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臘月。北大荒的冬天,凍死過老把式。記憶像開閘的洪水,
裹挾著前世四十年的沉浮,狠狠撞進腦海。
、電腦屏幕的熒光、都市的車水馬龍……瞬間被眼前這低矮、破敗、冰冷的土坯房撕得粉碎。
脖子上掛著個東西,硌得慌。他下意識地摸去,觸手冰涼堅硬。
借著破窗戶紙透進來那點慘淡的天光,他看清了——一把黃銅鑰匙。鑰匙柄磨得光滑,
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豐”字。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一縮。糧倉鑰匙!
前世他當(dāng)北大倉糧庫主任時,掛在身上半輩子的那把鑰匙!它竟跟著靈魂一起,
回到了這具十九歲、名叫陳建軍的身體里,回到了這個餓殍遍野的起點!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聲從旁邊土炕上傳來。
同屋的知青李國強蜷縮在破棉被里,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瘦得顴骨高高凸起,
像一具蒙著皮的骷髏架子。他無意識地咂著嘴,夢里都在喊餓。
胃里火燒火燎的絞痛把陳建軍拉回現(xiàn)實。前胸貼后背,餓得眼前發(fā)黑。他掙扎著坐起身,
破棉襖硬得像鐵板,棉絮結(jié)成了疙瘩,根本擋不住這要命的寒氣。
腳上的破棉鞋露出了黢黑的腳趾頭,凍得幾乎沒了知覺?!靶研?,國強!
” 陳建軍推了推旁邊的人,聲音嘶啞干澀。李國強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
渾濁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無力地閉上,
氣若游絲:“……別……別費勁了……省點力氣……熬著吧……熬到開春……” 話沒說完,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瘦弱的身體在破被子里蜷得更緊。陳建軍的心沉了下去。
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被饑餓的火焰點燃——這個冬天,生產(chǎn)隊餓死過人。李國強,
就是其中之一,凍餓交加,死在開春前的最后一場倒春寒里。不行!絕不能再讓這種事發(fā)生!
他攥緊了脖子上的銅鑰匙,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支撐他活下去的力量。他費力地挪下土炕,雙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fēng)的破木門,
一股裹挾著雪沫子的白毛風(fēng)猛地灌進來,吹得他一個趔趄,幾乎窒息。天地一片混沌的白。
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個個凍僵的土饅頭,散落在茫茫雪原上。
遠處光禿禿的樹林只剩下黑色的枝椏,在狂風(fēng)中鬼爪般搖晃。死寂。除了風(fēng)的咆哮,
聽不到一絲活氣。幾縷若有若無的灰白炊煙,剛從幾戶人家的煙囪里冒出來,
瞬間就被狂風(fēng)撕碎、扯散。饑餓像無形的瘟疫,扼住了整個屯子的咽喉。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生產(chǎn)隊隊部走去,那是唯一可能有點“人氣”的地方。
破棉鞋踩進沒腳踝深的積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
隊部那幾間稍大點的土坯房外面,稀稀拉拉站著十幾個知青和村民。一個個縮著脖子,
袖著手,跺著腳,臉上是統(tǒng)一的菜色和麻木。眼神空洞,望著隊部緊閉的門板,
像一群等待施舍的乞丐。“吱呀——”門開了。生產(chǎn)隊長王有福那張油光光的胖臉探了出來。
他穿著嶄新的羊皮襖,領(lǐng)口露著厚實的羊毛,頭上戴著狗皮帽子,帽耳朵放下來護著臉頰,
整個人裹得像個球。一股濃烈的旱煙味和剛吃過東西的油膩氣息撲面而來,
與門外這群餓得發(fā)昏的人形成刺眼的對比。王有福瞇縫著小眼睛,
掃了一眼門外這群餓得打晃的鵪鶉,眉頭不耐煩地皺起,像看一堆礙眼的垃圾。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飽食后的慵懶和居高臨下的訓(xùn)斥:“都杵這兒干啥?啊?
