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推到我面前?!八ㄖ?,”她嗓子眼兒有點緊,“替你二哥去當(dāng)兵吧。
”餃子?家里吃餃子從來輪不到我。我盯著碗里冒出的白氣,喉嚨干得像塞了把曬焦的麥秸。
“憑啥?”我喉嚨里像卡了塊石頭,又硬又疼。爹悶頭抽著旱煙,煙霧辣得他瞇起了眼。
他咳嗽一聲,煙鍋子在炕沿上磕了磕:“你二哥……身子骨弱,去了部隊扛不住。你年紀(jì)小,
正好出去闖闖?!标J闖?我十八,二哥陳金柱二十。
他壯得跟生產(chǎn)隊那頭剛配完種的黑叫驢似的,昨天還見他扛著兩麻袋麥子,
臉不紅氣不喘地躥上糧垛。我?我瘦得像根被風(fēng)刮歪了的高粱桿?!八碜庸侨??
”我氣得差點笑出來,“他今早還踹了我一腳,那勁兒,差點把我腸子踹出來!
”爹的臉沉下來,像抹了鍋底灰:“混賬!那是你親哥!村里王支書家……看上你二哥了,
要招他做女婿。人家彩鳳姑娘,是支書的獨苗苗!”王彩鳳?那個走起路來,
一條腿總使不上勁,身子一歪一斜的姑娘?村里娃娃們背后都叫她“地不平”。
我猛地明白了。二哥要“嫁”進(jìn)支書家當(dāng)乘龍快婿了。我這塊礙眼的泥巴,正好被一腳踢開,
踢到部隊那山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去?!八裕蔽衣曇衾涞米约憾即蛄藗€哆嗦,
“就讓我替他去當(dāng)兵,給他騰地方,讓他去當(dāng)支書家的好女婿?”娘的眼圈紅了,
用袖子使勁抹:“栓柱,別這么說……當(dāng)兵好,有前程。
娘……娘也舍不得你……”她話沒說完,眼淚先掉進(jìn)了餃子碗里。前程?
我心里那點火星子徹底被這眼淚澆滅了。餃子熱氣熏著我的臉,熏得我眼眶發(fā)酸。
我抓起筷子,狠狠戳進(jìn)一個餃子,整個塞進(jìn)嘴里。肉餡的油混著娘的眼淚,咸得發(fā)苦,
噎得我直翻白眼。我使勁咽下去,喉嚨火辣辣地疼。我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碗底碰著炕沿,
哐當(dāng)一聲響?!靶小!蔽衣犚娮约旱穆曇?,像破鑼,“我去?!钡锩黠@地松了一口氣,
肩膀都垮了下去。沒過幾天,二哥跟王彩鳳的事就定了。村里傳開了,都說陳金柱好福氣,
攀上了高枝兒。我像個悶葫蘆,整天在田里死命干活,汗水流進(jìn)眼里,又澀又疼,
像無數(shù)根小針在扎。出發(fā)那天,大清早,天還灰蒙蒙的。爹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霧籠著他,
看不清臉。娘往我那個洗得發(fā)白的綠挎包里塞了幾個煮雞蛋,還有一小瓶咸菜,
手指頭一直在哆嗦?!八ㄖ搅瞬筷?,聽領(lǐng)導(dǎo)話,好好干……”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二哥也起了個大早,特意穿了件半新的藍(lán)褂子,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他走過來,臉上堆著笑,
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幺,哥對不住你。等你出息了回來,哥給你接風(fēng)!好好干,
給咱老陳家爭光!”他拍得真使勁,震得我肩膀生疼。我看著他紅光滿面的臉,
再看看爹娘那躲躲閃閃的眼神,胃里那點隔夜的窩頭直往上翻騰。我猛地一甩肩膀,
甩開他的手?!盃幑??”我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我替你去當(dāng)兵,給你換老婆,
這光夠亮堂了吧?”二哥臉上的笑一下子凍住了,僵在那里,像糊了一層劣質(zhì)的漿糊。
爹猛地站起來,煙桿差點戳到我臉上:“混賬東西!臨走了還不會說句人話!
