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蕉雨驚鴻講述江西廬山民間傳說故事情節(jié)來自網(wǎng)絡(luò)收集,使用過ai潤筆功能?。?!
朱夫子擱下筆,腕骨酸澀如墜鉛?!坝泻椊?,在彼淇梁。心之憂矣,
之子無裳……”他低吟著有狐的句子,目光落在那攤開草稿上,筆尖懸停。那綏綏二字,
他解作獨行求匹之貌,可此刻讀來,這求索之意,竟無端透出幾分孤魂野鬼般的凄惶。
燭火突然一跳,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旋即暗了下去,室內(nèi)陡然沉入更深的幽暗。他蹙眉,
正欲挑亮燈芯。“綏綏非獨行,是徘徊踟躕啊,朱夫子。”一個清泠泠的女聲,
穿透芭蕉葉的簌簌,落進這斗室。朱熹渾身一僵,懸筆的手定在半空,一滴濃墨墜下,
在宣紙上洇開一團黑斑。不是書院弟子的腔調(diào),更非老仆的喑啞。這聲音,
像初春解凍的山溪流過冷冽的石澗,清亮,帶著一絲仿佛來自極高處的疏離。“誰?
”他抬頭,聲音繃得發(fā)緊。無人應(yīng)答。只有雨打芭蕉,聲聲慢。他起身,幾步跨到窗前,
一把推開沉重的木欞窗。夜風挾著沁骨的涼意和草木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
吹得案上紙頁嘩嘩作響。檐下雨簾如注,將庭院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霧里。對面,
一叢芭蕉在風雨中搖曳著巨大的葉片,濃綠得幾乎要滴下墨來。
就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深處,立著一抹人影。雨絲斜織,
模糊了來人的面容只辨得一身素凈的淺碧色衣裙,寬袍大袖,并非時下閨閣樣式,
倒有幾分古意。她靜靜地站在蕉葉之下,雨水順著寬大的葉片匯成細流,在她身側(cè)滑落,
竟未沾濕她半分衣角。隔著雨幕和昏沉夜色,朱熹只覺一道目光穿透了水汽,
清凌凌地落在他臉上,帶著審視,帶著好奇,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
“何人夤夜至此?白鹿洞書院重地,豈容……”朱熹穩(wěn)住心神,端出山長的威儀,聲音沉肅。
那女子卻輕輕抬手,纖細的指尖隨意地撥開擋在眼前的一片蕉葉,
動作帶著一種山林野鶴般的天然韻致,打斷了朱熹的詰問?!胺蜃臃讲潘Ⅰ厚皇缗?,
君子好逑,解逑為匹,雖承古意,然逑字在此處,更有聚合、招聚之蘊。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穿透雨聲,字字清晰,“君子慕淑女,所求非僅匹配其身,
乃欲聚合其德,共享琴瑟鐘鼓之和樂,方為好逑真諦。若只解作匹偶,未免……失之淺陋,
流于皮相了。”朱熹如遭雷殛,僵在窗前?!蛾P(guān)雎》乃《詩經(jīng)》開篇,他傾注心血反復推敲,
自認此解已臻圓融,足以垂范后世。萬沒料到,這深更半夜,荒山雨幕之中,
竟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用如此篤定從容的語氣,直指其“淺陋”、“流于皮相”!
一股混雜著驚愕、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震動,沖上頭頂。
他素來沉穩(wěn)如深潭的心境,此刻竟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攪得波瀾驟起?!胺潘粒?/p>
”他喉間滾動,厲聲出口,聲音卻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詩》無達詁,
然本夫子所注,字字推敲,皆有古訓可依!爾一介……女流,安敢妄議圣賢經(jīng)典?
