)域，是陽光、汗水與純粹生命力的領(lǐng)地，不該被那些模糊的疑慮侵入。他專注于腳下延伸的跑道，專注于肺葉的擴張，專注于遠處湖面跳躍的金光。
然而，思維如同頑皮的孩童，越是禁止，越是要探頭探腦。蘇晚最后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眼神，那句帶著粘稠質(zhì)感的問話——“您會治好我的，對吧？”——像一小片冰冷的玻璃渣，頑固地嵌在他思維的角落，偶爾折射出刺眼的光。
“表演？還是真實的痛苦被扭曲的表達？”職業(yè)的本能讓他無法完全忽視。他見過太多戴著面具的靈魂，悲傷的、憤怒的、恐懼的，但蘇晚的“面具”……完美得近乎詭異。那不是粗糙的遮掩，而是精工細作的工藝品。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
他調(diào)整呼吸，加快了步伐，試圖用更強烈的身體負荷沖散那點陰翳。汗水浸透了后背，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陽光毫無保留地擁抱全身。這才是真實，他想。治愈的力量，應(yīng)該源于這種蓬勃的生命力，而非深不可測的謎團。
跑完最后一圈，顧嶼在湖邊做了幾組拉伸。微涼的晨風(fēng)吹拂著汗?jié)竦念~發(fā)，帶來一絲舒爽。他拿起放在長椅上的毛巾和水瓶，正準(zhǔn)備離開，目光卻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湖對岸。
那里，靠近一片茂密梧桐樹的陰影下，一張不起眼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蘇晚。
顧嶼的動作瞬間頓住。
她穿著與昨天診療室截然不同的衣服——一件寬大的深灰色連帽衛(wèi)衣，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下身是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一雙普通的帆布鞋。整個人蜷縮在長椅的角落里，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像一只被遺棄在寒冷中的雛鳥。
她并沒有看到他。她的頭深深低垂著，帽檐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她的面容。晨光慷慨地灑滿整個公園，唯獨她所在的那個角落，仿佛被陽光刻意遺棄，浸在一片深秋的陰冷之中。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不是哭泣那種劇烈的起伏，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細微的顫抖，仿佛有什么沉重而冰冷的東西正從內(nèi)部啃噬著她。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孤獨感，如同實質(zhì)的霧氣，從她單薄的身影里彌漫出來，將她與周圍晨跑者、遛鳥老人的鮮活世界徹底隔絕。
這景象，與昨夜酒店門口那個光彩照人的派對女王判若兩人，更與診療室里那個配合、脆弱、努力尋求幫助的“完美病患”大相徑庭。這才是……她面具下的真實？那個被“中度抑郁”定義的、沉重的內(nèi)核？
顧嶼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混雜著職業(yè)責(zé)任感和人類基本同情的復(fù)雜情緒。他看到了昨夜診療室之外、她未曾表演的疲憊與絕望。那份死寂般的孤獨感，做不了假。
他猶豫了。是應(yīng)該走過去，以一個心理醫(yī)生的身份，給予此刻明顯處于低谷的她一些及時的支持？還是……尊重她的隱私，讓她獨自消化這份痛苦？貿(mào)然上前，是否會打破她努力維持的某種平衡，讓她感到難堪甚至被侵犯？
就在顧嶼權(quán)衡的幾秒鐘內(nèi)，蘇晚似乎察覺到了遠處的注視。她猛地抬起頭！
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眼睛，空洞、灰敗，如同熄滅的炭火，里面盛滿了昨夜浴缸旁那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虛無。沒有淚水，只有一片干涸的、令人心悸的荒蕪。她的嘴唇緊抿著，像一條倔強又脆弱的直線。
她的目光穿越湖面，準(zhǔn)確無誤地捕捉到了顧嶼。在四目相對的瞬間，顧嶼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驚愕，隨即是濃重的、被窺破秘密的羞恥和……一絲冰冷的抗拒？仿佛一只在巢穴中被驚擾的野獸，本能地豎起了全身的刺。
