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季的禮堂像一口巨大的、蒸騰著青春余熱的蒸籠。劣質(zhì)空調(diào)徒勞地嘶吼著，
卻驅(qū)不散幾千號人擠在一起散發(fā)的汗味、廉價香水味，
還有某種即將散場的、焦躁不安的氣息。厚重的猩紅色絨布幕簾低垂著，
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幾束過于明亮的光柱里上下翻飛。冗長的領(lǐng)導(dǎo)講話如同催眠曲，
嗡嗡地撞擊著耳膜。我坐在靠過道的硬塑椅子上，后背黏膩膩地貼著椅背，
百無聊賴地翻弄著學(xué)士帽垂下來的流蘇穗子，
目光在攢動的人頭和一片晃眼的黑色學(xué)士服里漫無目的地游移。視線掠過幾排，
定格在斜前方那個熟悉的小團體上。女班長，脊背挺得筆直，如同標(biāo)槍。
一絲不茍的學(xué)士帽下，是那張四年如一日的、溫婉沉靜的臉。細邊眼鏡后的眼睛，
清澈得像兩汪山泉，永遠含著恰到好處的、令人安心的笑意。此刻，她正微微側(cè)著頭，
專注地聽著臺上發(fā)言，側(cè)臉線條柔和，嘴角噙著一抹幾乎察覺不到的弧度，
仿佛周遭的浮躁都與她無關(guān)。她是寢室的主心骨，是老師眼里的模范，
是同學(xué)心中的定海神針——永遠周到，永遠可靠。她的左手邊，坐著乖乖女。
小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學(xué)士服里，更顯得單薄。她微微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寬大的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素凈的小臉上沒什么血色，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顯得格外憔悴。她的男友，
那個總穿著洗得發(fā)白T恤、沉默寡言的體育系男生，一周前那個雨夜，
在送外賣的路上被一輛醉駕的轎車……消息傳來時，乖乖女哭暈在寢室，
是女班長一直抱著她，輕拍她的背，低聲安撫，守了她整整一夜。此刻，
乖乖女整個人都像被抽走了魂，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盯著前方某處虛無，肩膀微微塌陷，
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枯葉。女班長的右手邊，則是富家女。即便是統(tǒng)一的學(xué)士服，
也掩不住她骨子里透出的驕矜。昂貴的真絲內(nèi)搭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
精心打理過的栗色卷發(fā)從學(xué)士帽下俏皮地溜出幾縷，
頸間一條細細的鉑金鏈子墜著個小小的、設(shè)計別致的吊墜，在燈光下偶爾閃過一道冷光。
她微微揚著下巴，漂亮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涂著裸色甲油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顯然對臺上的陳詞濫調(diào)毫無興趣。
她那位出身偏遠山村、靠著助學(xué)貸款和富家女資助才熬到畢業(yè)的“鳳凰男”男友，
此刻正坐在后排的男生堆里，目光卻像黏在了富家女身上，
帶著一種混合著迷戀與卑微的復(fù)雜神情。他們的關(guān)系，如同緊繃的琴弦，爭吵是主旋律，
分手是插曲，可每一次，都奇跡般地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拉扯回來。每一次，
都是女班長從中斡旋，溫言軟語地開解富家女，又耐心地安撫那個敏感易怒的鳳凰男。
就在這時，女班長動了。她像是被某種無聲的指令喚醒，
動作輕緩地從隨身那個米白色、沒有任何多余裝飾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個東西。
一個普普通通的白色小藥瓶。塑料的，沒有任何標(biāo)簽，瓶身已經(jīng)被磨得有些發(fā)白，
透著一種被長期使用的陳舊感。我的心不知為何，輕輕一跳。這個瓶子，太眼熟了。四年間，
無數(shù)次，在寢室的清晨、午休的間隙、深夜的臺燈下，我都見過它出現(xiàn)在女班長的手中。
她總是帶著那種令人安心的微笑，將它遞給乖乖女，或是富家女，
語氣溫軟得像哄小孩：“來，把維生素吃了，增強抵抗力。”“看你臉色不太好，
補充點維生素吧?！薄敖裉煊屑s會？氣色最重要，別忘了維生素?！边@個白色小藥瓶，
幾乎成了我們寢室的“平安符”，承載著女班長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乖乖女體弱，富家女挑剔，
她們似乎也習(xí)慣了這份照顧，總是順從地接過，就著溫水吞服下去。此刻，
女班長熟練地擰開藥瓶蓋。沒有標(biāo)簽的瓶口對著掌心，輕輕磕了幾下。
幾粒小小的藥丸滾落出來。不是常見的白色或黃色。是彩色的。鮮艷得有些詭異。
一粒是刺目的明黃，一粒是濃郁的莓紅，還有一粒是深海般的幽藍。在禮堂頂燈的光線下，
它們像幾顆凝固的、濃縮的糖果，折射出妖異的光澤。
女班長白皙的掌心托著這幾粒彩色的藥丸，動作自然而然地傾向左邊的乖乖女。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如既往的、令人信賴的溫柔，清晰地穿過座椅間不算遠的距離，
鉆進我的耳朵：“喏，拿著。你男朋友……之前特意讓我提醒你，要按時補充維生素的。
他說你最不會照顧自己了?！彼恼Z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憐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導(dǎo)，
“吃了會好受點?！薄澳信笥选比齻€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乖乖女脆弱的神經(jīng)上。
她猛地一顫，空洞的眼睛里瞬間涌上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幾乎是本能地、顫抖著伸出手，蒼白纖細的手指，帶著一種溺水者般的渴望，
緩緩伸向女班長掌心那幾粒色彩斑斕的藥丸。時間仿佛被拉長。
那幾粒彩色藥丸在女班長掌心，如同惡魔蠱惑的糖果，
乖乖女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虛假的安慰……“別碰！”一聲尖利的、帶著破音的嘶喊，
如同玻璃碎裂般驟然炸響！瞬間刺穿了禮堂沉悶的嗡嗡聲！是富家女！