”那女子非但不懼,反而向前輕移了半步。雨水順著蕉葉的脈絡(luò)流淌,
在她身側(cè)形成一道細碎的水簾珠幕。檐下燈籠昏黃的光,透過雨絲和水簾,
終于艱難地描摹出她幾分輪廓。一張素凈的臉,眉色不濃,卻如遠山含黛,眼眸澄澈,
在幽暗的雨夜里竟似蘊著兩點溫潤的星光。她唇角微彎,似笑非笑,
目光坦然地迎上朱熹銳利的審視?!巴h?”她輕輕搖頭,發(fā)髻上無半點珠翠,
只斜簪著一支削磨得極為光潤的青玉簪子,隨著動作在暗影里劃過一道微涼的弧光,
“夫子重‘理’,然理在何處?不在故紙堆里尋章摘句,而在人心人情之真切體察。
淑女窈窕,君子好逑,此乃天地生人之至情至性。夫子解經(jīng),若只見‘匹偶’之形骸,
不見‘聚合’之神魂相契,豈非舍本逐末,辜負了《關(guān)雎》開宗明義、吟詠情性之本心?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一分,卻更清晰地送入朱熹耳中,“譬如夫子此刻,是怒我言語唐突,
還是……懼我點破了夫子心中某些自己也未勘破的關(guān)隘?
”“轟隆——”天際一道慘白的電光毫無征兆地撕裂濃墨般的夜幕,
將廬山猙獰的山脊、狂舞的林木、濕漉漉的庭院,連同窗前朱熹瞬間失血的臉色,
映照得一片慘白。緊隨其后,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滾過五老峰頂,仿佛天穹震怒,
直劈向這方小小的書齋庭院。大地都在腳下隱隱震顫。刺目的白光中,朱熹瞳孔驟縮。
他看見那女子抬起了左手,似乎想拂去被疾風吹到頰邊的一縷發(fā)絲。
就在那寬大的碧色衣袖滑落的瞬間——一道極淡、極艷的赤紅色印記,如同凝固的火焰,
又似一筆寫意朱砂,清晰地烙印在她纖細雪白的左腕內(nèi)側(cè)!那形狀奇異,非花非獸,
在雷電慘白的光下,竟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妖異和……悲愴。電光只一瞬,
世界重歸黑暗與轟鳴。朱熹的心,卻在那驚鴻一瞥的印記下,驟然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比這廬山的夜雨更刺骨十分。
方才那番驚世駭俗的言論帶來的沖擊尚未平息,這腕上異象又狠狠攫住了他。那是什么?
胎記?刺青?還是……某種他拒絕深想的、非人之物的憑據(jù)?雷聲滾滾遠去,
只剩密集的雨點砸落凡塵的喧囂。芭蕉葉在狂風中痛苦地翻卷,發(fā)出嘩啦啦的哀鳴。
庭院里水霧彌漫,那抹碧影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飄渺不定。
“你……”朱熹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究竟是何人?
”他扶著窗欞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女子緩緩放下了手臂,寬袖垂落,
重新遮住了那驚心動魄的腕間。她臉上方才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已斂去,
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吧街幸贿^客,偶聞夫子注經(jīng)之聲,見獵心喜,唐突之處,
萬望海涵?!彼⑽㈩h首,算是致意,語氣恢復了初時的清冷疏離,“夜雨寒涼,夫子保重。
告辭?!痹捯粑绰洌硇挝?,便欲轉(zhuǎn)身沒入身后更深沉的黑暗與雨幕之中?!扒衣?/p>
”朱熹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聲阻攔里,究竟是山長的威嚴在作祟,
是學理被質(zhì)疑的不甘,
還是……那驚鴻一瞥的赤紅印記帶來的、揮之不去的強烈探究與一絲莫名的悸動?
女子腳步一頓,側(cè)過身來,半邊臉龐隱在芭蕉葉巨大的陰影里,
半邊被檐下殘燈昏黃的光映著,明暗不定。澄澈的目光再次投來,帶著詢問。
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又被理智強行壓下。問什么?問她腕上印記?問她師承來歷?
問她為何深諳經(jīng)義?每一個問題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失卻體統(tǒng)。他朱晦庵,
白鹿洞書院山長,當世理學砥柱,豈能對一個深夜現(xiàn)身的陌生女子失態(tài)盤詰?
