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周末,阮棠忙完工作想著周六回去,心里是等不及了就提前一天登上了返回寧南市的班車。
她的背包里,小心地用濕苔蘚包裹著幾朵新鮮的、帶著泥土清香的松茸——那是佟帥最近在視頻通話里無意間提起的念想,說想嘗試做一道青林特色的野菌燉雞。
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摸索著處理這些珍貴山珍時,臉上那種專注又帶著點小期待的神情。
下午4點30,班車駛入熟悉的寧南市汽車站。阮棠沒有通知任何人,想給佟帥一個驚喜。她拖著行李直奔幸?;▓@,在小區(qū)門口停下腳步看了看時間——下5午點。
按照佟帥雷打不動的習慣,這個點他應該剛在小區(qū)東門的菜市場采購完,正提著新鮮的食材步行回家。
心念一動,阮棠改變了主意,將行李寄存在門衛(wèi)處,轉身朝東門菜市場快步走去。陽光斜斜地灑在街道上,帶著初秋特有的暖意。
然而,就在轉過最后一個路口,距離菜市場入口不過幾十米時,一陣異常激烈的爭執(zhí)聲猛地刺破了午后的寧靜!
其中一個聲音,阮棠熟悉到骨子里——是佟帥!但那聲音里蘊含的憤怒、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是她從未聽過的!
“明明是你違規(guī)占用了盲道!我的盲杖是被你電動車壓斷的!”佟帥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
“放屁!”一個粗獷蠻橫的男聲立刻吼了回來,氣勢洶洶,“明明是你自己把棍子往老子車輪子底下杵!想碰瓷訛錢是吧?臭瞎子!”
“碰瓷”兩個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阮棠的耳膜!她心臟猛地一沉,幾乎是小跑著沖了過去!
眼前的一幕讓她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佟帥孤零零地站在那條本該為他指引方向的黃色凸起盲道上,身形顯得有些單薄。他手里緊緊攥著兩根斷裂的白色盲杖——杖身從中部被硬生生壓斷,露出刺眼的、參差不齊的纖維斷茬。
他臉色煞白,嘴唇緊抿,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在他對面,一個身材壯碩、穿著油膩工裝的中年男人跨坐在一輛破舊的電動車上,一只腳囂張地踩在盲道的凸起上,正用粗壯的手指幾乎戳到佟帥的鼻尖,唾沫橫飛地辱罵著。
圍觀的人群稀稀拉拉地聚攏,竊竊私語。有人小聲嘀咕:“確實是電動車占了盲道…”但聲音很快被車主兇狠的瞪視壓了下去。
“佟帥!”阮棠一個箭步?jīng)_到他身邊,毫不猶豫地伸手挽住他冰冷僵硬的臂彎,將他微微護在自己身后。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繃得像石頭,整個身體都在抑制不住地輕顫。
“阮棠?”佟帥猛地側頭,空洞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被更深的難堪淹沒,“你怎么…提前回來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少他媽廢話!”電動車主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到阮棠身上,眼神帶著審視和輕蔑,“你是這瞎子的家屬?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他故意把棍子往我車轱轆底下塞,想訛錢!差點害老子摔個大跟頭!你說怎么辦吧?”他惡人先告狀,氣焰囂張。
“你胡說八道!”佟帥氣得聲音都在抖,握著斷杖的手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我正常沿著盲道行走!是你違規(guī)停車,車輪完全壓在盲道上!我根本沒動!是你倒車時壓斷了我的盲杖!”他舉起那兩截斷裂的“眼睛”,斷口處的慘白在陽光下異常刺眼,“這…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三根了!”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沉重的、積壓已久的悲憤和無力感,重重砸在阮棠心上。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幾聲清晰的倒吸冷氣聲,看向電動車主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
就在這時,一名騎著摩托巡邏的交警聞聲趕到,撥開人群:“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電動車主的變臉速度堪稱一絕,立刻換上委屈受害者的表情,指著佟帥搶先告狀:“警察同志!您來得正好!您給評評理!這個瞎子碰瓷!故意把棍子塞我車輪底下,想訛我錢!您看我這車還差點翻了!”
