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在旋轉,像一個巨大的、油膩的漩渦。
李建軍感覺自己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著往下沉,沉向冰冷刺骨的深淵。
每一次費力的呼吸都帶著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胸腔深處,
仿佛有滾燙的煤渣在摩擦著脆弱的黏膜。視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翳,
不斷晃動、扭曲、變形,像是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只有那張臉是清晰的。蘇晚晴的臉。
她俯視著他,湊得很近。精心修飾過的眉毛微微蹙著,那雙總是含情脈脈望著他的杏眼,
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盛滿了某種他從未見過的、冰冷的情緒。她的嘴唇在動,
像是在哭訴,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肩膀也配合著微微聳動。但李建軍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耳朵里灌滿了粘稠的嗡鳴,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里面瘋狂地振翅。他只能看到她眼角是干的,
一滴淚水都沒有?!敖ㄜ姟ㄜ姲 ?她的聲音終于穿透了那層粘滯的嗡鳴,
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令人作嘔的悲戚,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來,
“你怎么這么狠心…留下我一個人…可怎么辦啊…” 她的手伸過來,
冰涼的手指拂過他汗?jié)竦念~頭,那觸感卻比燒紅的烙鐵更讓他驚懼。他本能地想躲開,
想扭開頭,想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推開這個蛇蝎般的女人。但他的身體背叛了他,
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連動一動指尖都成了奢望。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另一個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低沉而冷靜,像毒蛇吐信,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大功告成的輕松?!靶辛?,晚晴,別哭了。人走了?!?是趙志強。
他那張平日里總是堆滿憨厚笑容的臉,此刻在模糊的視野邊緣晃動,
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趕緊的,按說好的辦。處理干凈點,別留尾巴。
”“處理…干凈……”這幾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地扎進李建軍最后殘存的意識里。
憤怒、恐懼、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的劇痛,像巖漿一樣在他僵死的軀殼里奔涌、咆哮,
卻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他只能任由它們將自己最后一點活氣徹底焚燒殆盡。
黑暗徹底吞噬了他?!斑馈?!”一聲壓抑的、如同溺水者驟然被拖出水面的抽氣聲,
猛地撕裂了出租屋狹小空間里的沉悶寂靜。李建軍,或者說,
剛剛從死亡深淵掙脫出來的那個意識,像被無形的彈簧從床上彈射起來,脊背瞬間弓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每一次吸氣都貪婪得像是要把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吸干,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瀕死的顫抖。汗水,
冰冷粘膩的汗水,瞬間浸透了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廠標的廉價T恤。
額前幾縷稀疏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癢。他驚恐地瞪大眼睛,
瞳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放大,茫然又充滿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狹窄的單間。
廉價出租屋特有的、被無數(shù)任租客的煙熏火燎和潮濕霉氣共同浸染出的、令人窒息的暗黃色。
一張嘎吱作響的鐵架床,上面鋪著薄薄的、早已失去彈性的舊床墊。
一張掉漆的折疊小方桌緊挨著床腳,桌上散亂地堆著幾個空了的泡面桶,
油膩膩的叉子插在里面,散發(fā)出隔夜調料包混合著面餅的酸餿氣味。
角落里一個褪色的塑料簡易衣柜,拉鏈壞了一半,露出里面幾件同樣廉價、皺巴巴的衣物。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臺屏幕布滿油膩指紋的老舊筆記本電腦。
幽藍色的熒光映照著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也照亮了電腦旁邊一個巴掌大的電子萬年歷。
紅色的數(shù)字,像凝固的血點,清晰地跳動著:2015年6月14日。上午 08:07。
這個日期!這個時間!李建軍的呼吸驟然停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一股強烈的、冰冷的麻意順著脊椎骨“唰”地一下竄上頭頂,頭皮瞬間炸開,寒毛根根倒豎!
2015年,6月14日!他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那串紅色的數(shù)字,
眼球因為過度用力而布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這個日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帶來一陣陣尖銳到令人窒息的劇痛。不是夢!
那蝕骨的毒藥穿腸的痛苦,蘇晚晴那張?zhí)搨伪莸哪槪?/p>
趙志強那句冰冷刺骨的“處理干凈”……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此清晰,如此真實,
帶著地獄般的硫磺氣息!它們不是消散的噩夢碎片,
而是剛剛經(jīng)歷過的、烙印在骨髓里的酷刑!他真的死了!
被自己最信任的妻子和最親厚的兄弟聯(lián)手毒殺!然后……他又活了?活在了……這一天?