方才那番“聚合”之論已是大逆不道,若再糾纏,成何體統(tǒng)?千般思緒在腦中激烈碰撞,
最終化為一句帶著生硬轉(zhuǎn)折的、指向案頭的問話,
仿佛在為自己突兀的挽留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方才所言‘聚合’之解,
可有……典籍佐證?”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女子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清的了然,又或許只是光影的錯覺。
她沒有回答朱熹的問題,目光卻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書齋內(nèi)那張堆滿書卷的烏木大案上。
燭光搖曳,映著那方他用了多年的端石硯臺,墨池里新磨的墨汁幽深如古井?!胺蜃拥哪?,
似乎……磨得有些心浮氣躁了?!彼鋈坏?,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水面,“松煙墨性沉,
須得心靜如水,指力勻而緩,方能磨出溫潤亮澤,如小兒目睛。墨色浮躁,落筆豈能沉凝?
思慮又豈能通達?”朱熹猛地一怔,回頭看向硯臺。池中墨汁果然沉滯晦暗,
毫無往日凝練潤澤的光彩。他方才心神不寧,手下研磨的力道自然失了分寸。
這女子……竟連這細微之處也洞察如燭?再回過頭時,庭院中已空無一人。只有雨打芭蕉,
聲聲慢,聲聲急。那叢濃綠在風雨中兀自搖曳,仿佛剛才那抹碧影,
只是雨夜中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夢。空氣里,似乎殘留著一縷極淡、極清冽的氣息,非蘭非麝,
倒像是……雨后深山老林里,松針上滾落的露珠所散發(fā)的、混合著泥土與朽木的冷香。
朱熹在窗前佇立良久,直到寒意浸透了單薄的青衫,激得他打了個冷噤。他緩緩關(guān)上木窗,
將風雨和那詭秘的氣息隔絕在外。書齋內(nèi)重歸封閉的寂靜,燭火不安地跳躍著,
將他孤高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四壁林立的書架上。2 墨香他步履沉重地踱回書案前,
頹然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那方端硯。墨池中,墨汁依舊晦暗。他伸出手指,
指尖輕輕蘸了一點那冰涼粘稠的液體。
心浮氣躁……墨色浮躁……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清泠泠的聲音,字字敲在心上。
他煩躁地推開那卷注了一半的《詩集傳》,草稿上“有狐綏綏”幾個字顯得格外刺眼。
目光掃過書案一角,一個素白紙包靜靜躺在那里——那是傍晚時分,
負責采買的仆役從山下帶回的新墨錠,說是上好的九華松煙。鬼使神差地,朱熹伸出手,
拆開了那素紙包裹。兩塊長約三寸、寬約一寸的墨錠顯露出來。墨體堅致細膩,
隱隱泛著紫玉般的光澤,上面以極其精細的刀工,
陽刻著“九華松煙”四字隸書和幾縷飄逸的云紋。墨錠頂端,
特意磨出了兩個便于指捏的淺淺凹痕。他拿起其中一塊。觸手冰涼堅硬,沉甸甸的質(zhì)感。
他習慣性地將其頂端凹痕扣在硯池邊沿,指尖捏住墨身,注入清水,開始研磨。一圈,
兩圈……墨錠與硯石摩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然而,無論他如何放輕力道,
如何試圖凝神靜氣,那墨錠卻像一塊頑固的寒鐵,只磨下些微粗糙的黑色粉末,
墨池里的水依舊清冽,遲遲不肯染上應(yīng)有的濃黑亮澤。指尖感受到的,
只有一種令人沮喪的干澀和阻力。他越磨心越沉,越磨越急。
那“沙沙”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書齋里被無限放大,
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砂礫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反復刮擦。額角竟沁出了薄汗。
這墨……怎會如此滯澀難化?與那女子所言“心靜如水,指力勻緩”的境界,相隔何止萬里?
