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刮在臉上,像細碎的冰針。我跪在京城最冷硬的青石板上,
身前是一張薄得透光的草席,覆著父親僵硬的身軀。刺骨的寒氣從膝蓋骨縫里鉆進來,
凍得人五臟六腑都凝成了冰坨。身側(cè),一張寫著“賣身葬父”的粗紙被風吹得嘩啦作響,
幾乎要掙脫那塊壓著它的石頭?!皣K,晦氣!”一個裹著厚實皮襖的富商路過,
嫌惡地啐了一口,加快腳步繞開,仿佛沾染上這街角的窮酸和死亡會壞了運道。
心口早已麻木,只剩下喉嚨里一絲絲火燒火燎的干澀。父親咳盡了最后一滴血,撒手而去時,
連口薄棺都備不起。娘親留下的那點可憐首飾,早就在他纏綿病榻時,
一張一張當票換成了苦藥湯子,最后幾張當票,此刻正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皺得不成樣子,
紙邊上沾著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的濕痕。它們輕飄飄的,像燒過的紙灰,
一陣風就能徹底吹散,連同我這最后一點念想。就在視線開始模糊,
身體里的最后一點熱氣也要被這無情的風雪抽干時,一雙簇新的鹿皮靴子停在了我的草席前。
靴面上沾著一點新鮮的泥雪,卻干凈得晃眼。我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是個穿著深青色綢面棉袍、面容嚴肅的老者,眼神銳利得像鷹,
帶著一種府邸大人物身邊才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身后跟著兩個健壯的家丁。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片刻,那審視的意味讓我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隨即又落到草席上,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接著,他身后的家丁上前一步,
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被隨意地丟在我面前的雪地里,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叭齼摄y子,
”老者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比這雪天還冷,“收拾干凈,帶上你爹,跟我們走。
將軍府缺個洗衣婢,臟活累活都得干。”將軍府?謝錚將軍?那袋銀子像塊燒紅的炭,
燙得我指尖猛地一縮,幾乎要縮回袖子里。整個京城,誰不知道鎮(zhèn)北將軍謝錚?戰(zhàn)功赫赫,
殺伐決斷,更出名的,是他對京城那些矯揉造作的貴女們毫不掩飾的厭棄。而我……沈知微,
曾經(jīng)丞相府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嫡小姐,如今卻要踏入他的府邸,做一個最底層的洗衣婢。
這簡直是命運最刻毒的嘲弄。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茫然的灰暗被強行壓下。
我伸出手,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指,用力抓住那個冰冷的錢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麻布紋理里。那沉甸甸的觸感,是父親最后的體面,
也是我墜入深淵的船票?!爸x…謝管家?!焙韲道飻D出干澀嘶啞的聲音,
我對著那威嚴的老者,深深地將額頭叩在冰冷的雪地上。青石板透骨的寒意瞬間刺穿皮肉,
直抵額骨。雪,還在無聲地下著。將軍府的后院,是另一個森嚴冰冷的世界。
高大的青磚圍墻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也隔絕了陽光應有的暖意。
空氣里彌漫著皂角和井水的氣息,冰冷而刻板。巨大的青石洗衣池邊,
堆著小山一樣待洗的衣物,深色的軍服居多,厚重,吸飽了水后沉得能墜斷手腕。
管事張媽是個身材壯實、臉盤黝黑的婦人,聲音粗嘎,
看我的眼神如同打量一件不甚滿意的貨物。她隨手一指那堆衣物,
又指了指旁邊一口結(jié)著薄冰的水井:“喏,你的活兒。府里的規(guī)矩,將軍和親兵們的衣裳,
只用雪水或者深井水漂洗,嫌河水腌臜。手腳麻利點!天黑前洗完,洗不干凈,
晚飯就別想了!”雪水?深井水?我望著井口裊裊升起的那一點寒氣,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手指觸到打上來的井水,那刺骨的冰冷瞬間穿透皮膚,仿佛無數(shù)根冰針狠狠扎進骨頭縫里。
指尖頃刻間就失去了知覺,只剩下麻木的刺痛。我咬緊牙關(guān),
將一件厚重的玄色軍服按進冰冷的水中。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揉搓的動作笨拙而生澀。
冰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粗布衣袖,寒氣順著小臂蛇一樣往上爬。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
牙齒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不知洗了多久,感覺指尖似乎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
變成了一截截無知無覺的木棍。就在我麻木地擰干一件中衣時,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踩在院中薄薄的積雪上,發(fā)出沉悶的“咯吱”聲。我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停在院門處,擋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線。玄色暗紋的錦袍,
