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群狼的利齒啃咬著山壁,雪粉被抽打成一片白茫茫的鞭影。巖伯蜷縮在火塘旁,
那微弱的火苗在風中掙扎,如同垂死鳥雀撲棱的翅膀。他伸出枯枝般的手,
懸在火苗上方顫抖著,卻只汲取到一絲聊勝于無的暖意。他喉頭滾動,
聲音干澀如砂礫摩擦:“燧啊……火塘里的火,怕熬不過今夜了?!膘莨蛟诨鹛吝叄?/p>
輕輕撥弄著幾塊暗紅的炭核,指尖感受著那點將熄的溫度,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望向洞口,
漫天風雪如同凝固的灰白巨幕,將部落里所有微弱的生機都封凍其中。
族人們瑟縮在各自冰冷的石穴里,沉默是比風雪更沉重的枷鎖。
他想起去年凍死在洞口的云娘,那個總是哼著古老歌謠的女人,
歌聲被嚴寒生生掐斷在喉嚨里:“火種深眠山巔上,非神非圣莫能瞻……”她倒下的姿態(tài),
像一截被風雪輕易折斷的枯枝。那刻骨的寒意與恐懼,此刻又一次攫住了燧的心臟。
燧猛地站起,目光穿透呼嘯的風雪,直刺向那座被族人敬畏稱為“焱尊”的雪山之巔。
傳說那里燃著不熄的“天燼火種”,是山神焱尊的圣物,凡人不可窺視。
可當巖伯的嘆息在耳邊盤旋、云娘僵硬的尸體在眼前浮現(xiàn)時,
燧的胸膛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那是絕望催生的孤勇,是寒冰也無法凍結的灼痛。
“我去!”燧的聲音不大,卻似燧石相擊,在死寂中迸出火星,“我去取火!”“你瘋了!
”巖伯驚得幾乎撲過來,“那是神山!觸怒山神,
我們都要……”后面的話被恐懼堵在了喉嚨里。燧不再言語,只是轉身,
裹緊身上單薄的獸皮,一頭扎進洞外咆哮的風雪深淵。通往山巔的路,
每一步都在消磨著燧的生命。雪深沒膝,每一步都像在泥淖里拔起深陷的巨石。
利刃般的寒風割開獸皮,舔舐著他裸露的皮膚,留下刺骨的麻木。
空氣稀薄得如同水底的淤泥,每一次喘息都伴隨著肺腑撕裂般的灼痛。好幾次,他眼前發(fā)黑,
幾乎要栽倒在這片蒼茫的白色墓場里,就此長眠??蓭r伯佝僂的身形、云娘僵硬的容顏,
還有洞窟深處那些無聲蜷縮的族人影子,又將他一次次從昏沉的邊緣狠狠拽回。他咬緊牙關,
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巖縫,拖動著灌鉛般的雙腿,向上,再向上。
當他終于掙扎著抵達那傳說之地時,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忘卻了所有疲憊與寒冷——一片巨大的平臺懸于絕頂,
中央并非燃燒的烈焰,而是一塊半人高的、剔透如水晶的赤色巨石。
它內(nèi)里仿佛封存著液態(tài)的熔巖,緩緩流轉、沉浮,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光與熱。
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奇異地照亮了整個平臺,連呼嘯的狂風和狂暴的落雪,
在靠近它時都變得馴服而柔和。光暈溫暖地撫摸著燧凍僵的臉頰,如同春日最慷慨的陽光。
這便是天燼火種,是寒荒歲月里唯一的、被神明握在手中的太陽。燧跪倒在圣石前,
雙手因激動和寒冷而劇烈顫抖。他虔誠地伸出凍得青紫的手,
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塊散落在圣石基座邊緣、只有拳頭大小的、溫熱的赤色石片。
一股奇異的暖流瞬間涌入他的四肢百骸,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嚴寒。
他將這小小的希望緊緊貼在心口,那暖意仿佛帶著生命,透過皮膚,滲入血脈,
與他奔流的血液和狂跳的心臟奇異地共鳴著?!俺闪?!有救了!”他低聲歡呼,
聲音在風雪中顯得微弱卻又無比清晰。他轉身,懷揣著那足以點燃整個部落希望的火種,
準備踏上歸途。然而就在他轉身的剎那,天地驟然變色!高遠的天穹仿佛被無形的巨斧劈開,
一道赤金交織的裂痕驟然撕開灰暗的云層。裂痕之中,一尊頂天立地的火焰巨人轟然降臨!