她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大，撞得身下的硬塑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她漂亮的臉上，剛才的煩躁被一種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的憤怒所取代，臉色煞白，
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放大。她死死盯著女班長掌心那幾粒彩色藥丸，
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下一秒，在所有人，包括女班長都來不及反應(yīng)的瞬間，
富家女帶著一股近乎瘋狂的狠勁，猛地揮手！啪！一聲清脆的爆響！女班長的手被狠狠打偏，
那只白色的、無標(biāo)簽的小藥瓶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
重重地砸在過道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瓶蓋崩開！瓶身碎裂！
無數(shù)顆彩色的藥丸——明黃、莓紅、幽藍、草綠、亮紫……如同驟然炸開的、有毒的彩虹，
噼里啪啦地蹦跳著、滾動著，撒滿了光潔的過道地面！五顏六色，
鋪開一片詭異而刺目的狼藉。死寂。絕對的死寂瞬間籠罩了這一小片區(qū)域。
臺上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還在空洞地回響，但周圍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般，“唰”地一下，
全部聚焦過來?？諝饽塘?，粘稠得令人窒息。富家女胸口劇烈起伏，
手指顫抖地指向地上那片狼藉的彩色藥丸，又猛地指向呆若木雞、眼神空洞的乖乖女，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調(diào)、撕裂：“維生素？！放屁！
她男朋友……她男朋友上個星期就死了！車禍！死了??！”“死了”兩個字，
如同兩顆重磅炸彈，轟然投下！乖乖女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擊中，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本就蒼白的臉?biāo)查g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如同金紙。她看著地上那些滾動的彩色藥丸，
又茫然地看向憤怒得渾身發(fā)抖的富家女，最后，那雙空洞的大眼睛里，緩慢地、一點一點地，
積聚起一種瀕臨崩潰的驚疑和恐懼。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抽氣聲，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女班長被打偏的手還僵在半空，掌心空空。她臉上那溫婉沉靜的面具，
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細邊眼鏡后的瞳孔猛地一縮，一絲極其細微的、冰錐般的寒意，
快得幾乎無法捕捉，瞬間閃過。但她沒有看暴怒的富家女，也沒有看地上那片刺目的彩色，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猛地轉(zhuǎn)向了我。那一刻，我渾身的血液，像是被瞬間抽干，
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上頭頂！巨大的嗡鳴聲在顱內(nèi)炸響！彩色藥丸！女班長！維生素！
四年！無數(shù)個被忽視的、習(xí)以為常的碎片，裹挾著冰冷的鐵銹腥氣，
在記憶的深淵里瘋狂翻涌、撞擊、拼合！乖乖女每次和那個體育系男友約會前，
總會揉著太陽穴，小聲嘀咕著“頭有點暈”，然后，
女班長就會適時地遞上溫水和一粒“維生素”。吃完不久，
她蒼白的臉頰就會泛起奇異的紅暈，眼神也變得格外明亮，充滿期待地出門。
富家女和鳳凰男鬧得最兇、摔門喊著“這次徹底完了”之后，往往把自己關(guān)在床簾里生悶氣。
然后，女班長會端著一杯溫水，輕輕掀開簾子一角，溫言細語地勸慰，最后，
總會變魔術(shù)般拿出那個小白瓶：“吃點維生素，心情會好點，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
”富家女煩躁地接過，吞下。第二天，或者隔幾天，
她就會帶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復(fù)雜情緒，又和那個鳳凰男出現(xiàn)在一起，
眼神里交織著厭惡和一種奇異的……依賴？還有我自己！
每次考試周壓力山大、或者遇到煩心事失眠時，女班長也總會關(guān)切地遞來她的“維生素”，
說是能舒緩神經(jīng)。我吃過幾次……吃完確實有種奇異的平靜感，腦子似乎也轉(zhuǎn)得快了些？
我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心理作用……原來……不是心理作用？！那彩色藥丸在地上滾動的刺目景象，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也燙穿了我四年構(gòu)建的所有認知！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劇毒的藤蔓，從腳底心猛地竄起，瞬間纏繞住四肢百骸，
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就在這時，一直僵立著的乖乖女，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猛地掙脫了富家女下意識想要扶住她的手。她踉蹌著，
如同提線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向那片狼藉的彩色藥丸。她蹲了下來。
學(xué)士服寬大的下擺拖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在周圍無數(shù)道驚疑、探究、茫然的目光注視下，
在女班長驟然變得幽深莫測的注視下，
在富家女驚駭欲絕的倒抽冷氣聲中——乖乖女伸出那只蒼白得近乎透明、還在劇烈顫抖的手。
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渴望和無法自控的痙攣，顫抖著，小心翼翼地，
從混雜著細小玻璃碴和灰塵的地面上，拈起了一粒。一粒莓紅色的藥丸。小小的，圓潤的，
像凝固的血珠。她將它舉到眼前，死死地盯著。眼神空洞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