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襯得他肩寬背闊。來人正是謝錚。他面容冷峻,輪廓如同刀劈斧削,
眉骨很高,眼窩深邃,鼻梁挺直,薄唇緊抿著,下頜線繃出冷硬的弧度。尤其那雙眼睛,
沉靜得如同古井寒潭,目光掃過來時,不帶絲毫溫度,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站在那里,
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洗衣池邊狼狽的我。
視線在我凍得通紅腫脹、幾乎失去血色的雙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靜無波,
看不出是審視、厭惡,還是別的什么。我慌忙低下頭,
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緊縮。
手下更用力地搓著衣服,冰水濺在臉上也渾然不覺。整個后背都繃緊了,
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無聲地尖叫,祈禱他快點離開。腳步聲再次響起,卻是朝著我這邊走來,
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下來,
帶著他身上那種冷冽的、如同松針混著霜雪的氣息。他停在洗衣池邊,離我僅一步之遙。
沒有看我,也沒有說話。死寂。只有我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和冰水從濕衣服上滴落的“啪嗒”聲,在空曠寒冷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我快要被這沉重的壓迫感逼得窒息時,肩頭忽然一沉。
一件帶著他體溫和冷冽氣息的厚重貂絨大氅,毫無預兆地兜頭落下,將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突如其來的暖意如同溫熱的潮水,瞬間包裹住我冰冷僵硬的身體。我驚得渾身一顫,
愕然抬頭。謝錚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前院走去,
玄色的背影在清冷的雪光里顯得異常挺拔冷硬。自始至終,他一句話也沒說,
仿佛剛才那件價值不菲的大氅,不過是他隨手丟棄的一塊破布。
只有肩頭殘留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暖意,真實得不容忽視。我僵在原地,
手指還死死攥著那件濕冷的軍服,冰冷的井水順著指縫滴落。肩上的大氅沉甸甸的,
帶著陌生而強勢的氣息,那昂貴的皮毛觸感刺著我的臉頰,
溫熱的氣息卻固執(zhí)地往骨頭縫里鉆,與周身刺骨的寒意形成了詭異而鮮明的對比。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外,我才猛地回過神,像是被燙到一般,
下意識地就想把那件大氅從身上扯下來。可手指碰到柔軟的貂絨,又頓住了。扯下來?
扔在地上?還是……抱著它汲取那一點奢侈的暖意?張媽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
手里捏著一把瓜子,眼神古怪地在我和那件大氅上來回掃視,嘴角撇著,
帶著毫不掩飾的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她終究沒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扭著粗壯的腰身走開了。我默默地將大氅仔細疊好,放在一旁干凈的石墩上。
指尖殘留的暖意仿佛還在,卻讓重新浸入冰水中的雙手,感到一種加倍的、深入骨髓的刺痛。
夜色濃稠如墨,將軍府的書房卻亮如白晝。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謝錚坐姿挺拔如松,
正凝神批閱著厚厚的軍報。燭光跳躍,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
在墻壁上投下沉默而巨大的影子。我垂首立在寬大的書案側(cè)后方,眼觀鼻,鼻觀心。
我的“差事”從洗衣池換到了這間彌漫著墨香和冷冽松柏氣息的書房——負責深夜研墨。
這看似清閑的活兒,卻比洗衣更熬人。夜愈深,寒氣愈重,從腳底絲絲縷縷地向上蔓延,
凍得人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更要命的是那揮之不去的困倦,
如同沉重的濕布一層層裹住頭腦,眼皮像墜了千斤巨石,每一次抬起都異常艱難。
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知覺,只是憑著最后一點本能,
機械地、一圈一圈地在硯臺里研磨著墨錠。石硯冰涼,墨錠沉重。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
視野開始模糊,燭光暈染成一片朦朧的光團,書案上那些遒勁的字跡仿佛在眼前跳動、扭曲。
“啪嗒?!币宦曒p微的、粘滯的異響。手臂的酸痛終于壓垮了最后一絲力氣,墨錠脫手滑落,
重重地砸在硯池里,濺起幾點濃黑的墨汁。有幾滴,不偏不倚,
正好落在謝錚剛剛批閱完、墨跡尚未干透的一卷緊急軍報邊緣,迅速洇開一小片污漬。死寂。
書房里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了,比屋外的冰天雪地更冷。燭火噼啪一聲爆響,
驚得我猛地一個激靈,殘留的睡意瞬間被巨大的恐懼驅(qū)散得無影無蹤。
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我慌忙跪下,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婢該死!
