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炒飯粒與意外的光路
正午的食堂喧囂鼎沸，像一口巨大沸騰的鍋。各種食物的氣味、餐具碰撞的脆響、年輕學子的談笑聲匯成混亂的洪流，沖擊著每一個踏入這里的人的感官。
林蔭路盡頭通往的這個小食堂，離物理樓最近，人相對少一些，但也足夠吵鬧。
楚瑤端著餐盤，在擁擠的過道里艱難穿行。餐盤上，一份顏色寡淡的蛋炒飯冒著微弱熱氣，一碟水煮青菜青翠得不太真實。視線掃過熟悉的角落——那張靠著落地窗、安靜得仿佛自帶結(jié)界的長條桌，可惜此刻已經(jīng)坐滿了人。她微微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斜對面一排剛空出來的四人桌吸引了她的注意。
楚瑤眼睛一亮，剛想端著盤子坐下——
一個灰色身影比她更快一步。
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林倦端著餐盤（上面孤零零地擺著一盒學校統(tǒng)一配發(fā)的簡易盒裝牛奶），像一抹沒有重量的影子，精準地把自己“放置”在長方形桌子的一個短邊的角落里。背對著食堂中心混亂的人流，肩膀微微向內(nèi)收，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自我保護屏障區(qū)。桌子大部分空著。
楚瑤腳步頓住，端著盤子的手緊了緊。是林倦。他居然來食堂了？陳教授說他通常都是外賣或者回宿舍啃餅干解決。
要不要過去？楚瑤心里天人交戰(zhàn)。食堂很吵，他會不會覺得很“吵”然后立馬消失？而且……那張桌子很大，坐過去會不會顯得很刻意？她猶豫著，站在原地沒動。
林倦已經(jīng)放下他的牛奶盒，慢吞吞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眼神放空地盯著漆黑的屏幕，像個等待自我充能的機器人，對外界毫無反應。
楚瑤最終沒勇氣坐過去，端著盤子在不遠處找了個雙人座坐下。位置不算好，斜對著林倦的方向，能看見他大半個側(cè)影。
剛吃了兩口沒什么滋味的蛋炒飯，幾個端著滿滿當當托盤、興高采烈討論籃球賽的男生呼嘯著經(jīng)過。其中一個大概是討論得太激動，手舞足蹈間沒端穩(wěn)托盤邊緣的湯碗。
“哎喲臥槽！”一聲驚呼。
哐當！嘩啦！
一小股油汪汪的紫菜蛋花湯，帶著幾片香菜葉，不偏不倚，正潑在楚瑤還沒來得及下第二口的蛋炒飯上！
楚瑤：“……”
幾個男生也傻了，趕緊道歉收拾殘局。楚瑤看著碗里那一片狼藉的“湯泡飯”，再看看自己才動了一點的青菜，欲哭無淚。再去排隊？人更多了……她沮喪地放下筷子。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很輕，但在這嘈雜中格外清晰在她自己耳中。
她泄氣地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用勺子撥弄著湯飯混合物，目光下意識地又飄向斜對面的角落。
林倦依舊在角落里，維持著之前的靜止狀態(tài)。但他似乎做完了基礎的“開機預備動作”？他終于放下了（或許根本沒看）的手機。
接著，在他那如精密器械校準過的視野里，一個極其微小但絕對存在的動作發(fā)生了——
一只蒼白的手，從桌下無聲地伸了出來。極其緩慢地伸向他面前那份餐盤上唯一的物品——那盒冰冷的盒裝牛奶。
動作遲緩得像放慢了十倍速。他的手指懸停在冰冷的牛奶盒上方幾毫米處，似乎在抗拒這份低溫食物對指尖的熱量的掠奪。
他捏住了盒子冰冷的一角。
然后。
極其突兀地。
幾乎是同一時刻！
“嗡！”楚瑤手邊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她疑惑地拿起來看。是夏小禾發(fā)來的：“瑤瑤你在哪?。拷o你打包了校門口張記的招牌餛飩！圖書館老地方?jīng)]看到你？”
楚瑤的心跳漏跳一拍！小禾打包了餛飩？老地方？她幾乎是立刻回復：“我在食堂門口！馬上過來！”
她放下手機，準備立刻端起餐盤處理掉那份慘烈的湯飯。
就在這時，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斜對面一絲異常。
她猛地扭頭看去！
只見角落里的林倦，似乎正要艱難地用不匹配的力量拉開牛奶盒那硬邦邦的拉環(huán)，動作卡頓著。但就在她手機震動、低頭查看信息的那瞬間——他的手極其微不可察地、似乎被那突如其來的震動干擾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將那盒牛奶往里推了……半厘米？恰好撞翻了他放在旁邊桌面上沒蓋蓋子的水杯！
哐啷！
水杯傾倒！大半杯冰冷的清水汩汩流出，瞬間浸濕了他那盒還沒撕開的、被波及的盒裝牛奶的盒子底部！水跡迅速在桌面上蔓延，還差點殃及他那袖口洗得發(fā)白的灰色T恤。
