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顧嶼的診療室。窗外的雨聲失去了玻璃的阻隔,變得更加清晰、冰冷,敲打在心頭。那聲微弱的“啪”響,如同神經(jīng)繃斷的余音,在絕對的寂靜中無限放大。
顧嶼僵在原地,瞳孔在驟然的失明中急劇擴張。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而慌亂的鼓點。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在虛無的黑暗中摸索,指尖觸碰到冰冷的辦公桌邊緣,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觸感,勉強錨定了他幾乎失控的意識。
“燈……” 一個無意義的音節(jié)卡在喉嚨里。不僅僅是物理的光源熄滅了。沈清疏離的語調(diào),張雅失控的指控,抽屜底層那封淬毒的匿名信,還有蘇晚在黑暗中無聲凝視的幻象……所有這一切累積的壓力、疑慮和寒意,在這一刻的絕對黑暗中被引爆、放大。那根名為“專業(yè)冷靜”的弦,終于不堪重負,發(fā)出了刺耳的悲鳴。
他扶著桌沿,試圖穩(wěn)住身體,指尖卻抑制不住地顫抖。冰冷的汗水沿著鬢角滑落,后背的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濕冷。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入冰冷的刀片。黑暗中,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蘇晚那雙在公園長椅空洞灰敗的眼,在咖啡館明媚卻深不見底的眼,在舉報信中被描繪成惡魔的眼……它們重疊、旋轉(zhuǎn),帶著冰冷的嘲弄,將他包圍。
“身敗名裂……精神崩潰……徹底消失……”匿名信的字句如同詛咒,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自動播放,聲音越來越大,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小腿撞到了轉(zhuǎn)椅的金屬底座,尖銳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臀骨傳來的鈍痛讓他短暫地回歸現(xiàn)實,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眩暈感淹沒。他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埋進臂彎。
黑暗中,只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窗外永無止境的、令人窒息的雨聲。
城市的另一端,蘇晚的公寓同樣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黑暗里。應(yīng)急通道幽綠的指示燈,像漂浮在冥河上的鬼火,映照著她佇立在落地窗前的側(cè)影,輪廓模糊而冰冷。
她似乎對這黑暗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絕對的寂靜與黑暗,是她早已習(xí)慣的領(lǐng)域,是她靈魂真正的棲息地。她微微側(cè)過頭,視線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建筑,精準地落在了那間同樣被黑暗吞噬的診療室。
“崩潰了嗎?”她心底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近乎實驗性的好奇?!昂诎凳亲詈玫拇呋瘎???謶?、孤獨、被世界遺棄的感覺……在絕對的寂靜中會被無限放大。那顆充滿‘陽光’的心,此刻是否正被自己的陰影撕扯?”
她緩步走向沙發(fā),腳步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幽綠的微光勉強勾勒出茶幾的輪廓,那支孤傲的黑色玫瑰已不見蹤影,只留下水晶花瓶冰冷的反光。她拿起放在沙發(fā)上的平板電腦。
屏幕在她指尖觸碰下無聲亮起,幽藍的光芒瞬間驅(qū)散了周圍的濃稠黑暗,映亮了她毫無波瀾的臉。屏幕上顯示的,正是顧嶼診療室內(nèi)部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角度隱蔽,清晰度極高。顯然,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候,某個微型攝像頭已經(jīng)被悄然植入。
屏幕里,紅外模式下呈現(xiàn)的景象讓蘇晚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顧嶼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因無聲的顫抖而微微起伏,像一只受了致命傷、瀕臨死亡的動物。他深埋著頭,雙臂死死環(huán)抱著自己,那是人類最原始、最無助的防御姿態(tài)。屏幕上聽不到聲音,但蘇晚能清晰地“想象”出他那壓抑而混亂的喘息。
“完美的畫面。”*她心底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欣賞?!靶拍钪谋浪?,往往始于地基深處的一聲脆響。顧嶼,你引以為傲的‘燈塔’,現(xiàn)在看起來……多么脆弱不堪?!?/p>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輕輕劃過顧嶼蜷縮的身影,如同撫摸一件精心雕琢的戰(zhàn)利品。
“恐懼吧,顫抖吧……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當你被自己的陰影吞噬,當你開始懷疑你堅守的一切,你才真正……屬于這場游戲?!?/p>
然而,就在這冰冷的愉悅感如潮水般蔓延時,屏幕畫面邊緣,顧嶼辦公桌下方最底層的抽屜縫隙里,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紅色光點,極其規(guī)律地閃爍了一下。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如夜視儀般清晰的監(jiān)控畫面里,顯得格外刺眼。
蘇晚唇角的弧度瞬間凝固。
錄音筆?!
這個認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她掌控一切的優(yōu)越感中!顧嶼竟然在抽屜里藏了錄音設(shè)備?!是在防備誰?是……她?!