將軍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恐懼攫住了喉嚨,后面的話被堵得死死的,
只剩下牙齒不受控制的輕微磕碰聲。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立刻降臨。沉默在書房里蔓延,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我死死盯著眼前一小塊地磚模糊的紋理,
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幾乎要撞破胸膛。腳步聲響起,沉穩(wěn)有力,一步步靠近。
最終,停在我面前。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伸了過來,沒有任何遲疑,
直接握住了那根還斜插在墨池里的墨錠。他的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笨手笨腳?!钡统恋穆曇魪念^頂落下,依舊沒什么溫度,平鋪直敘,
聽不出是斥責還是陳述一個事實。沒有想象中的暴怒,卻比任何斥罵都更讓人心頭發(fā)冷。
他握著墨錠,重新在硯臺里緩緩研磨起來,動作沉穩(wěn)而流暢,
墨汁在石硯中發(fā)出規(guī)律的、沙沙的輕響。那聲音在死寂的書房里格外清晰。我依舊跪伏在地,
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一動不敢動。身體的僵硬和寒意似乎都麻木了,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平靜的舉動,
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迫。他沒有叫我起來,也沒有再說話。
只有那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研墨聲,在寂靜的深夜里,一下,又一下,仿佛研磨的不是墨,
而是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夜更深,寒氣無聲無息地滲透著書房的每一個角落。我依舊跪著,
膝蓋早已失去知覺,像兩塊冰冷的石頭嵌在身體里。書房里只剩下謝錚翻閱卷宗的細微聲響,
以及燭火偶爾不安分的噼啪跳動。就在我?guī)缀跻贿@凝固的寒意和死寂壓垮時,
一個微小的、帶著暖意的物件被隨意地擱在了我眼前的地磚上。是一個小巧的銅手爐。
爐身還殘留著剛剛注入熱水的燙意,透過薄薄的爐壁,散發(fā)出誘人的暖流。爐子很舊了,
邊角有些磕碰的痕跡,但擦得锃亮。我猛地抬頭,只來得及捕捉到謝錚收回手的動作。
他依舊專注于案頭的軍報,側(cè)臉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神情專注而冷肅,
仿佛剛才那個放下手爐的動作,不過是拂去衣袖上一點不存在的塵埃。
視線落回那小小的銅手爐上,暖意絲絲縷縷地透出來,熨帖著冰冷的空氣。
指尖仿佛被這暖意喚醒,傳來一陣細密酸麻的刺痛。我遲疑著,
指尖試探地、極其緩慢地觸碰到那溫熱的爐壁。一股強烈的暖流瞬間從指尖涌入,
沿著凍僵的手臂迅速蔓延開來,激得我眼眶猛地一熱。我飛快地低下頭,將臉埋得更低,
借著額發(fā)的遮掩,迅速眨掉眼底不受控制涌起的濕意。指尖緊緊貼著那溫暖的熱源,
貪婪地汲取著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奢侈的暖意,心臟在胸腔里酸澀地鼓脹著,一下一下,
沉重地撞擊著肋骨。夜,似乎沒那么冷了。日子在將軍府森嚴的壁壘中無聲滑過。洗衣,
研墨,偶爾被指派去打掃庭院。謝錚依舊寡言,神情冷峻,
那晚的手爐仿佛只是我寒冷孤寂中的一個幻覺。然而,一些細微的變化卻在悄然發(fā)生。
他書案上批閱完的軍報,不再隨意堆放,總是整齊地碼在一邊。有時深夜,他會突然起身,
走到窗邊佇立片刻,高大的背影沉默地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而我立在角落研墨時,
那原本如芒在背的審視感,似乎也淡去了些許,變成一種……沉靜的默許?
