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巔的雪停了。風也靜止。天與地之間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被洗凈的白。
古松的針葉上凝結(jié)著剔透的冰掛,折射出初升朝陽淡金色的光暈。云海在山巒間緩慢翻涌,
無聲無息,像一場亙古的夢境。祭壇的青石在積雪下露出一個輪廓,
那是山下部族與天地溝通的地方。一只幼鹿就在這片寂靜中誕生。它的毛色純白,
不帶一絲雜質(zhì),仿佛是新雪本身凝聚的生命。它顫巍巍地站起,
黑曜石般的眼睛倒映著這個初生的世界。祭壇上,老巫師的祝禱聲如游絲,
在稀薄的空氣里飄散。他正為部族祈求一個溫飽的來年,
用古老的儀式牽引著山川間游離的靈氣。那是一股看不見的力量,
一股源于天地、草木、山石的精粹。一股微弱卻純凈的靈氣洪流,本應回歸于自然,
卻被這新生的純白生命所吸引。它毫無預兆地涌入幼鹿的身體。沒有雷鳴,沒有異象。
只是一瞬間的刺骨冰寒,隨即化為一股貫穿四肢百骸的溫熱。幼鹿的身體輕輕一顫,
眼中的茫然褪去幾分,添上了一抹難以言喻的靈性。它活了下來,并且將永遠活下去。
當山民在雪后上山,看見了這只站在祭壇旁的白鹿。它姿態(tài)優(yōu)雅,皮毛在陽光下泛著柔光,
仿佛不是凡間的生靈?!吧缴竦氖拐?。”有人喃喃自語,隨即跪倒在地。敬畏在人群中蔓延。
他們遠遠地膜拜,不敢靠近,只是將帶來的野果與清水恭敬地放在遠處。他們相信,
這是豐年的預兆。白鹿并不理解這些人的舉動。它只是安靜地享受著這份寧靜,
偶爾舔舐他們留下的甘甜果實。它能感受到他們情緒中的善意,像冬日暖陽,溫和而不灼人。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大旱來臨。土地龜裂,溪流斷絕,山林失去了往日的生機。
白鹿再次出現(xiàn)在山民的視野中,可這一次,它沒能帶來期盼的雨水。人們的目光變了。
敬畏被焦灼與失望取代。老巫師枯瘦的手指指向它,聲音沙啞而嚴厲?!八皇鞘拐摺?/p>
”“是它竊取了本該滋養(yǎng)大地的靈氣!”“是妖鹿!”圍捕開始了。曾經(jīng)擺放鮮果的地方,
如今站滿了手持弓箭的獵人。獵犬的狂吠撕裂了山林的寂靜。箭矢破空,帶著尖銳的呼嘯聲,
擦過它的身體,釘在它身后的古松上。它不明白。那些曾經(jīng)溫和的目光,
為何變得如此充滿殺意。一支箭還是射中了它的后腿,劇痛傳來,溫熱的血染紅了純白的毛。
它帶著滿心的困惑與傷痛,在獵人的吶喊聲中,縱身一躍,跳入了山巔那片翻涌的云海。
身后是它誕生的故土。身前是無盡的流浪。它被一支向西而行的商隊捕獲了。
粗糙的麻繩與網(wǎng),磨損著它早已愈合的皮毛。它被當作一件罕見的奇珍,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
跨過荒漠與戈壁。最終,它被獻給了波斯萬王之王?!耙活^來自東方、長生不死的祥獸。
”通譯官用夸張的語調(diào)向御座上的君主介紹。波斯波利斯宮殿宏偉得令人窒息。
鑲嵌著華麗彩釉的巨柱高聳入云,支撐起無垠的穹頂。空氣中彌漫著干燥熾熱的風,
混雜著香料與烤肉的氣味。白鹿被囚禁在一座黃金打造的籠子里。
籠子的欄桿上鑲滿了紅藍色的寶石,在宮殿的火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
國王認為它是帝國永恒的象征,是神賜予他無上權(quán)力的明證。穿著絲綢的貴族們圍在籠邊,
發(fā)出陣陣驚嘆。他們驚嘆于它毫無瑕疵的潔白,更癡迷于它“不死”的傳說。
有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觸摸它的皮毛,相信這樣能分享到一絲長生的恩澤。
白鹿只是沉默地站在籠子中央。這里的空氣讓它窒息。那些貪婪、好奇、占有的目光,
比終南山的箭矢更讓它不適。它思念山林間清冽的風,思念腳下柔軟的土地,
思念那些可以自由咀嚼的青草與樹葉。它在這里,只是一個被觀賞的物件。
國王最終還是病逝了。他的死亡與白鹿毫無關系,只是凡人終將面對的宿命。
但新繼位的君主不這么認為。他看著金籠中依舊充滿活力的白鹿,
再想到自己父親迅速衰敗的身體,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笆撬?。
”他對著身邊的祭司低語,眼神陰鷙?!斑@個不死的邪靈,竊取了父王的生命。