“嗬…嗬嗬…” 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如同破風箱抽動般的嘶啞聲音。李建軍猛地抬手,
粗糙的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力道,狠狠地掐向自己的大腿內側?!八弧?!
”劇烈的疼痛感瞬間傳來,清晰無比。不是幻覺!這具身體是溫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肺部在擴張收縮,心臟在沉重地搏動!他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
回到了……回到了他人生徹底滑向深淵的起點,
回到了他最終被那對狗男女送上黃泉路的前一天!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恐懼、滔天憤怒以及一絲劫后余生般狂喜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他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頭。他猛地捂住嘴,
連滾帶爬地從那張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翻下來,
踉蹌著沖向墻角那個狹窄、散發(fā)著尿騷味的簡易衛(wèi)生間?!皣I——!
”他撲倒在冰冷的陶瓷馬桶邊緣,身體蜷縮著,痙攣般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
只有酸澀的膽汁被強行擠壓出來,灼燒著喉嚨。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糊了一臉。
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汗珠沿著鬢角和脖頸不斷滾落,砸在骯臟的地磚上。
前世那令人作嘔的背叛和死亡氣息,與眼前這破敗、窒息、充滿絕望的現(xiàn)實,
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纏繞住他的脖頸,越收越緊。他回來了?;氐搅说鬲z的入口。
但這一次,他提前知道了門后面等著他的是什么。蘇晚晴!趙志強!
這兩個名字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如同毒刺般反復穿刺,每一次都帶起更深更狠的恨意。
;那個他視作手足、卻親手遞上毒酒的“兄弟”的虛偽笑容……一幕幕場景在眼前瘋狂閃回,
像一把把鈍刀子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不能死!絕不能像前世那樣糊里糊涂地死掉!
更不能讓那對狗男女得逞!強烈的求生欲如同瀕死野獸最后的咆哮,
瞬間壓倒了翻騰的恐懼和惡心。他必須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他要親眼看著那對狗男女付出代價!李建軍掙扎著,
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虛軟的身體,扶著冰冷的、布滿水漬的瓷磚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衛(wèi)生間墻上那面模糊的、布滿銹跡的鏡子。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寫滿驚魂未定和刻骨仇恨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出,
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
那是前世在生活的重壓下被徹底榨干、最終又被至親背叛殺死的李建軍。不!
不能再是李建軍!這個名字,連同這張臉,這個身份,
都沾滿了前世的恥辱、失敗和死亡的氣息!它們是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
隨時可能再次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改名…必須改名…” 他喃喃自語,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換掉…所有…一切…”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
帶著一種近乎宿命般的灼熱感!2015年6月14日!雙色球!開獎日!他猛地轉身,
幾乎是撲出了狹小的衛(wèi)生間,目光再次死死鎖住桌上那臺老舊筆記本旁邊的電子萬年歷。
沒錯!就是今天!晚上九點半!中國福利彩票雙色球開獎!前世,
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個“幸運日”——他鬼使神差地花了十塊錢,機選了一注雙色球。
而就在開獎后幾個小時,蘇晚晴假惺惺地端來了那碗致命的“醒酒湯”。那組號碼!
那組改變了他命運軌跡、卻又最終將他引向地獄的號碼!像一串滾燙的烙印,
深深刻在他的記憶深處,每一個數(shù)字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紅球:01,07,09,
19,20,21藍球:15!就是它!一等獎!七千多萬!稅后五千多萬!
足以徹底改變一個底層螻蟻命運的巨額財富!前世,這組號碼與他擦肩而過,
機選的號碼只中了一個藍球,五塊錢。那微不足道的五塊錢,
成了他死前最后一點可憐的安慰,
也成了蘇晚晴和趙志強事后嘲弄他“白日做夢”的絕佳佐證。
而現(xiàn)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如同燒沸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
巨大的、令人眩暈的狂喜和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同時攫住了他。錢!巨額的金錢!
這是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東西!是斬斷過去、改頭換面、積蓄力量復仇的唯一資本!去買了它!
立刻!馬上!把那張價值五千萬的彩票抓在手里!把命運狠狠地攥在自己掌心!
這個念頭帶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像魔鬼的低語,瞬間點燃了他眼中瘋狂的火焰。
他幾乎是撲向床邊,手忙腳亂地在枕頭底下、在破舊的褲兜里摸索著。
手指觸碰到幾張皺巴巴的紙鈔,是他僅有的、準備用來應付幾天伙食費的幾十塊錢。夠了!