“我沒有!”佟帥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委屈而有些變調(diào),他緊緊攥著斷杖,像攥著最后的尊嚴,“是他占用盲道!壓壞了我的盲杖!這已經(jīng)是第三根了!警察同志,盲道是法律保障的…”
交警皺著眉頭,目光在斷裂的盲杖、停在盲道上的電動車以及激動的佟帥臉上掃過。他顯然想盡快平息事端,用一種息事寧人的口吻對阮棠說:“你是家屬?我看這樣吧,吵也沒用。你這盲杖多少錢買的?讓他賠錢就完了,趕緊散了,別堵著路?!彼恼Z氣里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冷漠,仿佛這只是一件普通的財物損壞糾紛。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席卷了阮棠的全身!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這根盲杖,對佟帥而言,遠不止是一根價值幾百元的工具!那是他在黑暗中行走的勇氣,是他與世界連接的信賴,是他小心翼翼維護的獨立和尊嚴!而此刻,它像垃圾一樣被輕易折斷,連同他的尊嚴一起被踐踏!
“警察同志,”阮棠上前一步,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直視著交警,“我們不要賠償。”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那個眼神閃爍的電動車主,“這位先生違規(guī)占用盲道在先,是導致事故的根本原因。他不僅沒有認識到錯誤,反而污蔑受害者‘碰瓷’,這是對殘障人士人格的嚴重侮辱!我們要的,是他承認錯誤,是真誠的道歉,是對視障人士出行權利最基本的尊重!”她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嘈雜的街口。
交警顯然沒料到阮棠態(tài)度如此強硬,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咳嗽了一聲:“這個…占用盲道確實是不對的。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賠錢解決不是更實際、更省事嗎?道歉…能當飯吃?”他試圖用“現(xiàn)實”來化解。
“不!”阮棠斬釘截鐵地搖頭,目光如炬,沒有絲毫退讓,“對我們來說,尊重比金錢重要一萬倍!”她猛地轉向電動車主,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您知道一根盲杖對視障者意味著什么嗎?!那是他們的眼睛!是他們在黑暗世界里摸索前行的唯一依靠!您壓斷的,不僅僅是一根棍子,是別人賴以生存的‘眼睛’!您想過嗎?如果今天走在盲道上的是您的親人,遭遇了同樣的事,您還會覺得一句輕飄飄的‘賠錢’就夠了嗎?!”
這番話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圍觀人群中激起強烈的反響!那些原本只是看熱鬧的目光,此刻充滿了同情和憤怒。
“就是!占了盲道還有理了?”
“道歉!必須道歉!”
“欺負盲人算什么本事!”
“支持姑娘!要尊重!不要錢!”
群眾的聲浪讓電動車主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囂張的氣焰徹底被壓了下去,眼神躲閃,額頭上冒出細汗。他嘴唇囁嚅著,在交警嚴肅的目光和周圍一片譴責聲中,終于不情不愿地、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對…對不起…行了吧?我又不是…故意的…”
“請您看著他的眼睛說!”阮棠寸步不讓,指著身旁臉色蒼白、緊抿著唇的佟帥。
電動車主被阮棠的氣勢懾住,眼神復雜地瞟了一眼佟帥那雙沒有焦距卻盛滿痛苦的眼睛,最終低下頭,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對不住…我不該占盲道…不該罵人…錢…錢我賠…”
在交警的見證下,電動車主賠了盲杖的錢,然后像躲避瘟疫般,騎上車飛快地溜走了。人群漸漸散去,留下滿地陽光和一片狼藉的心情。
阮棠松了口氣,轉身想去拉佟帥的手:“沒事了,佟帥,我們回家吧?!?/p>
佟帥卻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兩截冰冷的斷杖,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阮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低垂著頭,緊抿的嘴唇在微微顫抖,而那雙空洞的眼睛下方,竟有無法抑制的水光在凝聚,迅速匯聚成兩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滑落,砸在盲道冰冷的磚面上,洇開兩小片深色的痕跡。
“佟帥…?”阮棠的心猛地揪緊,小心翼翼地靠近。
“沒事?!辟浢偷貏e過臉,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喉嚨,帶著濃重的鼻音,“就是…有點累。”他試圖掩飾,但那壓抑的哽咽卻暴露了一切。
回家的路,從未如此漫長而沉重。阮棠小心翼翼地引導著佟帥,避開每一個微小的障礙——一塊松動的地磚,一根低垂的樹枝。他的腳步異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濘里。阮棠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揉捏,翻江倒海——“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三根了”!這句話像魔咒般在她腦海中回響。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在她以為他正變得越來越自信、越來越好的時候,在光鮮的“帥帥的美食日記”視頻背后,佟帥獨自承受了多少這樣的惡意、冷漠和無端的傷害?他總是在鏡頭前微笑著展示如何克服困難,用輕松的語氣講述黑暗中的生活智慧,將所有的脆弱和委屈深藏。可現(xiàn)實,卻如此冰冷而殘酷,一次次將他努力重建的尊嚴輕易碾碎。
“到了?!比钐脑?02室門前停下,掏出鑰匙——這把鑰匙,是佟母上個月親手交給她的,帶著全然的信任和接納。開門的聲音驚動了廚房里的佟母,但阮棠只是匆匆打了個招呼,便扶著沉默得可怕的佟帥走到沙發(fā)邊坐下。
“喝點水吧?!比钐娜N房倒了杯溫水,回來時發(fā)現(xiàn)佟帥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頭垂得更低,肩膀垮塌,整個人籠罩在一種濃得化不開的低落和沮喪中。
那兩截斷裂的盲杖,被他無意識地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又像是烙在他心頭的恥辱印記。
她將水杯輕輕塞進他冰涼的手里。佟帥的手指觸碰到杯壁的溫熱,似乎才從某種深沉的思緒中驚醒。
他摸索著將杯子放在茶幾上,沒有喝。沉默在客廳里彌漫,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
“阮棠,”佟帥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還記得…我高二那年,你有一次周末,特意坐車來學校找我嗎?”