”祥瑞轉(zhuǎn)瞬之間變成了災獸。處決的命令很快下達。士兵們拿著長矛與利刃走向金籠,
臉上帶著混合了恐懼與殘忍的表情。宮殿內(nèi)一片混亂,有人在為老國王哀悼,
有人在為新國王歡呼。就在這片嘈雜中,白鹿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撞向金籠的門。
伴隨著金屬扭曲與寶石碎裂的聲響,它撞開了一道缺口。它沖出宮殿,
無視衛(wèi)兵的驚呼與投來的長矛,消失在宮外茫茫的夜色與沙漠之中。它一路向西,
跨越了難以想象的距離。當沙漠的黃色被無盡的綠色取代,它知道自己到了一片全新的土地。
尤卡坦雨林??諝獬睗穸鴲灍幔恳豢诤粑紟е嗤僚c腐殖質(zhì)的濃郁氣息。
巨大的樹冠遮蔽了天空,色彩斑斕的鸚鵡在林間尖叫著飛過。
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旺盛的、近乎野蠻的生命力。它在這里找到了久違的安寧。
美洲豹在遠處與它對視,隨即悄然隱去。巨嘴鳥好奇地歪著頭打量它,并不靠近。
它與這片雨林中的生靈達成了一種默契的共存。一位瑪雅祭司在叢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它。
祭司沒有驚動它,只是遠遠地觀察。他穿著羽毛編織的衣飾,臉上畫著古老的圖騰。
他從這只異域而來的白鹿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共鳴,
一種與這片土地、與他們信奉的大地之靈相似的沉靜力量。它沒有被囚禁。
祭司們相信它是森林意志的體現(xiàn),在宏偉的金字塔旁,為它留下了一片無人打擾的林地。
白鹿默默地行走于叢林之間。它看著瑪雅人觀測星辰,制定出精妙的歷法。
它看著他們對自然懷著一種深刻的敬畏,每一次狩獵與采伐都伴隨著祈禱與感恩。這種和諧,
讓它想起了最初在終南山的日子,卻又更加深沉。它的存在,被祭司們視為森林健康的象征。
白鹿在這里度過了一段漫長而平靜的歲月。直到某一天,一種莫名的焦躁開始在它心底滋生。
它開始在林地間不安地徘徊,時而望向天空,時而低頭嗅聞著大地。
它的反常被祭司們解讀為不祥之兆。他們通過占卜,
預言了即將到來的漫長干旱與部族間的戰(zhàn)爭。白鹿并不能預知未來。
它只是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片土地生命力的變化??諝饫锏乃衷跍p少,
植物的哀鳴在風中傳遞,一種緊張與沖突的氣息正在積聚。
它感受到了這片土地即將到來的劇變。在第一場沖突爆發(fā)之前,
它悄然離開了這片它曾以為可以永遠棲身的雨林,遁入了更深、更未知的遠方。
它渡過了大海。一片被迷霧籠罩的島嶼出現(xiàn)在眼前。它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在這里,
它沒有被當成神明,也沒有被視為災厄。它化為了一個傳說,一個幽靈。
人們在繪卷與民間故事里描繪它,稱之為“白霊鹿”。它不再是權(quán)力的象征,
也不再是自然的指標。它成了一種美學的符號,象征著純潔、高貴,
以及那種短暫易逝的、被稱為“物哀”的凄美。它學會了在月光下行走,
在無人的山林間穿行。一位天才畫師聽聞了它的傳說。他放棄了在京都畫院的大好前程,
孤身一人進入深山,只為追尋那驚鴻一影。他耗盡了半生。
他見過它的蹄印留在清晨的露水里。他聽過它空靈的鳴叫回蕩在寂靜的山谷。
他聞過它離去后空氣中殘留的、如同雪后松針般的清冷氣息。終于,在一個深秋的月夜,
他看見了它。白鹿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楓樹下,火紅的楓葉緩緩飄落,落在它雪白的背上。
清冷的月光為它鍍上了一層銀邊。四目相對。畫師在那雙眼睛里,
看到的不只是屬于一頭鹿的靈性。他看到了終南山的雪,看到了波斯宮殿的火光,
看到了瑪雅雨林的潮濕霧氣。他看到了一種超越了時間的、深不見底的滄桑與孤獨。
他沒有舉起畫筆,只是深深地凝望。那一刻,他明白了?;氐胶喡奈萆?,畫師點亮了燭火。
他將畢生的感悟,將那一夜的月光與眼神,全部傾注于一幅名為《月下白霊圖》的畫作中。
畫中的白鹿仿佛隨時會踏出紙面,它眼中的神韻,蘊含了千年的時光。畫師在臨終前,
為這幅畫題上了最后一句話?!半懧狗巧瘢颂斓亻g一縷未散之精魄,守望著生滅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