林倦的動作瞬間凝固了！像是被突如其來的水流凍結(jié)。
楚瑤清晰地看到他那張從始至終都毫無波瀾的臉上，眉頭極其細微地蹙了一下！那雙空洞放空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真實的、瞬間涌起的、對眼前這混亂水漬和被污染牛奶盒的煩躁！雖然一閃即逝，快得幾乎抓不住。
下一秒，他像是啟動了最高級別的清潔程序預案，極其迅速地（相對他自己而言）抽回那只差點被水沾濕的手，同時用另一只手迅速把被水浸濕后變得軟塌塌的牛奶盒推到了桌沿外——讓它滑落到旁邊的空椅子上，遠離水漬污染中心。
桌面上一攤水，像一塊不規(guī)則的尷尬污漬。
林倦看著那灘水跡，又看看被他“流放”到旁邊椅子上的濕漉漉牛奶盒，他的身體像被某種無形的束縛纏繞，極其不自然地繃緊了一瞬。目光掃過周圍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最終似乎放棄了繼續(xù)在這里“進食”的計劃。
他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被侵擾后的輕微不耐煩。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盒“犧牲品”，直接繞開那灘水和椅子上的牛奶盒，步伐比來時稍快一點點（但依舊很慢），頭也不回地朝著食堂出口方向走去。像一尾終于擺脫了粘稠蛛網(wǎng)的魚，只留下桌上一片狼藉。
楚瑤端著餐盤，站在原地，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餐盤里那碗湯泡飯……
心臟像是被輕輕捏了一下。
他本來是想喝那盒牛奶的吧？因為水灑了，牛奶也不能喝了……而且位置被污染了……
一種微妙的愧疚感混合著說不清的情緒涌上心頭。
楚瑤沒再猶豫，她快速端起自己的餐盤，走到林倦剛才坐過的角落那張桌邊，將那份慘不忍睹的湯飯倒進最近的回收口。盤子放好。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旁邊那張林蔭路上供人休息的鐵藝長椅上。
正午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灰色的長椅上投下?lián)u晃的光斑。旁邊垃圾桶上，立著一瓶只喝了一小半的冰鎮(zhèn)可樂，鋁罐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滾落下來。
楚瑤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不遠處圖書館的側(cè)門開著，通往安靜的書海。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她摸了摸書包側(cè)袋——那里靜靜躺著今天特意帶來的新口味奶茶粉包，香橙味，包裝是明亮的橙色。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轉(zhuǎn)身走向圖書館方向。
林倦并沒有回宿舍。
他只是換了個他認為“干凈”的地方。
圖書館三樓的舊報刊區(qū)依舊安靜，空調(diào)壞了帶來的涼意未散。熟悉的位置，熟悉的橡木桌子。
他再次把自己攤回到那張靠著墻的硬塑料凳子上。只是這次，他連放空的力氣都似乎耗盡了，額頭抵著冰冷的墻壁，雙眼緊閉，仿佛剛才食堂的微型水患徹底抽干了他的社交電池，需要漫長的關機充電。
楚瑤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到他這副徹底斷電的姿態(tài)，腳步更輕了。她放下書包，拿出保溫杯、迷你加熱杯墊和那包橙色的奶茶粉。
熟悉的“滋滋”加熱聲低低響起，水汽蒸騰。橙子的清新甜香迅速在冷寂的空氣中彌漫開。
楚瑤看著眼前這杯冒著熱氣的暖橙色奶茶，又看看旁邊角落里緊閉雙眼、隔絕世界的林倦。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忽然涌了上來。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把杯子放在縫隙或者他腳邊的凳子上。
她端著那杯滾燙的奶茶，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到了林倦的面前（三步的距離！）。
心跳得像要破膛而出。
林倦似乎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呼吸依舊平穩(wěn)悠長，仿佛對逼近的“熱源”毫無所覺。
楚瑤沒再猶豫。
她極其小心地、穩(wěn)而輕地，將那杯散發(fā)著明亮橙色光暈和香橙甜香的熱奶茶——直接放到了林倦蜷起、微微縮在胸前的膝蓋上，緊挨著他環(huán)抱在身前的手肘旁邊。