不用出工了?眼瞅著年根底下,公社任務(wù)壓得緊,你們倒好,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沒點精神氣兒!”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人群,
最后釘在了人群后面、扶著墻勉強站立的陳建軍身上。
陳建軍那張因為饑餓和寒冷而青白交加的臉,破得露棉絮的襖子,尤其刺眼。
王有福的胖臉上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煩,他伸出手指,隔空狠狠點著陳建軍的鼻子,
唾沫星子隨著他拔高的嗓門噴濺出來:“陳建軍!又是你個病秧子!看看你這副熊樣!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點活兒跟要你命似的!工分掙不夠,口糧領(lǐng)最少,活該你餓死!
你這種廢物,留在我們隊就是拖后腿!白瞎隊里的糧食!”惡毒的話語像冰錐,
狠狠扎進陳建軍心里。前世今生積累的怨氣、饑餓帶來的虛弱、被當(dāng)眾羞辱的憤怒,
瞬間在他胸腔里炸開!一股腥甜涌上喉頭,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死死咬著后槽牙,
指甲深深掐進凍僵的掌心,才沒讓自己當(dāng)場倒下。周圍的知青和村民,有的麻木地低著頭,
有的眼中閃過一絲同情,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在這片被饑餓統(tǒng)治的雪原上,
尊嚴是第一個被舍棄的東西。王有福罵得唾沫橫飛,似乎發(fā)泄夠了,
最后惡狠狠地撂下一句:“都滾回去!省點力氣明天給我上工!再完不成任務(wù),
明年開春的口糧也別想要了!” 說完,“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隊部的門板,
將那點可憐的暖和氣兒和食物的殘香徹底隔絕。門板撞擊的悶響,
像一記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人群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沉默地散開,各自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走向自己那個同樣冰冷、同樣絕望的“家”。陳建軍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著粗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疼痛。王有福那張油光光的胖臉和惡毒的咒罵在眼前晃動。
餓死?廢物?他低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布滿裂口的手。這雙手,
前世曾握著北大倉糧庫沉甸甸的鑰匙,調(diào)配過萬噸的糧食!這雙手,
曾簽下過價值億萬的合同!一股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如同地獄之火,
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熊熊燃起!糧倉!大隊糧倉!那把掛在他脖子上的黃銅鑰匙,
前世能打開北大倉最核心的儲備庫!那倉庫的鎖……他閉著眼都能拆裝!那是他半生的烙??!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念頭,在饑餓和憤怒的催生下,破土而出,野蠻生長!王有福,
你說我活該餓死?老子偏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你好!他猛地抬起頭,
眼中最后一絲迷茫和虛弱被徹底燒盡,只剩下孤狼般的狠厲與決絕。
他最后看了一眼緊閉的隊部大門,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然后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步伐,
一步一步,融入了風(fēng)雪彌漫的黑暗之中。每一步,都踩在復(fù)仇的引信上。夜,
黑得像潑了濃墨。風(fēng)刮得更緊了,鬼哭狼嚎般卷著雪粒子,抽打得人臉生疼。
屯子里死寂一片,連狗都餓得沒了力氣吠叫。陳建軍像一截沒有生命的枯木,
蜷縮在自家那四處漏風(fēng)的破土坯房墻角。土炕冰涼刺骨,破棉被硬得像鐵板,
根本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但他一動不動,耳朵卻像最精密的雷達,
捕捉著屯子里的每一絲動靜。時間在饑餓和寒冷中緩慢爬行。估摸著到了后半夜,
屯子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燈火也熄滅了。風(fēng)雪的呼嘯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主宰。就是現(xiàn)在!