十塊錢就夠了!他抓起一張十元鈔票,轉身就要沖出這間令人窒息的出租屋,
奔向最近的彩票站,去抓住那唾手可得的、足以淹沒一切的滔天財富!然而,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冰冷的、帶著油膩感的門把手那一剎那,
身體卻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猛地僵在原地!前世臨死前,
趙志強那句冰冷刺骨、不帶一絲情感的話,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再次在耳邊炸響:“處理干凈點,別留尾巴。”“處理干凈……”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
帶著足以凍結靈魂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狂跳的心臟。彩票!實名購買!巨額獎金!
兌獎流程!蘇晚晴和趙志強!他們既然能狠心毒殺自己,
就絕不會允許任何威脅他們“幸?!钡碾[患存在!前世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窮鬼,
他們尚且要“處理干凈”。如果自己突然中了五千萬巨獎……他們會怎么做?
他們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樣撲上來!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找到自己!
威脅、綁架、控制……甚至,再一次的“處理干凈”!在絕對的力量和金錢面前,
自己這個剛剛重生、一無所有的底層螻蟻,拿什么去抵抗?那張價值五千萬的彩票,
瞬間在他眼中變成了一張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催命符!它不再是通向天堂的階梯,
而是直通地獄的邀請函!它會像黑夜中的燈塔,
將自己徹底暴露在那對豺狼般貪婪兇殘的目光之下!冷汗,瞬間再次浸透了他單薄的T恤。
剛剛燃起的狂喜火焰被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撲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恐懼在四肢百骸蔓延。
他扶著門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能碰!
絕對不能碰那組頭獎號碼!那是通往懸崖的捷徑!可是……錢!他需要錢!
迫切地需要啟動資金!怎么辦?李建軍的腦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著,
如同高速旋轉的精密齒輪,在恐懼的冰原和生存的烈焰之間尋找著唯一可行的縫隙。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光芒。避開頭獎!
但……要中獎!
要拿到一筆足夠他立即消失、改頭換面、同時又不至于立刻引來滅頂之災的錢!
他死死地回憶著前世的記憶。
(01, 07, 09, 19, 20, 21 + 15)像燒紅的烙鐵印在腦海里。
那么……二等獎!二等獎的獎金是多少?前世他關注過,好像有幾十萬?對!
二等獎通常是固定獎金,當期銷量高的話,單注獎金能達到幾十萬甚至接近百萬!
幾十萬……足夠了!足夠他立刻從李建軍這個身份里蒸發(fā),足夠他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名字,
像一個幽靈一樣潛伏下來,暗中積蓄力量!這筆錢,相對于五千萬的驚天巨獎來說,
渺小如塵埃,根本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更不會立刻驚動那對還在謀劃毒殺自己的狗男女!
而且,二等獎,只需要……改變一個數(shù)字!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李建軍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轉身,
不再看那扇通往彩票站的門,而是撲向那張掉漆的折疊小方桌,
一把抄起桌上那支廉價的圓珠筆和一張不知從哪里撕下來的、印著租房小廣告的廢紙。
顫抖的手指緊握著筆,在粗糙的紙面上用力地劃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他首先寫下了那組刻骨銘心的死亡數(shù)字:紅球:01,07,09,19,20,
21藍球:15然后,他的筆尖懸停在最后一個紅球“21”上。只需要改變它!
只要改變其中一個紅球,避開頭獎組合,但只要能中五個紅球加一個藍球,就是二等獎!
前世他模糊記得,當期二等獎單注獎金是……八十多萬!稅后也有六十多萬!改哪個?
