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像冰冷的釘子,一下下砸在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上,劃出扭曲猙獰的水痕。
晚上九點四十七分,星辰科技十二樓辦公區(qū),慘白的頂燈照著一排排空蕩的工位。
空氣里漂浮著隔夜外賣的油膩、打印紙的粉塵,還有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疲憊。
只有我的格子間還亮著屏幕,幽幽的光映著我熬紅的眼睛。頸椎在抗議,發(fā)出細微的咔噠聲,
胃里像是塞了一塊冰冷的鐵砧。桌上堆著啃了幾口就冷透的漢堡,包裝紙滲出可疑的油漬,
旁邊是一份墨跡未干的項目計劃書——《“天穹”系統(tǒng)內(nèi)核優(yōu)化最終方案》。
這項目像條惡龍,盤踞在我身上整整三個月,吸食我的每一分鐘精血。屏幕上,
一串串冰冷的代碼無聲滾動,最后一行終于敲下回車?!緝?nèi)核優(yōu)化模塊編譯完成。
狀態(tài):100%】我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幾乎能聽到自己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呻吟。
疲憊像深海的淤泥,沉甸甸地裹住了意識,只想一頭栽倒在這堆冰冷的機器和紙張里。
就在這時,電腦右下角,一個鮮紅的彈窗不合時宜地跳了出來:【親愛的陳默:生日快樂!
新的一歲,愿您……】三十歲。今天。我盯著那行字,手指懸在鼠標上,指尖冰涼。
屏幕的反光里,映出我一張蒼白、油膩、眼袋浮腫的臉,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額角。十年了。
整整十年,從青澀的實習(xí)生到所謂的“技術(shù)骨干”,我的青春,我的汗水,我的時間,
都像沙一樣漏進了這座玻璃鋼筋的墳?zāi)?,換來了什么?頸椎間盤突出?胃潰瘍?
還有這張三十歲、卻仿佛已經(jīng)四十歲的臉?“陳默?”一個聲音自身后響起,
帶著公式化的溫和。我猛地回頭,頸椎一陣劇痛。主管張維,筆挺的深藍襯衫,
連一絲褶皺都沒有,金絲眼鏡后的眼神平靜無波。他臉上掛著一絲微笑,
標準的、弧度精準的、屬于勝利者和領(lǐng)導(dǎo)者的微笑。“來一下,跟你聊點事。
”我的心毫無征兆地向下猛地一沉,像塊石頭直直墜入冰窟。那笑容太熟悉了,
人事變動、項目裁撤前,他臉上總是掛著這種笑容。我站起身,
椅子腿在死寂的辦公區(qū)刮擦出刺耳的噪音。雙腿有些發(fā)軟,胃里那塊鐵砧墜得更深了。
主管辦公室的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斷了外面僅有的光線和聲響。百葉窗放下了大半,
光線昏暗。寬大的老板桌上,竟然放著一個巴掌大的奶油蛋糕,
上面歪歪扭扭插著一根孤零零的、寫著“30”的蠟燭。張維繞過桌子,并沒有坐下,
而是隨意地倚靠在桌沿,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姿態(tài)放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白?/p>
陳默。”他語氣輕松,甚至帶著點老朋友般的熟稔。我沒坐,僵直地站在他對面,喉嚨發(fā)干,
像堵了一把沙礫。辦公室里空調(diào)溫度很低,冷氣絲絲縷縷鉆進襯衫領(lǐng)口,
激得皮膚起了一層栗子。墻上掛著的“星辰科技十年功勛員工”合影里,張維站在最中間,
意氣風發(fā),而我,擠在角落,面容模糊。那是五年前?!肮镜那闆r,你多少也感受到了。
”張維終于切入正題,聲音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外部環(huán)境變化很快,
為了保持競爭力,‘優(yōu)化’是不得已的選擇?!彼D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鏡片反著光,
看不清眼神,“技術(shù)中心這邊,需要注入新的活力?!薄皟?yōu)化?”我的聲音干澀得劈了叉,
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啊畠?yōu)化’?!彼届o地重復(fù),仿佛在說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詞匯,
“你的經(jīng)驗很寶貴,陳默,過去十年,你對星辰的貢獻,公司是記在心里的?!彼⑽㈩h首,
動作標準得像演練過無數(shù)次,“特別是這三個月,‘天穹’項目的攻堅,辛苦了。
”“記在心里?”一股荒謬的、冰冷的怒意猛地沖撞著我的胸腔,我?guī)缀跣Τ鰜恚皬堉鞴埽?/p>
‘天穹’的內(nèi)核優(yōu)化,我昨晚才把最終版代碼上傳到服務(wù)器!