他猛地睜開眼,那雙眸子里沒有絲毫困倦,只有餓狼般的綠光。他悄無聲息地溜下土炕,
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推開破木門,風(fēng)雪瞬間將他吞沒。他縮著脖子,
把破棉襖的領(lǐng)子豎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屯子西頭摸去。風(fēng)雪是最好的掩護,
掩蓋了他踩雪的“咯吱”聲,也吹散了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跡。
大隊糧倉孤零零地矗立在屯子邊緣,是幾間用石頭壘砌的堅固平房,
比社員們的土坯房氣派多了。厚重的松木大門緊閉著,
上面掛著一把沉甸甸的“永固”牌鐵鎖,鎖梁粗得嚇人。旁邊有個很小的氣窗,位置很高,
糊著破麻袋片,在風(fēng)中呼啦作響。陳建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警惕地四下張望,除了風(fēng)雪,
只有一片死寂。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葉,卻讓他更加清醒。他繞到糧倉側(cè)面,
那里堆著一些廢棄的破麻袋和爛木頭。他動作麻利地搬過幾塊還算結(jié)實的木頭,
小心翼翼地搭在墻根下,壘起一個勉強能踮腳的臺子。踩著搖晃的木頭,
他剛好能夠到那個小氣窗。氣窗用幾根粗木條釘著,縫隙很小。他伸出手,
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費力地摳動著糊在里面的破麻袋片。麻袋片又硬又脆,
在寒風(fēng)中凍得梆硬。他咬著牙,指甲都摳劈了,滲出細細的血絲,
終于摳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一股混雜著塵土和陳糧氣息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糧食味道,
猛地從那小洞里涌了出來!是苞米!干燥的、帶著陽光味道的苞米粒!這味道像一針強心劑,
瞬間注入了陳建軍干涸的軀體!饑餓的火焰被徹底點燃,燒得他眼睛發(fā)紅!他屏住呼吸,
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將上半身艱難地從那個破洞擠了進去。
冰冷的木茬刮擦著他的破棉襖和皮肉,但他渾然不覺。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濃烈的糧食氣息包圍著他。他摸索著,雙腳懸空,全靠手臂的力量扒著氣窗的邊緣。
終于,腳尖觸到了下面堆積的麻袋!他小心翼翼地松開手,
身體順著里面堆疊的糧食麻袋滑落下去,落地時盡量放輕了聲音。糧倉內(nèi)部空間很大,
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空氣里彌漫著糧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干燥芬芳,但也混雜著濃重的灰塵和老鼠屎尿的騷臭。
目標(biāo)明確——那把鎖!他憑著記憶,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糧倉大門內(nèi)側(cè)。果然,
門內(nèi)側(cè)的門栓位置,掛著一把和外面一模一樣的“永固”牌大鐵鎖,
牢牢地卡在厚重的門栓環(huán)上。鎖身冰涼沉重,在黑暗中泛著金屬特有的幽光。
陳建軍沒有絲毫猶豫。他一把扯下脖子上那枚冰冷的黃銅鑰匙,
指尖因為激動和寒冷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那把大鎖,
前世拆解過無數(shù)次的記憶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來。沒有光,全憑指尖的觸感和肌肉的記憶!
他將那枚小小的黃銅鑰匙,以一種極其刁鉆、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猛地插進了鎖孔深處!
然后手腕猛地一擰,同時另一只手的手指精準(zhǔn)地摳住鎖芯側(cè)面的一個極其微小的凹槽,
用力一按!“咔噠!”一聲極其輕微、但在陳建軍聽來卻如同天籟的機簧彈跳聲,
在死寂的糧倉里響起!成了!鎖開了!他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他顫抖著手,
取下那把沉重的大鐵鎖,輕輕放在地上。然后,用力拉開了糧倉內(nèi)側(cè)那根粗壯的門栓。
沉重的松木大門,被他無聲地拉開了一條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風(fēng)雪立刻灌了進來。
他沒有立刻出去,而是轉(zhuǎn)身撲向離門口最近的一堆麻袋。解開捆扎麻袋的草繩,
借著門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他看到了里面金燦燦的苞米粒子!他抓起一把,
干燥飽滿的顆粒摩擦著手心,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來不及多想!
他迅速脫下自己身上那件破得露棉絮的棉襖,鋪在地上。雙手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