就在這時——“叮鈴……”一聲極其細微、極其清脆的玉鳴,
毫無征兆地在極其安靜的室內(nèi)響起。朱熹研磨的動作驟然僵住!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瞬間掃過整個書齋。燭火昏暗,書冊堆積,四壁寂然。
窗外只有風雨聲。哪里來的玉鈴聲?是幻聽?是方才那女子帶來的魔障未消?他屏住呼吸,
側(cè)耳細聽。除了自己的心跳和燭芯偶爾的噼啪,再無他響。緩緩地,他低下頭,
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墨錠和下方的硯臺。就在他目光垂落的一剎那,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硯臺靠近自己這一側(cè)的陰影里,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小地閃爍了一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他放下墨錠,將硯臺向燭光的方向挪了挪,俯下身,
湊近了去看。在硯臺內(nèi)壁靠近邊緣的、被陰影籠罩的角落里,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物件。
一枚青玉鈴鐺。不過小指指腹大小,玉質(zhì)溫潤通透,青翠欲滴,毫無瑕疵。那青色純凈深邃,
仿佛凝聚了春日最鮮嫩的新葉汁液。鈴鐺形態(tài)渾圓古樸,表面沒有任何繁復的雕琢,
只以極簡練流暢的線條勾勒出渾然天成的飽滿輪廓。頂端有一個更小的青玉圓環(huán),用于穿系。
鈴鐺內(nèi)部懸著一顆米粒般大小的玉珠,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玉壁內(nèi)側(cè)。剛才那聲“叮鈴”,
就是它發(fā)出來的?它怎么會在這里?朱熹伸出兩根手指,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極其小心地拈起了這枚小小的玉鈴。觸手溫涼,細膩非常,玉質(zhì)上乘。他將其湊到眼前,
湊近跳躍的燭火。燭光透過薄而均勻的玉壁,將整個小鈴映照得玲瓏剔透,
內(nèi)部那顆小小的玉珠也清晰可見。那青翠的光華在燭焰下流轉(zhuǎn),
仿佛有生命的水波在其中蕩漾。鈴身沒有任何紋飾,干凈得如同初生的露珠。然而,
就在他凝神細看這枚突然出現(xiàn)的青玉鈴鐺時,一股極其清雅、極其幽微的墨香,
毫無征兆地鉆入了他的鼻腔!不是案頭松煙墨的煙熏火燎之氣,
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深谷幽蘭混合著千年古墨精髓的冷冽香氣。這香氣如此獨特,
如此純粹,瞬間就蓋過了書齋里所有的紙墨陳味。更奇的是,這縷幽香并非來自別處,
分明就是從掌中這枚小小的青玉鈴鐺內(nèi)部散發(fā)出來的!朱熹僵在原地,
指尖捻著那枚溫潤微涼的青玉鈴鐺,燭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兩簇驚疑不定的光。窗外,
夜雨敲打芭蕉的聲響不知何時變得遙遠而模糊,書齋內(nèi),
唯有那縷自鈴鐺內(nèi)散逸出的冷冽墨香,絲絲縷縷,纏繞不去,
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方才雨幕蕉影下的碧衣女子,絕非幻夢。她來過。不僅來過,
還留下了這枚透著蹊蹺墨香的玉鈴。他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鈴壁,那冰涼細膩的觸感,
竟奇異地壓下了心頭的幾分燥熱。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沉沉夜色如墨,雨絲依舊連綿。
那叢芭蕉在風雨中搖曳的巨大暗影,仿佛一張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方才的一切痕跡。驀地,
一陣穿堂風自窗欞縫隙鉆入,吹得案頭燭火猛地一暗,繼而劇烈地搖曳起來。光影亂舞中,
書案上那本攤開的《詩集傳》草稿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了下面壓著的一疊素白宣紙。
紙上是字。墨跡未干透,在昏黃的燭光下泛著濕潤的幽光。朱熹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他記得清楚,自己離開書案前,并未寫過這些!他幾乎是屏著呼吸,伸出微微顫抖的手,
拂開了蓋在上面的草稿。映入眼簾的,是幾行清雋絕倫的小楷。字跡瘦勁挺拔,起筆如刀削,
轉(zhuǎn)折似折釵,帶著一種內(nèi)斂的鋒芒與孤峭的風骨。這字……竟與他自己的手書有七八分神似!