”娘趕緊上來拉爹,又慌慌張張地推我:“快走快走,別誤了車!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我住了十八年的土院子,低矮的土坯房,門口那棵歪脖子棗樹。
我狠狠一跺腳,背上那個輕飄飄的挎包,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把爹的罵聲、娘的哭聲、還有二哥那僵在臉上的笑,通通甩在了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塵土里。
部隊在北方,風(fēng)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營房冷得像冰窖,
新發(fā)的綠膠鞋凍得腳趾頭都沒了知覺。班長吼一聲,能把人耳朵震聾。白天練隊列,踢正步,
腿肚子轉(zhuǎn)筋。晚上趴地上瞄靶,凍得鼻涕流下來都不知道。想家?不敢想。一想,
就想起二哥那身藍(lán)褂子,還有王彩鳳一歪一斜的影子。我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拼了命地練。
不為別的,就為活著回去,活著站到他們面前!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我曬脫了幾層皮,手上磨出厚厚的老繭,肩膀被槍帶勒出深溝。終于,
我揣著那張薄薄的退伍證和一個更薄的存折——里面是我三年拿命換來的五千塊退伍費,
踏上了回家的路。五千塊,在九零年代的村里,是能砸出個響動的大錢。綠皮火車吭哧吭哧,
慢得像老牛犁地。越靠近家鄉(xiāng)那片熟悉的黃土地,我的心跳得越厲害,咚咚咚地撞著胸口,
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是恨?還是別的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
推開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院門時,夕陽正懶懶地掛在天邊。院子里靜悄悄的,
只有幾只老母雞在墻角刨食。爹蹲在屋檐下磨他那把豁了口的鐮刀,
刺啦刺啦的聲音聽著心煩。娘坐在小馬扎上摘豆角?!暗?,娘。”我喊了一聲,
嗓子有點發(fā)干。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好幾秒,才“嗯”了一聲,
又低下頭磨他的鐮刀。娘倒是立刻站了起來,圍裙上沾著豆角絲,臉上擠出笑:“栓柱?
栓柱回來了?哎呀,瘦了!黑了!”她走過來,粗糙的手在我胳膊上捏了捏,
眼神卻有點飄忽,不敢直直看我。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蛇,
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娘,我二哥呢?”我放下那個沉甸甸的行李包。娘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更加不自然了:“你二哥……他、他忙呢!跟他媳婦兒……在那邊新房子忙活呢!
”“新房子?”我皺緊眉頭?!鞍 瓕?,對!”娘像是找到了話頭,語速快了起來,
“金柱出息了,在村西頭起了三間亮堂的大瓦房!可氣派了!這不,過幾天就辦事兒了!
”她臉上泛著一種奇異的光彩,是那種與有榮焉的得意。辦事兒?我腦子嗡的一聲。
二哥和王彩鳳的婚事,拖了三年,是等我這個“狗腿子”滾蛋了才辦?
還是等我?guī)еX回來才辦?“那……我住哪兒?”我環(huán)顧著這個破敗的老院子,聲音有點啞。
娘搓著手,眼神躲閃著,指了指西邊那個低矮破舊的小柴房,
那是我當(dāng)兵前堆雜物的地兒:“栓柱啊,你二哥要辦喜事,家里地方緊巴……你先委屈幾天,
住那兒?娘給你收拾收拾?”委屈幾天?我看著娘躲閃的眼神,
再看看爹悶頭磨鐮刀、一聲不吭的樣子,心口那塊地方,
比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凍著時還要冷,還要硬。我三年的兵,
換來的就是這間連牲口棚都不如的破柴房?我沉默著,沒說話,拖著行李,
一步一步走向那間散發(fā)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柴房。門板歪斜,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里面堆著些破爛農(nóng)具,蛛網(wǎng)密布。我靠墻站著,行李包扔在滿是灰塵的地上。
窗欞紙破了好幾個洞,夕陽的光柱斜斜地照進(jìn)來,
能看到無數(shù)細(xì)小的灰塵在光柱里瘋狂地跳舞。晚飯是稀粥,咸菜。
飯桌上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來。爹悶頭喝粥。娘時不時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終于,
娘放下了筷子,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栓柱啊……你回來,
部隊……給發(fā)錢了吧?”來了。我心里冷笑一聲,面上沒什么表情:“嗯,發(fā)了點安家費。
”“多少啊?”娘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餓狼看見了肉。“五千?!蔽彝鲁鰞蓚€字。
“五千!”娘倒抽一口冷氣,聲音都尖了,臉上瞬間堆滿了笑,褶子擠在一起,“哎呀!
這么多!我的兒,真有出息!”她激動得直拍大腿。爹也抬起了頭,
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點神采,旱煙也不抽了,盯著我?!八ㄖ?,”娘挪了挪凳子,
湊近了些,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討好,“你看……你二哥這新房是起了,可……還空著呢!
缺家具,缺擺設(shè),辦酒席也得花錢……家里實在是……掏空了底兒了?!彼曛郑?/p>
眼神熱切地像兩團(tuán)火,“你那錢……能不能……先借給你二哥使使?等你哥嫂緩過勁兒來,
肯定還你!娘給你作保!”借?我看著娘那張寫滿期盼的臉,
再看看爹那同樣帶著渴求的眼神。三年,我在外面風(fēng)里雪里,他們可曾問過我一句冷暖?
如今我?guī)е瑰X回來,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他們卻只惦記著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