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廠干了二十年,他第一次意識到,鐵銹不是從鋼上生出來的,是從人心里長出來的。
林一凡站在焊接車間的角落,眼前是一塊未打磨的鋼板,泛著青灰的冷光。
他的左手拇指裹著厚厚紗布,還滲出血來,紅得像銹。他已經連續(xù)三天沒回家,
只在工具間的臨時床墊上倒頭而睡。每次醒來,耳邊都是機器的轟鳴,不是現(xiàn)實的,
而是腦海里殘余的幻聽。三天前,那起“意外”就像焊接火星一樣突然。那天早上七點五十,
工頭張強照常吹著哨子,在車間巡視。他們正焊接一塊用于橋梁鋼結構的構件,
按計劃八點前必須完成預熱。林一凡戴著面罩,剛打開電弧,
便聽見背后一聲驚呼——“氧氣泄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鋼板下忽地一聲巨響,
氣體爆燃,火舌躥起半米高。他下意識地轉身擋住身后的實習工,
卻被飛濺的火星燒傷了左手。當時的情形亂作一團,張強沖進來大吼:“是誰沒關閥門!
誰的責任!”幾個工人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半小時后,安監(jiān)處來了,技術科也來了,
再過兩個小時,人力資源部帶著事故通報走進車間時,林一凡才明白——這事要他背。
“你當時負責現(xiàn)場焊接,是直接責任人。”“按照公司安全規(guī)定,
特級焊工必須進行點檢簽字,你簽了?!薄拔覀儠谔幚斫Y果上寫‘技術性誤判’,
保你名譽。”——可他沒簽字。他清清楚楚記得,當天的點檢是張強做的,
簽名是張強的筆跡,他那天還遲到了十分鐘,簽名那欄壓根沒過手。但事故發(fā)生不到四小時,
他的名字已經躺在了通報上,連筆跡都偽造得一模一樣。“你要是較真,公司沒法保你。
走勞動仲裁?影響不好,最后你也是脫不了干系?!惫娜嗽捳f得體面,
卻冷得像工業(yè)冷卻水。林一凡沉默了。他不是真的不懂這個游戲,而是一直裝作聽不見。
可這一次,事情太直接、太熟練,熟練得讓人惡心。他突然明白,鐵銹不是慢慢長出來的,
是一下子,從你信任的那一剎那,就悄無聲息地腐蝕了每一道鋼縫。夜里,
林一凡回到出租屋。狹窄的屋子擠在老舊小區(qū)邊上,樓下是廢棄多年的鍋爐廠,
白天還能聽見殘破的鐵皮被風吹得咚咚響。他洗了手,指尖碰到紗布,仍然陣陣刺痛。
他坐下,點了根煙,眼神空空地望著桌上一張老舊照片——照片里,是十年前的自己,
跟廠里師傅一起站在“先進工人”錦旗前,笑得憨厚。他想起那一年,他從技術學校畢業(yè),
進廠三個月就學會氬弧焊,是張強親自帶他的。張強那時還只是副工段長,
脾氣火爆但講義氣。十年后,張強升了車間主任,自己也混成特級焊工??涩F(xiàn)在的張強,
已經可以在事故發(fā)生當天,就寫好替罪羊的通報書。這不是事故,這是分贓。
林一凡狠狠地掐滅了煙頭。他嘗試去找過一次張強。在廠區(qū)西頭的小茶館里,
他沉著臉直接開門見山:“你知道不是我簽的名?!睆垙姷皖^攪茶,
嘴角一挑:“你這年紀了,不該這么沖動。”“你要是親自出面說明,這事還有得轉圜。
我不告你,我只想別背黑鍋?!睆垙妵@了口氣:“你覺得我想這樣?上面點了名要有人負責。
上個月工傷剛罰了一筆,這次要再出事,整個部門年終獎都沒了。
你不是還有兒子在讀高中嗎?你真想讓這事上新聞?你去仲裁,誰幫你保工作?
”林一凡愣住了。他知道張強是個精明人,但沒想到,
會精明到用他兒子來堵住他最后的掙扎?!澳憧梢园盐耶斝值埽业孟犬?shù)?/p>
”張強的話像鐵錘一樣砸下來,一下又一下。那天林一凡沒說一句話離開。他走出茶館,
冬日寒風穿透棉衣,像鋼針一樣插進他的骨縫。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在這個體系里,不是你對錯的問題,
而是你是不是“合適的犧牲品”。接下來的幾天,他開始做一件以前從不做的事:寫東西。
寫經歷,寫情緒,寫每一個細節(jié)。他記下誰在現(xiàn)場,誰簽了什么字,誰什么時候進了車間。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坐在廚房小桌前,一筆一劃寫“事發(fā)經過”四個字。可寫到最后,
他停住了——他寫不下去了。不是因為事實不清,而是因為他突然問自己:“寫了有用嗎?