或許只是我的錯覺。直到那個深夜。月黑風高,凜冽的北風在府邸的高墻外呼嘯,
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我抱著一疊謝錚白日換下的、需要漿洗的衣物,
穿過連接前后院的抄手游廊,準備送去漿洗房。廊下的風燈被吹得劇烈搖晃,
光影在地上投下扭曲不安的影子。就在我經(jīng)過書房外側(cè)的幽暗角落時,
一聲極其壓抑、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悶哼,猝不及防地鉆入耳中。那聲音極其痛苦,
帶著一種強行忍耐的破碎感,瞬間攫住了我的腳步。是謝錚!心臟猛地一沉。
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腳步放得極輕,循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小心翼翼地靠近書房緊閉的側(cè)窗。窗紙透出里面搖曳的燭光。借著窗欞一道細微的縫隙,
我向內(nèi)窺去。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謝錚背對著窗戶,坐在寬大的圈椅里。
他身上那件玄色的錦袍半褪,堆疊在勁瘦的腰間,露出了整個精壯的后背。而我的目光,
瞬間被牢牢釘住——在他左側(cè)肩胛骨下方,一道猙獰的傷口赫然暴露在燭光下!
傷口顯然是新傷,皮肉翻卷,邊緣紅腫不堪,甚至能看見深處隱隱的骨色!更可怖的是,
傷口周圍一片烏黑,那黑色如同活物般沿著筋脈向上蔓延,形成蛛網(wǎng)般的可怖紋路!是毒!
他正咬著牙,額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浸濕了鬢角。
一只沾滿暗紅血跡的布巾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他正試圖將一瓶深褐色的藥粉灑向那猙獰的傷口,手臂因為劇痛而劇烈地顫抖著,
藥粉撒得到處都是,大部分都未能準確落在傷處。難怪!
難怪這些日子他眉宇間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隱忍,深夜研墨時,
有時能聽到他翻閱卷宗間隙里極其輕微的吸氣聲……原來如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比窗外的寒風更刺骨。他隱瞞著如此致命的傷勢!
這傷口的位置,這詭異的毒……絕非尋常!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铮?/p>
有內(nèi)鬼!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幾乎讓我窒息。
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下卻不慎踩到一塊松動的石板,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咯吱”聲!“誰?
!”書房內(nèi),謝錚低沉冰冷、帶著濃烈殺意的聲音如同驚雷般炸響!