它……”“公司會妥善處理后續(xù)工作。”張維打斷我,語氣里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冰冷,
“你目前的崗位職能,AI已經(jīng)可以高效率、低成本地覆蓋大部分基礎(chǔ)工作。
”他拿起桌上一個薄薄的、印著星辰科技logo的白色文件夾,用兩根手指夾著,
朝我遞過來,“這是你的解聘通知書。按照N+3補償。法務(wù)會跟你對接后續(xù)細節(jié)。
”文件夾的邊角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冰冷的反光,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文件夾上,釘在他那兩根悠閑夾著文件的手指上,然后,緩緩上移,
撞上他鏡片后那雙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眼睛。十年。所有的代碼,
所有的熬夜,
所有被壓縮的生活、被犧牲的健康、被忽視的家人……最終就濃縮成了這兩張紙?
濃縮成了“優(yōu)化”兩個字?濃縮成了AI可以“覆蓋”?
一股巨大的、帶著血腥味的悲愴猛地攫住了我!視線瞬間模糊,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不是為了這份工作,是為了那被徹底否定的、卑微的十年!
為了那堆在工位上、還沒來得及被任何人看一眼的勞動成果!“啪!”我不知哪來的力氣,
猛地抬起手臂,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揮了出去!不是打人,
而是狠狠地掃向桌沿那個插著“30”蠟燭的廉價蛋糕!
鮮艷的奶油蛋糕像一顆被擊碎的星球,猛地飛離桌面,在空中劃過一道狼狽的弧線,
“噗”地一聲,狠狠砸在張維锃亮的黑色皮鞋和旁邊昂貴的地毯上!
奶油、蛋糕胚、那根可憐的蠟燭,丑陋地濺開,糊得到處都是。
張維臉上的公式化微笑瞬間凝固,嘴角抽動了一下,鏡片后的眼神倏地變得銳利冰冷,
像淬了冰的針。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和惱怒閃過。“陳默!”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被冒犯的威嚴?!柏暙I?妥善處理?”我的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血味,“那是我十年的命!
不是可以被‘優(yōu)化’掉的數(shù)據(jù)垃圾!”眼淚毫無征兆地沖破了眼眶,滾燙地砸下來,
混著屈辱的咸澀。不想哭,可這該死的眼淚根本不聽使喚!張維緊抿著唇,
臉上那點虛假的溫和徹底剝落,只剩下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一絲不耐煩。他抽出紙巾,
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濺到西褲上的一小點奶油漬,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擦拭一件藝術(shù)品,
聲音冷得像冰:“情緒解決不了問題。十分鐘內(nèi)收拾好你的私人物品,在保安陪同下離開。
競業(yè)協(xié)議條款,法務(wù)會發(fā)你郵箱?!遍T開了。兩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保安,
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像兩尊冰冷的鐵塔。他們身后,
是格子間里投射過來的幾道躲閃的、復(fù)雜的目光——有同情,有驚愕,
更多的是一種兔死狐悲的麻木和事不關(guān)己的避開。世界安靜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砸在地毯上那攤爛泥般的蛋糕。那根“30”的蠟燭,
歪倒在奶油里,微弱的火苗掙扎了幾下,徹底熄滅。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麻木地回到那個熟悉的格子間。十年來一點點填滿的小空間,此刻像個巨大的諷刺。
桌上那杯冷掉的咖啡,旁邊是女兒妞妞上個月畫給我的生日賀卡,
上面用稚嫩的筆觸寫著:“爸爸是超人!生日快樂!”——我以為今天能早點回家,
陪她吹真正的生日蠟燭。我僵硬地打開最下層抽屜,拿出一個半舊的紙箱。指尖碰到鍵盤,
冰冷。屏幕上,那個鮮紅的生日提醒彈窗還固執(zhí)地懸在那里。我移動鼠標,
光標移到那個彈窗的紅叉上,點了下去。彈窗消失了。桌面背景露出來,