改成什么?筆尖在粗糙的紙面上懸停、顫抖,帶著一種決定命運的沉重。他閉上眼,
前世臨死前那劇烈的痛苦、蘇晚晴虛假的哭泣、趙志強冷酷的“處理干凈”命令,
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幾乎將他淹沒。恨意像毒藤一樣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猛地睜開眼,
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決絕。他不再猶豫,筆尖帶著一股狠勁,重重地劃掉了那個“21”。
然后,在它旁邊,寫下了另一個數(shù)字——22。紅球:01,07,09,19,20,
22藍球:15就是它了!一組注定與五千萬頭獎擦肩而過,
但足以將他從泥潭中暫時拽出來的號碼!他死死盯著這串新的數(shù)字,
仿佛要將它們刻進靈魂深處。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寫滿了他命運轉折的廢紙折疊起來,
塞進了貼身的、唯一一個還算干凈的內衣口袋里。再次抓起那張十元鈔票,
李建軍拉開了出租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舊鐵門。
門外是老舊居民樓陰暗潮濕的走廊,混雜著油煙、霉味和劣質洗衣粉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深吸了一口這渾濁的空氣,眼神卻銳利如鷹,掃視著空無一人的走廊。
確認沒有任何可疑的動靜后,他才閃身而出,反手輕輕帶上門。
腳步落在布滿污漬的水泥樓梯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警惕。
他刻意放輕了腳步,身體微微繃緊,
眼角的余光像雷達一樣掃視著每一個樓梯拐角的陰影、每一扇緊閉的房門,
仿佛那些暗處隨時會跳出索命的惡鬼。前世被毒殺的恐懼,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他。
蘇晚晴和趙志強那兩張?zhí)搨蔚哪?,不斷在眼前晃動?/p>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碗“醒酒湯”的滋味,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刻”和“安全”上。
走出單元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這是一個典型的城郊結合部老舊小區(qū),樓房低矮破敗,
墻壁上爬滿了雜亂的電線和褪色的廣告。
幾個穿著背心、搖著蒲扇的老頭老太太坐在樹蔭下閑聊,
渾濁的目光偶爾掃過步履匆匆的李建軍。他下意識地拉低了頭上那頂同樣破舊的棒球帽檐,
遮住了大半張臉,腳步不停,
徑直朝著記憶中離這里最近、位于小區(qū)后門菜市場旁邊的那家福利彩票投注站走去。
那家店很小,不起眼,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很少和顧客攀談。十分鐘后,
那間門臉狹小、玻璃門上貼著褪色彩票走勢圖的投注站出現(xiàn)在視線里。
門口支著一個簡陋的冰柜,里面放著幾瓶飲料。此刻店里沒什么人,只有老板叼著煙,
懶洋洋地坐在柜臺后面看著一臺小電視。李建軍的心跳再次加速,
但他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他推開門,老舊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一股劣質煙草、灰塵和打印紙混合的氣味鉆入鼻腔?!百I彩票?”老板頭也沒抬,
聲音含糊地問,目光依舊粘在電視屏幕上?!班拧!崩罱ㄜ姂艘宦暎曇粲行└蓾?。
他走到柜臺前,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自然隨意,像任何一個偶爾想碰碰運氣的普通打工仔。
他掏出那張十元鈔票,放在柜臺上被無數(shù)人摸得油亮的玻璃面上。“雙色球,一注。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自己選號。”老板這才抬起眼皮,
瞥了他一眼,順手從旁邊撕下一張空白的雙色球投注單和一支鉛筆頭,推到李建軍面前。
“自己填?!崩罱ㄜ娔闷鹉侵Ф痰脦缀跄蟛蛔〉你U筆頭,粗糙的木質硌著指尖。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著手腕的穩(wěn)定,在那張小小的投注單上,一筆一劃,
極其緩慢而用力地寫下了那組決定了他重生后第一步命運的數(shù)字:紅球:01,07,09,
19,20,22藍球:15每一個數(shù)字落筆,都仿佛重若千鈞。寫完最后一個“5”,
他感到后背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薄汗。他迅速將投注單推給老板,仿佛那紙片會燙手。
老板接過單子,隨意地掃了一眼,手指在布滿油污的鍵盤上噼里啪啦敲了幾下。
旁邊那臺彩票打印機發(fā)出熟悉的、吱吱嘎嘎的卷紙聲。片刻,
一張小小的、印著時間和數(shù)字組合的彩票被吐了出來。老板撕下彩票,
連同找零的幾個硬幣一起,漫不經(jīng)心地丟在柜臺上?!斑?,拿好?!崩罱ㄜ娚斐鍪帧?/p>
當指尖觸碰到那張薄薄的、帶著機器余溫的熱敏紙彩票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感瞬間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幾乎是搶一般地將彩票抓在手里,
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自己新生的命脈。那微弱的紙張觸感,此刻卻重逾千斤。
他迅速將彩票塞進貼身的口袋,和那張寫著號碼的廢紙放在一起,緊緊貼著皮膚。
然后抓起找零的硬幣,轉身就走,沒有再看老板一眼,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推開彩票站的門,重新踏入午后有些灼熱的陽光里。他腳步不停,沿著來時的路快步往回走,
但這一次,他的步伐明顯加快,帶著一種逃離危險區(qū)域的急切。
直到重新回到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出租屋,反鎖上房門,背靠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在地上,
他才敢大口地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顫抖著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張彩票,小心翼翼地展開,
對著從狹小窗戶透進來的、昏暗的光線,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著上面的數(shù)字。01,07,
09,19,20,22 + 15。沒錯!就是它!