祂的面容在躍動的熾焰中模糊不清,唯有一雙巨瞳,如同兩輪熔鑄的太陽,
噴薄著足以焚毀萬物的暴怒。祂周身翻滾的烈焰化作咆哮的巨獸圖騰,
灼熱的氣浪排山倒海般壓下,平臺上溫柔的落雪瞬間化作滾燙的白汽嘶鳴著消散。一個聲音,
宏大、威嚴、帶著碾碎山岳的雷霆之怒,直接轟擊在燧的腦海深處:“瀆神螻蟻!
安敢竊取神火?!”這是焱尊!山巔的主宰者!燧的心跳幾乎停止,
血液仿佛被那目光瞬間凍結。巨大的恐懼如同無形的冰山,將他死死釘在原地,
懷中的火種石片也變得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燙手。他想逃,可雙腿卻像陷進了冰封的泥潭,
紋絲不動。他絕望地仰望著那尊俯視眾生的火焰神明,
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將被神威碾碎的塵埃。焱尊那由純粹烈焰構成的巨掌,
裹挾著焚滅一切的氣息,如同塌陷的天穹,朝著燧和他懷中那微弱卻“罪惡”的火種,
無情地覆壓下來!死亡的熱浪已先一步舔舐到燧的臉頰。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燧眼中最后一絲驚恐的余燼驟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平靜。他猛地低下頭,
不再看那毀滅的巨掌,目光死死鎖在懷中那溫熱的赤色石片上——它正透過獸皮,
傳來急促而有力的搏動,仿佛一顆被喚醒的小小心臟,應和著他自己胸膛里絕望的鼓點。
云娘凝固的笑容、族人蜷縮在冰冷石穴里的身影……族人的冰冷絕望與手中火種頑強的搏動,
在死亡的陰影下轟然碰撞!他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作——他不再試圖護住火種,
反而用盡全身力氣,將它高高地、決絕地托舉起來!那姿態(tài),如同獻祭自己最珍貴的所有。
“拿去吧!”燧的嘶吼在神明的威壓下顯得無比微弱,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悲愴,
“火種還你!只求……只求您……看一眼我的族人!看一眼山下快要凍死的族人?。?/p>
”滾燙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瞬間被周遭灼熱的氣浪蒸干,只留下兩道微咸的痕跡。
那覆壓而下的火焰巨掌,在距離燧頭頂不足三尺的地方,驟然凝固!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
那雙熔巖般的巨瞳,穿透蒸騰扭曲的熱浪,
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燧——看向他高舉的、微微顫抖的手臂,看向他臉上蒸干的淚痕,
看向他眼中那比乞求更為強烈的、一種名為“甘愿替死”的絕望光芒。
巨瞳中翻騰的純粹暴怒,如同遭遇了無形的激流,竟出現(xiàn)了一瞬奇異的凝滯。
焱尊那由純粹烈焰構成的巍峨身軀,似乎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
周身那些咆哮的火焰巨獸圖騰,也莫名地收斂了猙獰的形態(tài)。凝固的巨掌并未落下,
也沒有收回。它懸停在燧的頭頂,如同末日審判的閘刀懸而未決。那熔巖般的巨瞳深處,
翻騰的暴怒如同遭遇了無形的礁石,激蕩起奇異而復雜的渦流。時間在神明的遲疑中被拉長,
每一瞬都灼烤著燧的靈魂。終于,一個聲音再次轟響在燧的腦海,
那雷霆般的威嚴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透出一點難以言喻的、近乎困惑的波動:“你……甘愿替他們受死?
”每一個字都沉重地敲擊著燧的神經(jīng)。燧仰著頭,迎著那足以焚毀靈魂的目光,
所有的恐懼都被一種豁出去的平靜取代。他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偷火,是我一人之罪!
火種在此,我愿受神罰!
只求……只求您……留一點火……一點就好……給山下的人……他們快凍死了!