她沒有任何停頓，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從長椅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有些狼狽。她迅速拉低了本就遮得很嚴(yán)的帽檐，轉(zhuǎn)過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飛快地融入了身后梧桐樹更深的陰影里，消失在公園小徑的盡頭。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個受驚后迅速潰散的幻影。
顧嶼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毛巾和水瓶，湖面吹來的風(fēng)帶著涼意，拂過他汗?jié)竦牟鳖i。剛才那一瞥，那雙空洞灰敗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那不是表演，那是深淵本身投來的短暫一瞥。
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更深的困惑。這個蘇晚，究竟有幾副面孔？哪一副才是真實的？或者……都是真實的碎片？那個在深淵邊緣徘徊的靈魂，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破碎和……危險？對她自己，或許，也對他人？
“看到我的狼狽了？顧醫(yī)生……” 疾步走在遠離公園的僻靜街道上，蘇晚的心跳快得有些異常，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被冒犯的憤怒和一絲隱秘的興奮。“看到了又如何？這不過是我‘病癥’的佐證。一個在公園長椅崩潰的抑郁癥患者，多么標(biāo)準(zhǔn)，多么……令人同情?！眱?nèi)心的聲音冰冷地分析著，試圖將剛才的失控納入劇本。
但那種被窺視感，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神經(jīng)。她討厭失控，尤其討厭在顧嶼面前失控。她需要重新掌控局面。
下午三點，城市中心一家以綠植和原木裝修聞名的咖啡館。
舒緩的爵士樂流淌在空氣中，咖啡的醇香與烘焙點心的甜香交織。這里是顧嶼偶爾放松、整理思緒的地方。他喜歡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外面行色匆匆的人群，有種抽離的觀察感。
他點了一杯美式，打開隨身攜帶的平板，準(zhǔn)備梳理下午的預(yù)約記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他攤開的筆記本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顧醫(yī)生？好巧??！”
一個清亮、帶著恰到好處驚喜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
顧嶼抬頭。
蘇晚站在桌旁，臉上是明媚得如同窗外陽光的笑容。她換上了一身鵝黃色的針織衫，搭配淺色牛仔褲，長發(fā)柔順地披著，整個人清新又充滿活力，與幾個小時前公園長椅上那個灰色陰冷的影子判若云泥。
“蘇晚小姐？”顧嶼確實有些意外，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確實很巧。你也喜歡這家店？”
“是啊，這里的提拉米蘇據(jù)說是全城最佳，今天特意來嘗嘗?！碧K晚自然地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下，動作流暢，沒有絲毫拘謹。她點了一份蛋糕和一杯拿鐵，然后雙手托腮，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顧嶼，像個分享秘密的孩子?！皼]想到能遇到您！看來我們品味相同哦？”
她的笑容毫無陰霾，眼神清澈坦蕩，仿佛公園里那一幕從未發(fā)生。她甚至主動提起了那家酒店昨晚的派對，用輕松詼諧的語氣吐槽著某個賓客的浮夸表現(xiàn)，言語間充滿了生動的細節(jié)和自嘲的幽默感，引得顧嶼也忍不住莞爾。
“品味相同？不，我只是查了你常來的地方。提拉米蘇？甜膩的負擔(dān)。但‘特意’和‘最佳’能營造‘熱愛生活’的假象。分享派對趣事？拉近距離，轉(zhuǎn)移話題，證明我社交功能良好，與‘公園崩潰’形成反差，暗示那只是偶然的情緒低谷。完美?！?內(nèi)心的聲音冷靜地復(fù)盤著每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步驟。
顧嶼看著她神采飛揚地講述，聽著她輕快的笑聲，感受著她身上散發(fā)出的、仿佛能感染人的陽光氣息。這與他晨跑時看到的那個身影，與診療室里那個脆弱無助的形象，形成了強烈的、令人眩暈的反差。哪一個才是她？或者說，哪一個才是她希望他看到的樣子？