我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快過意識,我抱著那疊衣物,
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朝著來時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夜風灌入口鼻,帶著血腥和陰謀的氣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身后,
書房的門似乎被猛地拉開,一道冰冷刺骨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利箭,狠狠釘在我的背心!夜,
仿佛凝固成了墨色的冰。那晚之后,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在將軍府悄然彌漫。
謝錚依舊早出晚歸,神情冷峻如常,那道傷口似乎被完美地隱藏起來。
他從未就那晚的事質(zhì)問過我一個字,甚至連一個審視的眼神都吝于給予。然而,
每一次在書房研墨,每一次在院中偶遇,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冰冷銳利的壓迫感,
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頸間。他沉默得可怕,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嚴厲的詰問。
我變得更加謹小慎微,沉默得像個影子。只是私下里,
憑著幼時在相府書房翻看過的幾本粗淺醫(yī)書,
還有記憶里娘親曾照料過病弱仆婦的一些零碎法子,我開始偷偷留意府里常見的草藥。
借著打掃庭院的由頭,我在后園偏僻的角落,尋到幾株能散瘀活血的紫蘇和蒲公英,
悄悄采下洗凈,晾曬在無人注意的窗臺角落。煎熬,是在一個謝錚被召入宮的深夜。
我避開所有人,溜進冰冷空曠的大廚房,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用一只豁了口的舊陶罐,
小心翼翼地熬煮那些曬干的草藥。微弱的爐火跳躍著,映著我緊張而專注的臉。
苦澀的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讓我心驚膽戰(zhàn),生怕引來旁人。藥湯熬好,
濃黑的一小碗。我端著它,如同端著滾燙的炭火,腳步虛浮地走向書房。夜風穿過回廊,
帶著刺骨的寒意。書房的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燭光。我停在門外,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猶豫了許久,指尖被粗糙的陶碗燙得發(fā)紅,才鼓足勇氣,用顫抖的手輕輕推開了門。
謝錚正伏在巨大的書案上,似乎睡著了。案頭堆滿了卷宗,燭光映著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眉頭在睡夢中依然緊鎖著,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和……脆弱?他面前攤開著一份地圖,
墨跡未干。我屏住呼吸,輕輕地將那碗猶自冒著苦澀熱氣的藥湯,
放在他手邊地圖之外的空處。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驚醒了他。放下藥碗,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霓D(zhuǎn)身,快步退出書房,輕輕帶上了門。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才發(fā)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冷得刺骨。心,卻像卸下了一塊巨石,
又像是懸在了更高的半空,茫然無措。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盞茶的時間,
書房里依舊一片死寂。他醒了嗎?看到那碗藥了嗎?他會怎么想?是震怒?是懷疑?
還是……就在我心神不寧,準備悄然離開時,身后緊閉的書房門,“吱呀”一聲,
被從里面拉開了。謝錚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燭光從他身后透出,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輪廓。
他手里,正端著那只我留下的、豁了口的舊陶碗。碗里,已經(jīng)空了。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靜無波,像深不見底的寒潭。那眼神太過復雜,探究、審視,
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解讀的……波動?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垂下眼睫,
不敢與他對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端著那只空碗,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夜風穿過庭院,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發(fā)出簌簌的輕響。沉重的夜色,
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將軍府的飛檐翹角上。呼嘯的北風不知何時停了,
天地間陷入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靜謐。連巡夜家丁的腳步聲和梆子聲,都消失了。
我蜷縮在狹窄的婢女房角落的通鋪上,單薄的棉被根本擋不住滲入骨髓的寒氣。
白日里謝錚端著空碗沉默注視的畫面,還在腦海里反復浮現(xiàn),攪得心緒紛亂,毫無睡意。
就在這時——“咻!”一聲尖銳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厲嘯,毫無預兆地穿透死寂的夜空!
緊接著,便是短促而凄厲的慘叫!那聲音近在咫尺,分明是巡夜家丁發(fā)出的!“有刺客!
保護將軍!”府邸深處,管家蒼老卻充滿驚怒的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殺!”“不留活口!
”冰冷的、帶著濃重異族口音的喊殺聲從四面八方爆發(fā)出來!
無數(shù)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越高墻,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中驟然亮起,
映出一張張猙獰扭曲、畫著詭異油彩的臉!北狄人!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我猛地從通鋪上彈坐起來,
渾身血液都沖向了頭頂!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書房!謝錚!
混亂的廝殺聲、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瀕死的慘嚎瞬間充斥了整個府??!
濃烈的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彌漫開來。我連鞋都顧不上穿好,赤著腳跳下冰冷的通鋪,
一把拉開房門!外面火光已起,人影幢幢,刀光劍影,如同煉獄!憑借著對府邸路徑的熟悉,
我像一尾受驚的游魚,在混亂的庭院、回廊和假山間跌跌撞撞地穿梭。
冰冷的石板地面凍得腳底生疼,不斷有冰冷的血滴和不知是誰的殘肢斷臂從眼前飛過。
我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聽,只朝著書房的方向拼命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