那張承載著希望與巨大風險規(guī)避的憑證!他找出一個空了的、還算干凈的煙盒,
小心翼翼地將彩票平整地放了進去,再把這個簡陋的“保險箱”塞進了床墊最深處,
一個他自認為最隱蔽的角落。做完這一切,他才脫力般地倒在床上,
望著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丑陋的水漬。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命運的宣判,
等待那八十多萬的可能性降臨。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煎熬。出租屋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悶熱、壓抑,混雜著泡面、汗水和灰塵的氣味。李建軍躺在床上,身體僵硬,
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上那片不斷蔓延的水漬污痕,
仿佛要在那毫無意義的斑駁里看出命運的軌跡。
次樓下傳來的腳步聲、每一次鄰居家模糊的說話聲、甚至每一次遠處街道上汽車駛過的噪音,
都像一根根細針,刺在他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無數(shù)次地伸手去摸床墊下的煙盒,
確認那張薄薄的彩票是否還在,指尖觸碰到硬紙板邊緣的瞬間,才能獲得片刻虛幻的安全感。
前世臨死前的劇痛、蘇晚晴那張掛著虛假淚痕的臉、趙志強冷酷的“處理干凈”命令,
如同最頑固的幽靈,一次次沖破他試圖維持的冷靜,在他腦海里尖嘯、翻騰。
每一次回憶都帶來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和冷汗。他強迫自己不去想。
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組數(shù)字上。01,07,09,19,20,22+15。
它們像一串咒語,在他心中反復默念。八十萬,稅后六十多萬。這是他孤注一擲的賭注,
是他逃離地獄、向深淵復仇的唯一啟動資金。他需要水,需要食物來維持體力,
但每一次起身去倒水壺里那點可憐的涼白開,都感覺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胃里空空如也,卻沒有任何食欲,只有恐懼和焦慮在翻攪。天色,就在這極致的煎熬中,
一點一點地暗沉下來。窗外的世界被染上昏黃的暮色,出租屋內的光線變得更加昏暗,
只有桌上那臺老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幽幽的藍光。
時間指向晚上九點二十五分。李建軍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撞擊得喉頭發(fā)甜。他撲到那張搖搖晃晃的折疊小方桌前,
一把掀開筆記本電腦的蓋子。布滿油膩指紋的屏幕亮了起來,
他顫抖的手指在同樣油膩的觸摸板上滑動,點開瀏覽器,
輸入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網(wǎng)址——中國福利彩票網(wǎng)。頁面加載的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網(wǎng)頁終于跳轉出來,雙色球開獎的直播頁面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一個穿著西裝的主持人正坐在演播室里,背景是巨大的搖獎機模型。畫面清晰度不高,
帶著點網(wǎng)絡延遲的卡頓。李建軍屏住了呼吸,身體前傾,
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屏幕上。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回蕩。九點三十分整。
直播畫面切換到真實的搖獎大廳。巨大的透明搖獎球倉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表情嚴肅地操作著機器?!案魑徊拭衽笥?,晚上好!
雙色球第2015078期的搖獎……”主持人的聲音透過筆記本電腦劣質的揚聲器傳出來,
帶著電流的沙沙聲。李建軍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第一個紅球搖出:01!李建軍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猛地繃緊!第二個:07!
他的呼吸徹底停滯!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第三個:09!
第四個:19!第五個:20!每一個數(shù)字的出現(xiàn),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五個了!五個紅球全中!和他買的那注號碼前五個紅球一模一樣!
只剩下最后一個紅球和藍球!
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狂喜和一種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同時攫住了他!
他死死盯著那個還在瘋狂跳動的紅球搖獎機,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最后一個紅球,
在透明的球倉里瘋狂地碰撞、跳躍,帶著無數(shù)人的希望和絕望。終于,它緩緩地停了下來。
屏幕下方清晰地顯示出那個刺眼的數(shù)字:21!21!不是22!是21!
前世那組死亡號碼中的最后一個紅球!
“紅球號碼全部搖出:01、07、09、19、20、21!
” 主持人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李建軍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
整個人向后猛地癱倒在冰冷的鐵架床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床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詭異的、劫后余生般的慶幸瞬間淹沒了他。頭獎沒了。那致命的五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