“對了，顧醫(yī)生，”蘇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拿起小巧的叉子，輕輕戳著面前的提拉米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帶上了一點認真的、尋求建議的表情，“其實……我有個問題一直挺困擾的，正好遇到您，想請教一下?！?/p>
“你說?！鳖檸Z放下咖啡杯，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
“就是關(guān)于……信任?！碧K晚微微蹙眉，顯得有些苦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真正信任別人。有時候明明覺得對方人很好，但心里總有個聲音在提醒我：‘小心點，別被騙了’，‘他可能另有所圖’。這種感覺……讓我很累，也很難建立真正親密的關(guān)系。您說，這是不是……也是抑郁癥的一種表現(xiàn)？或者，是我自己的問題？”她抬起眼，目光坦誠地看向顧嶼，帶著一絲自我懷疑的脆弱。
“信任？多么奢侈又危險的詞匯。我的‘信任’只服務(wù)于劇本的需要。拋出這個問題，既是轉(zhuǎn)移他對我‘多面性’的注意力，更是試探——他對‘信任障礙’的看法，將決定我后續(xù)劇本的走向。而且，一個主動尋求解決‘信任危機’的病人，多么積極，多么值得鼓勵？”
顧嶼看著她真誠（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神，思考著。信任障礙在抑郁癥患者中確實常見，源于安全感的缺失和對傷害的過度防御。她的描述符合邏輯。但結(jié)合她之前的種種表現(xiàn)，這個問題本身，似乎也帶著一種微妙的試探意味。
“信任感的建立確實需要時間和安全感，尤其在情緒狀態(tài)不佳的時候，這種防御機制會更強，這很正常?！鳖檸Z謹慎地選擇措辭，“這不是你的‘問題’，更像是心靈在特定狀態(tài)下的一種自我保護。在治療過程中，隨著情緒狀態(tài)的改善和安全感的建立，這種防御會慢慢松動。這需要耐心，也需要……”他頓了頓，目光溫和而堅定地迎上蘇晚的視線，“在安全的環(huán)境里，一點一點地嘗試去‘冒險’?！?/p>
“‘冒險’？”蘇晚重復(fù)著這個詞，眼神里閃爍著思索的光芒，隨即化為一種受到啟發(fā)的、帶著點躍躍欲試的明亮?！拔颐靼琢?！就像……在診療室里，和您建立的治療聯(lián)盟，就是一種安全的‘冒險’嘗試，對嗎？”
她的領(lǐng)悟力快得驚人，并且精準(zhǔn)地將話題引回了治療關(guān)系本身。
“可以這么理解?！鳖檸Z點頭，心中那絲疑慮并未消散，反而因為她過于流暢的接話和引導(dǎo)而加深了一分。
“嗯！我會記住的！”蘇晚用力點點頭，臉上重新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驚呼一聲：“哎呀！光顧著聊天，差點忘了約了朋友逛街！顧醫(yī)生，那我先走啦？下周診療室見！”
她動作輕快地起身，拿起手包，對顧嶼露出一個充滿陽光和活力的告別笑容，像一陣輕快的風(fēng)，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咖啡館門口。
顧嶼看著對面幾乎沒動過的提拉米蘇，又看看自己杯中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甜美的香水味。
巧合？刻意？
信任障礙？還是……一種更高明的偽裝技巧？
她拋出“信任”這個話題，是真實的困擾，還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誘餌？一個引導(dǎo)他進一步投入治療關(guān)系、試圖獲取他更多信任的誘餌？
顧嶼端起咖啡杯，目光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蘇晚鵝黃色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很快消失不見。那抹明亮的顏色，此刻在他眼中，卻仿佛蒙上了一層難以穿透的迷霧。
他拿出手機，調(diào)出蘇晚的檔案頁面。指尖懸停在屏幕上，猶豫片刻，最終沒有撥通任何電話，而是在“備注”欄里，飛快地輸入了幾個字：
「高功能。警惕‘完美’?！?/p>
陽光依舊溫暖地灑在咖啡館里，爵士樂依舊舒緩。但顧嶼知道，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經(jīng)涌動。那個在深淵邊緣徘徊的靈魂，不僅向他展示了她的脆弱，也向他拋出了第一個帶著甜香的、危險的誘餌。而他，這個自詡的“飼光者”，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踏入了這場精心編織的游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