那個位置，暖源緊靠著他身體最需要熱量的核心軀干部位。
杯壁灼熱的溫度幾乎是瞬間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了過去。
在杯子放穩(wěn)的瞬間！
那原本低垂著、靠在墻壁、雙眼緊閉的頭顱——猛地動了一下！
像是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
林倦一直保持的靜止狀態(tài)被打破了！他的身體極其明顯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肩膀猛地向上彈起，縮在胸前的雙手本能地向外打開！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強力彈簧頂開！豁然大睜！
那瞬間，楚瑤清楚地看到，那雙一直如同冬日蒙霧湖泊般的眼睛，在睜開的剎那，瞳孔因為極度震驚而驟然收縮！里面寫滿了清晰無比的驚愕和難以置信！像是被人用滾燙的烙印猝不及防地貼在了最脆弱的內(nèi)核上！
那眼神太過陌生、太過直接，直直地射向楚瑤！帶著毫無防備下被入侵核心領地的倉惶與震驚！
楚瑤嚇得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下一秒。
林倦的目光已經(jīng)如同被精準程序鎖定，倏地向下！死死釘在了——自己膝蓋上那杯散發(fā)著驚人熱量、散發(fā)著侵略性香氣的橙黃色奶茶杯上！
仿佛那不是一杯飲料，而是……一枚微型炸彈！
他的呼吸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紊亂！胸口起伏加??！臉頰因為突如其來的緊張和溫度沖擊，浮現(xiàn)出極其不自然的淡淡紅暈！一直籠罩著他的那種“非人”的平靜和無感徹底被撕裂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松開環(huán)抱在身前的手臂！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極其迅速地——卻又帶著一種強烈的恐懼和抗拒——用指尖飛快地、幾乎不敢觸碰似地——撥開了那杯快要靠上自己外套扣子的熱奶茶！
動作快到極致！與其說是推開，不如說是彈開！
杯子失去支撐，骨碌碌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滾了兩圈，灑出滾燙的液體和幾顆沒化開的奶茶粉粒，留下一條橘黃色的污痕。
世界一片死寂。
橙子的甜香混合著地面的灰塵味道，固執(zhí)地彌漫在兩人之間。
林倦猛地抬起頭，驚魂未定的目光從地上那條刺眼的橘黃污漬上抬起，穿透兩人之間短短的空氣，再次狠狠撞上楚瑤震驚失措的視線。
他的嘴唇死死抿著，蒼白的面頰因為剛才的劇烈反應和急速的心跳，此刻燒得通紅！那雙總是空洞的眼睛里燃燒著火焰——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驚濤駭浪過后、混雜著巨大驚恐、極度不安、被冒犯以及……一絲近乎崩潰的委屈？
楚瑤被那眼神釘在原地，如同置身冰窟。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林倦！那個永遠睡不醒、萬事不關己的林倦消失了！眼前這個臉色通紅、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驚懼的少年，陌生得讓她害怕。
“我……對不起！”楚瑤幾乎是帶著哭腔，慌亂地道歉，“我只是……只是想……我以為你冷……”她語無倫次，看著地上潑灑的奶茶和那條刺目的橘黃痕跡，又看看林倦那仿佛受到了巨大驚嚇的狀態(tài)，巨大的恐慌和負罪感將她淹沒。
林倦沒有回應她的道歉。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好幾下。視線像被燙到一般，飛快地、用力地移開楚瑤的臉，然后死死地、牢牢地鎖死在圖書館角落深處那片最深沉的陰影里。仿佛那片黑暗是他唯一的庇護所。
幾秒的死寂后。
林倦猛地推開塑料凳子，凳子腿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刺啦——”聲！
他頭也不回！用一種近乎逃離的速度（相對他自己！但已是極限?。┮徊娇邕^地上的奶茶污漬，跌跌撞撞地、極其狼狽地沖向了圖書館的防火樓梯口！
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樓梯拐角。
只留下楚瑤一個人，站在冰冷、甜膩、一片狼藉的角落。
地上那片橘黃色的污漬，像一顆破碎的心，灼痛了她的眼睛。
圖書館徹底安靜了。
只剩下窗外的風聲，和她自己劇烈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