一股暴戾的、被冒犯的怒火瞬間沖上頭頂,幾乎燒毀了她引以為傲的冷靜。指尖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平板堅硬的屏幕里。幽藍的光映在她驟然變得陰鷙冰冷的眼眸中,翻涌著滔天的殺意。
“他竟然敢……錄音?!” 內(nèi)心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八麘岩晌??他在收集‘證據(jù)’?他以為他是什么?!一個妄想對抗深淵的螻蟻?!”
她猛地站起身,平板被隨手扔在沙發(fā)上,屏幕的光在黑暗中跳動了一下。她在絕對的黑暗里無聲地踱步,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精心布置的舞臺,完美的獵物崩潰畫面,竟然被這一個小小的、該死的紅點玷污了!
就在這時,她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震動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
蘇晚的暴怒瞬間被按下暫停鍵,如同高速行駛的列車被強行制動。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當她再次拿起手機時,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重新歸于一片冰冷的平靜,聲音也恢復(fù)了慣常的清亮,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被停電驚擾的茫然:“喂?您好?”
“您好,請問是XX公寓X單元X室的蘇小姐嗎?”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粗獷而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背景音嘈雜,隱約能聽到工具碰撞聲和電流的滋滋聲,“我們是市電力搶險隊的!這片區(qū)域主線路受雷擊影響燒了保險,正在搶修!大概……還得一兩個小時才能恢復(fù)供電!給您造成不便非常抱歉!”
“哦,這樣啊……”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恍然和理解的溫和,“沒關(guān)系,辛苦你們了,這么大的雨還出來搶修,注意安全啊?!?/p>
“哎,謝謝理解!那您多擔(dān)待!”對方匆匆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蘇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電力公司打來的電話,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一場意外的雷擊事故,一次正常的線路故障。一切都指向巧合。
但蘇晚從不相信巧合。
“雷擊?保險燒毀?”她心底的聲音冰冷地咀嚼著這個解釋。“時機……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個劇本的注腳?!彼従徸呋厣嘲l(fā),重新拿起平板。屏幕的光再次照亮她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著比窗外的夜色更濃重的疑云。
她調(diào)出監(jiān)控畫面。顧嶼依舊蜷縮在地板上,顫抖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姿勢依舊僵硬,深埋著頭,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那個代表錄音筆的紅點,依舊在黑暗中規(guī)律地、挑釁般地閃爍著。
蘇晚的目光在顧嶼崩潰的身影和那個閃爍的紅點之間反復(fù)逡巡。電力公司的解釋,此刻在她看來,更像是一層欲蓋彌彰的薄紗。是誰?在幕后操控著這場“意外”的斷電?是顧嶼自己?為了掩蓋什么?還是……有第三方?
她精心編織的網(wǎng),似乎被另一只看不見的手,悄然撥動了一根弦。這種感覺,讓她極其……不悅。
“游戲變得更有趣了?!?她最終低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后、更加冰冷和危險的興奮。“顧嶼,我的‘飼光者’……看來你并非孤軍奮戰(zhàn)?又或者,你自己就是那個藏得更深的……操線人?”
她的指尖在平板上滑動,調(diào)出了一個加密的通訊界面。幽藍的光映在她毫無表情的臉上,眼神銳利如刀。
「計劃出現(xiàn)意外變量?!顾w快地輸入一行指令?!改繕耍檸Z)持有錄音設(shè)備,狀態(tài):失控。斷電原因存疑,疑有第三方介入。啟動二級預(yù)案:深度滲透。目標代號‘燈塔’關(guān)聯(lián)人物——沈清(女友),優(yōu)先級提升。滲透目標:植入‘失控危險源’認知。執(zhí)行人:‘含羞草’(張雅)?!?/p>
指令發(fā)送。
蘇晚放下平板,重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雨勢似乎小了些,但城市的燈火依舊大面積地熄滅著,如同一片沉沒的星海。應(yīng)急通道的綠光在她腳下投下詭異的影子。
她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看著那片象征著顧嶼崩潰的、監(jiān)控屏幕的幽藍光芒在她瞳孔里跳躍。
“傀儡的線,一根也不能脫離掌控。”她無聲地宣告,冰冷的意志如同磐石?!盁o論你是誰,膽敢介入我的游戲……就準備好,成為下一具提線木偶吧?!?/p>
黑暗的房間里,只有平板屏幕的幽光和她眼中燃燒的、冰冷的火焰在無聲對峙。崩潰的燈塔在黑暗中喘息,而編織陰影的女王,已悄然將絲線,伸向了更遠處的、燈塔試圖守護的光源。一場更加復(fù)雜、更加危險的傀儡戲,在斷電后的暗室回響中,拉開了第二幕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