若非其中隱隱透出的、屬于女子的那份特有的秀逸流轉(zhuǎn),幾乎可以亂真!那紙上寫的,
赫然正是他方才反復低吟推敲的《衛(wèi)風·有狐》篇: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
之子無裳。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有狐綏綏,在彼淇側(cè)。心之憂矣,
之子無服。一字不落,工整抄錄。而在那“綏綏”二字旁邊,竟以極細的朱砂小筆,
另起一行,添了一行蠅頭批注:“綏綏”者,非獨行求匹之貌,實乃徘徊瞻顧,踟躕難前。
心之憂深,非憂彼無裳無帶,乃憂此心之無所歸依,如狐涉水,四顧茫茫。情之起處,
憂患生焉。朱砂小字,艷如血痕,刺入眼底!朱熹腦中“嗡”的一聲,
仿佛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方才窗外那女子清泠泠的話語,帶著雨夜寒涼的氣息,
再次無比清晰地回響在耳邊:“綏綏非獨行,是徘徊踟躕啊,朱夫子……心之憂矣,
非憂彼無裳,乃憂此心之無所歸依……”字字句句,竟與這紙上的朱批,分毫不差!
她不僅來過,不僅留下了玉鈴,更在他案頭,在他苦思冥想?yún)s踟躕難前的詩稿旁,
留下了這直指本心的注腳!這行朱砂小字,像一把燒紅的匕首,
精準無比地刺向他竭力用經(jīng)義構(gòu)筑的堅硬外殼,
試圖剖開那深藏其下的、連他自己也不敢正視的惶惑與……憂懼?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直竄上來,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是驚?是怒?
是被人窺破隱秘的羞憤?還是……一絲隱秘角落被燭火照亮時,那猝不及防的悸動與恐慌?
“夫子……3 鶴鳴心魔白露剛過,廬山便迫不及待地染上了深秋的寒峭。
清晨的濃霧如同凝固的奶漿,沉甸甸地壓在書院飛翹的檐角,
連帶著將白鹿洞那朗朗的晨讀聲也裹得沉悶滯澀。朱熹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
端坐于明倫堂上首,手中一卷《近思錄》,目光卻穿透半開的窗欞,
投向庭院深處那片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的芭蕉林。自那雨夜驚鴻一瞥,已逾旬日。
腕間那抹驚心動魄的赤紅印記,案頭那枚沁著冷冽墨香的青玉鈴鐺,
還有那紙上力透紙背、直指人心的朱砂批注——“心之憂深,非憂彼無裳無帶,
乃憂此心之無所歸依”……如同鬼魅的藤蔓,日夜纏繞著他的思緒。
他試圖用更繁重的講席、更嚴苛的自省來驅(qū)散這些“異端邪念”,將心神牢牢釘在“存天理,
滅人欲”的鐵律之上。然而,那縷若有似無的、混合著雨后松針與朽木的冷香,
總在不經(jīng)意間飄入鼻端,無聲地嘲弄著他徒勞的掙扎?!胺蜃樱?/p>
”一聲帶著遲疑的輕喚將朱熹從恍惚中拉回。階下侍立的一名年輕弟子,雙手捧著一疊書稿,
正恭敬地等待示下。堂內(nèi)數(shù)十道目光也聚焦在他身上,帶著慣常的敬畏,
卻也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這幾日山長似乎有些不同,眉宇間鎖著更深的溝壑,
目光偶爾失焦,連講學時都少了些往日的雷霆貫耳之氣。朱熹心頭一凜,
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迅速斂去眸中所有不合時宜的波瀾,恢復山長應(yīng)有的端嚴,
沉聲道:“何事?”“這是新近抄錄的《大學章句集注》清稿,請夫子過目核驗。
”弟子躬身將書稿呈上。朱熹伸手接過。指尖觸碰到那疊沉甸甸的紙張,
一股熟悉的、帶著墨汁特有的微腥的氣息鉆入鼻腔。然而,就在這尋常墨味之下,
竟又有一縷極幽微、極清冽的異香,如同冰線般瞬間刺入他的神經(jīng)!這香氣……!