誰在看?誰在聽?”那一刻,他意識到,真正讓人絕望的,不是受傷,不是被冤枉,
而是——你看清了整個過程,卻無處申訴,甚至不確定世界有沒有在看你。那天晚上,
他夢見車間鐵門合上,自己一個人被焊死在里面,焊縫筆直,連一絲熱氣都沒有。那晚之后,
林一凡就像進入了無聲的潛水艙。外面是生活繼續(xù)的噪音,里面是壓抑而不斷膨脹的呼吸。
他開始變得敏感,甚至偏執(zhí)。他再也沒去過車間,找了個曠工假,
理由是“情緒失調需觀察”,其實連醫(yī)院都懶得去。他只是每天背個布包,走在街頭,
看那些鐵軌邊拆了一半的老廠房,看天橋下?lián)炱孔拥氖盎睦先?,看涂滿涂鴉的圍墻。
他像在尋找什么,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不會找到?!澳阌謺绻ち耍俊彪娫捘穷^是他老婆的聲音,
透著疲憊?!皬S里說你那事,他們不會真的開你吧?”林一凡沉默了。
“咱們小偉下個月就要期末了,你要是工作真出了事……你讓孩子以后怎么考大學?
”他看著屋角那張拼裝桌,小偉的試卷還攤在上面,“函數(shù)”“向量”“拋物線”一字排開,
密密麻麻,跟工業(yè)圖紙沒兩樣?!澳阏f句話??!”他咽了口氣:“不會連累孩子的。
我在處理?!薄澳銊e再想不通,我求你?!彼犚娝曇衾镞煅柿?。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點清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受銹蝕:整個家,
都在這套制度里被一點點腐蝕。第五天傍晚,廠里來人通知他去一趟安監(jiān)辦,
說要“補個筆錄,走個流程”。林一凡心里冷笑,卻還是去了。他不怕再被冤,
他怕的是“他們連假流程都懶得走”,那才說明他連工具都不是了。辦公室里三個人,
一個老實巴交的小職員拿著打印好的文書,對他說:“簽個字就行,內容都照流程寫好了。
”他接過文書,讀了五行,笑了。“我說的是‘氧氣泄露’,
你們寫成‘作業(yè)不規(guī)范引發(fā)起火’?!甭殕T有點尷尬地撓頭:“這說法比較‘好看’嘛,
出得去……”林一凡搖頭,把筆放下:“不好意思,我字丑,怕寫壞了你們的流程。
”小職員不知所措,只能訕訕地收回材料。走出廠區(qū)大門的那一刻,林一凡站住了。
他看著那座高高的煙囪,想起無數(shù)個清晨五點他騎車進門的情景。
他曾在這里焊接過城市的橋梁,修復過高鐵軌枕,為無數(shù)工程熬過夜通宵??涩F(xiàn)在,
他被這個地方當成一塊燒焦的廢料,被人從流水線上剝離下來,連個標簽都不愿貼。
他像一塊銹蝕的鐵皮,不再光亮,不再可用。那天晚上,
他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他把自己寫的那份經歷報告,投到了網絡上一個工人論壇。
標題叫:《如果明天你也像我一樣被替罪,你會怎么選?》帖子并不長,也不文藝。
他沒有控訴誰,只是把流程一件件列清:誰簽了什么,誰推了責任,誰說了“走個流程”,
誰提到“你兒子”。一字一句,像他過去焊接的鋼筋,一點點熔合。他沒有指名道姓,
也沒留下真實工廠名字。發(fā)完后他關了手機,睡了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
帖子竟然“頂了”上去,幾十條評論冒了出來:“我也干了十年,廠里從沒把我們當人看。
”“換湯不換藥,全國都一樣。”“人是消耗品。”“簽了不對,
不簽就找你頭上——套路熟得很?!薄靶值埽蟹N就實名?!绷忠环菜⒅@些評論,
嘴角卻沒有一點笑意。他并不覺得這代表什么支持,
反而有種荒謬感——多少人明明知道這個系統(tǒng)的問題,卻都在學著“聰明地活著”。
甚至有一個評論扎進他心里:“你要是把這事弄大了,你孩子怎么辦?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手機屏幕亮著,他的影子映在玻璃上,眉頭緊鎖,
像一張起了褶的面具。那天下午,他去了學校。他在校門口遠遠看著小偉排隊放學,
背著書包走在人群中,臉上沒什么表情。他突然想起,小偉前幾天問他:“爸,
你是不是不想上班了?”他當時說:“爸累了,想歇幾天?!焙⒆記]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現(xiàn)在想想,他那一聲點頭,不是理解,而是默認。他坐在長椅上等了一個小時。天黑得快,
校園路燈一盞盞亮起。他忽然意識到,他的兒子,有一天也可能像他一樣,
被什么系統(tǒng)、什么規(guī)則、什么流程,一點點吞進去。那一刻,
他終于問出了那句他憋了很久的話:“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決定,誰該承擔什么?