”他用盡力氣,將那溫熱的赤色石片再次向上托了托,仿佛獻上自己唯一的祭品。沉默。
只有火焰燃燒的烈烈風聲。那懸停的火焰巨掌,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改變了姿態(tài)。
不再是指向毀滅的拍擊,而是變成一種奇異的“接引”。一股溫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
包裹住燧高舉的雙手,也包裹住那塊搏動著的火種石片。
一股浩瀚的意志如同暖流涌入燧的腦海,不再是憤怒的審判,
而像在觸摸一段被遺忘的、極其遙遠而冰寒的記憶——那或許是天地初開時的孤寂,
或許是規(guī)則誕生時的凜冽,是連神明都曾為之顫抖的、萬物凋零的嚴寒。
“火種……不熄……”那宏大意識傳遞著模糊的意念,
“非因……獨占其暖……”燧感到自己的意識被這洪流席卷,
仿佛瞬間經(jīng)歷了萬古的孤寒與初火的萌動。他“看”到了,在那無光無垠的冰冷起點,
一點微弱的火星誕生,不是為了照亮自身,
而是本能地想要驅散周遭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與死寂!火種真正的神髓,
竟在“分享”與“照亮”!“原來……如此……”燧喃喃自語,
巨大的震撼與明悟沖刷著他的靈魂。包裹著他和火種的力量驟然變得柔和而堅定。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一股暖流托起,輕盈地越過險峻的雪峰。下方,
部落蜷縮的洞窟在風雪中越來越清晰。就在洞口的雪地上方,那股力量溫柔地將燧放下。
他雙腳踏上堅實凍土的同時,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熱感猛地從體內(nèi)爆發(fā)出來!
仿佛他吞下了一顆太陽。皮膚下透出明亮的紅光,骨骼發(fā)出細微的脆響,
他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無數(shù)道溫暖而柔和的金紅光芒,如同破繭的蝶翼,
從他身體里迸發(fā)出來!光芒交織、生長、固化……轉瞬之間,
一株形態(tài)奇?zhèn)サ木迾淙〈遂莸纳碛?,深深扎根于部落洞口前的凍土之中。樹干粗壯?/p>
樹皮呈現(xiàn)出奇異的暗金色,上面布滿天然流動的火焰紋路,仿佛凝固的巖漿。
巨大的樹冠并非尋常枝葉,而是由無數(shù)跳躍的、金紅色的溫暖光焰構成,它們無聲地燃燒著,
形成一個巨大的、溫暖的光之穹頂,將肆虐的風雪和刺骨的嚴寒,堅定地隔絕在部落之外。
洞窟內(nèi),絕望的嚴寒驟然退潮。巖伯第一個感受到那不同尋常的暖意,他驚疑不定地抬起頭,
顫巍巍地扶著石壁挪到洞口。眼前的景象讓他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圓,干裂的嘴唇哆嗦著,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緊接著,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族人掙扎著爬起,匯聚到洞口。
他們仰望著那棵燃燒著、庇護著他們的光之巨樹,望著樹身上那流動的火焰紋路,
一個不可置信卻又帶著巨大悲慟的認知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開來。
“燧……”一個婦人捂住了嘴,淚水無聲滾落?!笆庆莅?!”終于有人哭喊出聲。
悲聲如同漣漪,在溫暖的光暈下迅速擴散開來。人們跪倒在巨樹周圍,
粗糙的手掌撫摸著那溫熱的、如同熔鑄金屬般的樹干,感受著那與燧心跳隱隱相連的搏動。
淚水滴落在樹根旁的凍土上,迅速融化出小小的濕痕。這溫暖,是燧用血肉之軀換來的太陽。
巖伯顫抖著,用盡力氣對著那光焰之樹呼喊:“燧!好孩子!我們……暖和了!暖和了?。?/p>
”高遠的天穹之上,風雪無法觸及的云海之巔。
一雙熔巖巨瞳靜靜地俯視著下方雪谷中那一點溫暖的金紅,以及樹周圍悲泣跪拜的渺小人群。
神明周身翻涌的火焰,不再有絲毫暴戾的氣息,變得異常沉靜、內(nèi)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