他捏著書稿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
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那弟子略顯惶恐的臉:“此墨……何處所購?何人抄錄?
”弟子被他突如其來的凌厲氣勢懾住,結(jié)巴道:“回……回夫子,
是……是山下‘墨韻軒’新進的九華松煙,昨日剛送來。
抄錄……是弟子們輪值所錄……”朱熹不再言語,猛地低頭,近乎粗暴地翻動書頁。
紙張嘩嘩作響。他的目光急速掠過那些工整卻匠氣的館閣體字跡,焦躁地搜尋著。不是,
都不是!這香氣雖淡,
卻分明與那夜案頭素紙上的清雋字跡、與那枚青玉鈴鐺所散發(fā)的冷冽墨香同源!
難道……又是她?就在他即將因遍尋無果而陷入更深的自我懷疑時,
指尖的動作在翻過最后一頁時驟然頓住。書稿的末頁,并非正文。
一張裁剪得方方正正、質(zhì)地略厚的素白宣紙,被人巧妙地夾在了清稿之后。紙上,
依舊是那瘦勁挺拔、鋒芒內(nèi)斂的小楷,神韻與他筆跡相類,卻多了幾分女子的秀逸流轉(zhuǎn)。
墨色沉凝烏亮,在微黃的紙面上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正是那縷奇異冷香的源頭!
紙上只抄錄了一首詩,乃是《詩經(jīng)·小雅》中的《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
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字字珠璣,
力透紙背。而在那“聲聞于野”四字之側(cè),以同樣的朱砂小筆,
添了一行疏朗的批注:聲聞于野,非欲顯揚,天性使然。君子立身處世,亦當如鶴鳴九皋,
發(fā)于本心,順乎至性。強抑其聲,如扼鶴喉,非道也。朱砂殷紅,刺目驚心!“發(fā)于本心,
順乎至性……強抑其聲,如扼鶴喉……”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朱熹竭力構(gòu)筑的理學壁壘之上!
他苦心孤詣教導弟子“克己復禮”、“滅人欲存天理”,而這張夾在清稿中的素紙,
卻以鶴鳴為喻,赤裸裸地宣揚“發(fā)于本心”、“順乎至性”!這何止是對他學說的質(zhì)疑,
這簡直是釜底抽薪,要掘他理學根基!
一股混雜著震怒、被冒犯的狂躁以及更深層恐懼的火焰,“騰”地一下從腳底直沖頭頂!
連日來強行壓抑的惶惑、被窺破隱秘的羞憤,此刻在這公然的“挑釁”下,
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混賬!”朱熹猛地一拍桌案!
沉重的烏木書案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案上筆架、水盂、鎮(zhèn)紙齊齊一跳。
堂內(nèi)所有弟子駭然失色,齊刷刷跪倒在地,大氣不敢出。整個明倫堂死寂一片,
只有朱熹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罢l?!是誰將此邪妄之言夾入清稿?!”他聲音嘶啞,
目光如電,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眾弟子,那眼神仿佛要將人剝皮拆骨。無人敢應(yīng)聲。
弟子們伏得更低,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青磚地面。朱熹胸中氣血翻涌,一股腥甜直沖喉頭。
他死死攥著那張素紙,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恨不得將其揉碎、焚毀!這字跡,這墨香,
這直指人心的批注……是她!一定是她!那個雨夜現(xiàn)身的妖異女子!她竟敢如此大膽,
將這等離經(jīng)叛道的言論,夾帶進他白鹿洞書院的講席清稿之中!她到底想做什么?