”他問的不是廠,不是張強,不是工會,也不是制度。他像是在對整個時代發(fā)問,
像是想把多年沉積的焊渣從肺里咳出來。這一問,就是他對命運的第一次質疑。不是憤怒,
不是控訴,而是那種被咬了一口后的清醒。林一凡每天都在繞著城市轉圈,
像一列永不??康牡罔F。他不是在尋找工作,也不是在逃避責任,
而是像一塊燒過的鐵板——冷了,硬了,但內部依然余熱未盡。直到有一天,
他走進了舊火車站。這座站早已廢棄,只有兩條銹跡斑斑的鐵軌還蜿蜒向南,
像兩個早已斷線的念頭。站臺空曠,只有風吹得殘旗飄動的聲音。就在他想離開時,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邊上傳來:“別走,那些鴿子每天這個點兒來?!彼D頭,
看到一個瘦削的老人坐在長椅上,穿著灰呢外套,戴著舊呢帽。手邊放著半袋舊玉米粒,
正往地上撒?!澳阋瞾砜磋F軌?”老人問他,眼睛明亮得不像這個年紀。林一凡猶豫了一下,
坐到他旁邊,點頭:“也算吧。”老人沒再問。他專注地撒著玉米粒,
鴿子三三兩兩從天而降,落在軌道邊,咕咕地叫著。風很大,鴿子卻一點不怕,
像熟悉了這個人的氣味,也熟悉了這片廢墟。過了一會兒,老人說:“鐵軌就是個笑話。
”林一凡望著那條舊軌:“什么意思?”“你看它一眼,會以為它能通向遠方。
可你再走近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它根本就停在荒地盡頭??善税?,就信它。
”林一凡沒說話。他聽得懂,也聽不懂。那種似懂非懂的味道,就像工廠食堂的面湯,
總是淡得剛剛好,又讓人餓得不知所措。老人盯著鴿子,
忽然問:“你是不是剛從哪里被趕出來?”林一凡怔了怔。
“你臉上寫著兩個字——‘冤枉’?!崩先诵α诵?,“這年頭,只有剛被體制碾過的人,
才會有你這種眼神?!绷忠环部嘈Γ骸澳悄阋郧笆遣皇且脖荒脒^?”“碾過?哪止。
碾了幾遍?!崩先诵Φ瞄_闊,像在說別人的事。他停頓了一下,說:“你知道嗎?
我以前是大學哲學系的老師。后來因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被‘下放’到邊遠學校,
再后來,就退休在這破城市邊上,連講臺都摸不上?!绷忠环矀阮^看他,
第一次產生某種微妙的敬意。他不清楚哲學具體意味著什么,但“老師”這兩個字,
他還認得?!澳悄悻F(xiàn)在怎么看這世界?”他問。
老周(后來林一凡才知道他叫周謹)把玉米粒撒完,手指一抖,
說了句讓他至今難忘的話:“我曾經以為社會是有邏輯的,后來才知道,它只是有慣性。
”林一凡愣住。“邏輯是講因果的,慣性是不講道理的。”“它不管你是不是無辜,
不管你是不是忠誠,它只要維持自己不斷向前滾動。”“你被卷進去,
是你站得不夠遠;你沒被碾死,是你還不夠礙事?!绷忠环驳谝淮温犎诉@樣說。
他沒完全理解,但他感覺有一個蓋子被揭開了。那天,他坐到天快黑才離開。第二次再來,
是三天后。林一凡帶了兩瓶啤酒,老周還在。兩人坐在鐵軌邊,一個人喝一瓶,邊喝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