阮棠愣了一下,在他身邊坐下:“記得啊。那天陽光特別好,你穿著藍色牛仔褲和一件印著?;盏陌譚恤,站在我高中的學校門口等我,頭發(fā)被風吹得有點亂…”那段記憶清晰而溫暖。
“那天…你遲到了20分鐘?!辟浀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陷入遙遠回憶的恍惚,“后來你告訴我,是因為…放學路上,你們班后座那個男生又堵你了,說了很難聽的話…你害怕,繞了遠路…”
阮棠的心猛地一沉。那段被刻意遺忘的、充滿屈辱和恐懼的記憶瞬間被喚醒——那個總是對她動手動腳、言語騷擾的男生,是佟帥得知后,特意請假趕回她的高中,以“哥哥”的身份,用前所未有的強硬態(tài)度警告對方后才收斂的。
“當時…我就站在校門口等你,”佟帥的聲音繼續(xù)著,越來越低,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痛楚,“看著你氣喘吁吁跑過來,眼睛紅紅的…我心里就在想…以后,我一定要變得很強大,強大到能好好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讓你再也不用害怕繞路…”他的聲音哽住了,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盲杖斷裂處尖銳的茬口,指腹被劃出淺淺的紅痕。
他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睛“望”向阮棠的方向,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混著壓抑了許久的委屈、憤怒和深不見底的自責,沖垮了最后一道堤防。
“可現(xiàn)在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哭腔,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般無助,“我一個大男人!一個本該保護你的人!反而…反而要你擋在我前面!去跟人爭辯!去為我討要一句廉價的道歉!去保護我這雙沒用的眼睛留下的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就為了…就為了一根破盲杖!他們憑什么…憑什么這樣對我?!憑什么?!”
他像個受傷的困獸,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了太久的哭聲終于沖破束縛,悶悶地、撕心裂肺地爆發(fā)出來。那哭聲里,有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有對自身無能的痛恨,更有在愛人面前暴露脆弱時無法承受的羞恥和絕望。
阮棠的眼淚也瞬間涌出。她毫不猶豫地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伸出雙臂,將那個蜷縮在沙發(fā)里、哭得渾身顫抖的男人緊緊、緊緊地擁入懷中。
她的臉頰貼著他刺刺的短發(fā),手臂用力環(huán)住他單薄卻繃緊的脊背,像要將他所有的痛苦和寒冷都驅(qū)散。
“沒事了…佟帥…沒事了…”她一遍遍地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溫柔而堅定,手掌帶著安撫的力量,輕輕拍撫著他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是想說那時你保護我,現(xiàn)在輪到我保護你了,不用擔心,不用自責,我現(xiàn)在可厲害了。”
她想起視頻評論區(qū)里那些溫暖的留言:“帥帥加油!”、“你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力量!”;想起佟帥面對鏡頭時,努力綻放的、感染了無數(shù)人的自信笑容;更想起他在火鍋桌旁,眼睛發(fā)亮地說“我想拍些教盲人生活技能的視頻”時,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要幫助同路人的神采奕奕。外人看到的,是他努力呈現(xiàn)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堅強剪影。只有她,只有緊緊抱著他的此刻,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曾經(jīng)像陽光一樣照亮她生命的男孩,心底深處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脆弱、委屈和恐懼的碎片。
“會好的…”阮棠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念,她更緊地抱住他,仿佛要將自己的勇氣和力量全部傳遞給他,“相信我,佟帥…一切…都會好的?!?窗外的陽光穿過玻璃,落在他們相擁的身影上,將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在無聲地見證著這份在廢墟中依然頑強生長、相互依偎的守護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