是要亂他道心?還是要毀他半生清譽、一世道統(tǒng)?!“查!給我徹查!”他幾乎是咆哮出聲,
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凡昨日經(jīng)手書稿、墨錠之人,一一盤問!若有隱瞞,逐出書院,
永不收錄!”……午后的日頭勉強掙破濃霧,投下幾縷有氣無力的光斑。朱熹獨坐書齋,
案頭攤著那張刺眼的素紙。怒火宣泄之后,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溺水般的窒息感。
那行朱砂批注如同燒紅的烙鐵,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
“發(fā)于本心……順乎至性……”他疲憊地閉上眼,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溫涼的青玉鈴鐺。這動作近日已成習慣,仿佛只有那點冰涼,
才能稍稍撫平他內(nèi)心的焦灼。“叮鈴……”一聲微不可聞的清音,毫無征兆地自袖底響起。
朱熹渾身一震,倏地睜開眼。不是錯覺!那鈴鐺……在自己心跳加速、氣血翻涌之時,
竟會自鳴?!他猛地抽出袖中的青玉鈴鐺,死死盯著它。玲瓏剔透的玉璧內(nèi),
那顆米粒大的玉珠靜靜地躺著。剛才那聲脆響,分明就是它撞擊玉壁發(fā)出的!
它……竟能感應(yīng)他的心緒?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一縷極其清冽、極其熟悉的冷香,
再次悄然彌漫開來,絲絲縷縷,鉆入鼻端。比先前在書稿上嗅到的,更清晰,更近在咫尺!
朱熹霍然抬頭!書齋的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縫隙。一道素雅的碧色身影,
正靜靜地倚在門框上,如同從水墨畫中走出的精靈。正是那雨夜蕉影下的女子!
她依舊穿著那身寬袍大袖的古意衣裙,發(fā)髻間斜簪著那支光潤的青玉簪子,
澄澈的目光越過書齋的昏暗,平靜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手中緊攥的那枚青玉鈴鐺上。
“看來,這墨香鈴音,終究還是擾了夫子的清凈?!彼_口,聲音清泠如故,聽不出喜怒,
卻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朱熹只覺得一股血氣再次上涌,捏著鈴鐺的手指骨節(jié)發(fā)白。
他“嚯”地站起身,將那枚青玉鈴鐺重重按在攤開的素紙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
直指向那行刺目的朱批:“是你!這邪妄之言,可是你夾入清稿?!你究竟意欲何為?!
”素商的目光淡淡掃過那張被揉出褶皺的紙,掃過那行朱砂小字,
最終定格在朱熹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她的唇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淺的弧度,
那笑意里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邪妄?”她輕輕重復著這個詞,
緩步走進書齋。步履無聲,仿佛踏著云霧。“夫子解經(jīng),字字推敲,皆言‘合乎古訓’,
‘承繼圣道’??煞蜃邮欠裣脒^,圣人之言,亦是發(fā)于其本心,順乎其性情?夫子解經(jīng),
解的是圣人的本心,還是夫子自己心中預設(shè)的‘天理’牢籠?”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如同冰珠落玉盤,敲打在朱熹緊繃的神經(jīng)上?!白】?!”朱熹厲聲打斷,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圣人之心,即天理之心!豈容爾等妄加揣測,以私情妄度天心!”“私情?
”素商微微歪頭,那雙澄澈的眼眸里映著跳躍的燭火,也映著朱熹強作鎮(zhèn)定的身影,
仿佛能洞穿他靈魂深處竭力掩藏的惶惑?!胺蜃哟丝痰呐前l(fā)于天理,還是……源于私心?
”她向前一步,目光落在那張素紙上《鶴鳴》的詩句,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滄桑:“鶴鳴九皋,聲聞于野。此乃天地自然之聲,何邪之有?
夫子解經(jīng),強令鶴噤聲,魚離淵,樹檀不香……萬物皆削足適履,
納入夫子心中那‘天理’的囚籠。此非解經(jīng),實乃……戮經(jīng)。”“戮經(jīng)”二字,
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朱熹心頭!他身形一晃,臉色瞬間煞白。數(shù)十年皓首窮經(jīng),
自詡承繼道統(tǒng),光大門楣,竟被斥為“戮經(jīng)”?!“妖言惑眾!”他幾乎是嘶吼出來,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與虛弱,“爾一介……爾究竟是何方妖魅,敢在此詆毀圣道,
亂我書院清規(guī)!”“妖魅?”素商輕輕重復,眼神驟然變得幽深。她緩緩抬起左手,
寬大的碧袖無聲滑落,露出了那截欺霜賽雪的手腕。在書齋昏黃的光線下,
那道赤紅如火的狐形印記,清晰地烙印在雪膚之上,艷得驚心動魄,
帶著一種非人間的妖異與神秘。朱熹的瞳孔驟然收縮!雖然雨夜驚鴻一瞥已讓他驚悸,
但此刻在封閉的書齋內(nèi),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再次目睹這印記,那沖擊力遠勝從前!
寒氣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素商的目光掠過自己腕間的印記,再看向朱熹煞白的臉,
那抹悲憫的笑意更深了,卻也更加蒼涼?!胺蜃优铝耍俊彼p聲問,聲音飄渺得如同嘆息,
“怕這印記,還是怕……夫子心中那點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對這‘妖魅’之言的……共鳴?
”“住口!”朱熹如同被踩到尾巴的困獸,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書架上,
震得幾卷書冊簌簌滑落?!把爸?,安敢在此妄言亂心!速速離去!
否則……”他手忙腳亂地在書案上摸索,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鎮(zhèn)紙,又滑向堅硬的硯臺,
仿佛要抓住一件足以對抗這無形恐懼的武器?!胺駝t如何?
”素商卻并未被他的色厲內(nèi)荏嚇退,反而又近了一步。那股清冽的冷香愈發(fā)濃郁,
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將朱熹牢牢釘在原地。
她的目光落在他因恐懼和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手上,落在他下意識緊握的拳頭上。
“否則……”素商的聲音忽然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直抵朱熹靈魂深處那被層層包裹的隱秘角落,“夫子便要如昨夜一般,
引天雷……焚了這腕上印記么?”如同晴天霹靂!朱熹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昨夜……昨夜他確曾在極度惶惑與自我厭棄中,于無人處仰望漆黑天幕,
心中閃過一個瘋狂而褻瀆的念頭——若天降神雷,滌蕩妖氛,焚盡這擾亂他心神的一切,
該有多好!這念頭一閃即逝,深埋心底,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此刻竟被這女子……不,
這妖物,如此輕描淡寫又精準無比地……點了出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有的威儀、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圣賢書,在這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前,
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像一個被剝光了所有偽裝的孩子,赤裸裸地暴露在對方的目光之下,
只剩下最原始的驚恐和無處遁形的羞恥?!翱磥怼晃艺f中了。
”素商看著他瞬間崩潰的神情,眼中最后一絲光亮也黯淡下去,
只剩下無邊的蒼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釋然。她緩緩放下手臂,
寬袖重新遮住了那驚心動魄的腕間?!胺蜃有闹心恰炖怼那艋\,原來……如此堅固。
”她低低嘆息一聲,如同秋葉凋零前的最后哀鳴,轉(zhuǎn)身便欲離去,
那碧色的背影在昏暗中顯得無比單薄而孤絕。“你……站?。 本驮谒磳⑻こ鲩T檻的剎那,
一個干澀嘶啞的聲音自身后響起。素商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朱熹扶著冰冷的書架,
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胸口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他死死盯著那抹碧色的背影,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種更加洶涌的、連他自己都辨不清的情緒在胸腔里瘋狂沖撞。他被看穿了,
被剝得體無完膚,這比任何詆毀都更讓他難以承受!“你……”他艱難地喘息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你三番兩次……究竟……意欲何為?!
” 聲音里充滿了被逼至絕境的嘶吼,
卻又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哀求的脆弱。素商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
昏黃的燭光勾勒著她清瘦的側(cè)影。她沒有看朱熹,目光卻落向書齋窗外。庭院里,暮色四合,
濃霧未散,遠處五老峰巨大的暗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
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疲憊:“意欲何為?或許……只是想看看,夫子這身青衫之下,
裹著的……究竟是一顆跳動的人心,還是一塊……被‘天理’凍透了的頑石。”話音落下,
她不再停留,碧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水痕,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外濃重的霧靄之中。
只留下那一縷清冽的冷香,在書齋死寂的空氣里,久久不散。朱熹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