是和女友蘇晴剛畢業(yè)時在未名湖邊的合影,陽光燦爛,笑容傻氣。后來……理想撞上現(xiàn)實,
星辰科技的高薪和承諾像誘餌。我們爭吵,她指責我眼里只有代碼沒有生活,
我抱怨她不理解男人的壓力。最終,她帶著失望離開。照片定格在七年前。十年青春,
換來了什么?一個冰冷的紙箱。我沉默地把桌面上零碎的東西往里扔:用了五年的保溫杯,
在書頁里、從未兌現(xiàn)過的溫泉度假村優(yōu)惠券……積攢的紀念品和所有沒實現(xiàn)的承諾一樣沉重。
同事們低著頭,敲鍵盤的聲音格外響亮,沒人朝這邊看一眼??諝庹吵淼米屓酥舷ⅰ?/p>
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奢望,點開了公司的服務(wù)器遠程連接界面。
賬號密碼輸入。屏幕閃爍了一下?!惧e誤:用戶不存在或權(quán)限不足。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不信邪,飛快地重新輸入。手指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錯誤:用戶不存在或權(quán)限不足?!看萄鄣募t字,像兩記響亮的耳光!最后一次嘗試,
我甚至點開了“天穹”項目的核心代碼庫目錄?!灸夸洖榭??!恳黄瞻?!干干凈凈!
仿佛那三個月的煎熬,那些燃燒了無數(shù)個夜晚才敲下的數(shù)十萬行優(yōu)化代碼,
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它們甚至還沒被真正使用,就被當作垃圾,在我人還沒離開之前,
就抹除得無影無蹤!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巨大的荒謬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原來,
在資本眼里,人走了,茶要涼得這么快,連杯子都要立刻摔碎。“陳先生,時間差不多了。
”一個冰冷刻板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保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
只有催促。我猛地合上紙箱蓋,動作太大,箱子里東西嘩啦作響。
抱起那承載著我十年生涯的、輕飄飄又重如千斤的箱子,我挺直了僵硬的脊背,
一步步朝外面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尊嚴上。格子間里那些躲閃的目光,
此刻像芒刺扎在背上。電梯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光滑的鏡面上映出我蒼白、失魂落魄的臉。
數(shù)字飛快地下降,失重感拉扯著身體,也拉扯著那顆不斷下沉的心。
走出星辰科技那氣派非凡、燈火通明的旋轉(zhuǎn)門,冰冷的夜風夾著雨絲,像無數(shù)細針扎在臉上,
瞬間讓我打了個寒顫。濕冷的空氣灌進肺里,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
懷抱的紙箱一角被雨水打濕,暈開一圈深色的水漬。
街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黃扭曲的光暈。我茫然地站在路邊,看著車流在雨幕中穿梭,
尾燈拉出長長的、模糊的紅線,像一道道淌血的傷口。世界那么大,卻不知該往哪里去。
回家?怎么面對妞妞天真的眼睛和“爸爸今天生日怎么這么晚回來”的疑問?怎么告訴爸媽,
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在三十歲生日這天,被像垃圾一樣“優(yōu)化”掉了?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起來,嗡嗡作響,像一只不耐煩的蒼蠅。也許是催妞妞幼兒園費用的短信,
也許是房東提醒該交房租了。我木然地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指紋解鎖好幾次才成功。
屏幕上亮起的,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提示。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沒有署名。
內(nèi)容只有短短幾行字:【陳默,十周年快樂。
】 【還記得當初那份‘數(shù)據(jù)指紋’算法的專利核心草稿嗎?】 【那份真正劃時代的東西。
還在你手里嗎?】每一個字都像一道閃電,狠狠劈進我混沌麻木的大腦!十周年快樂?
數(shù)據(jù)指紋?專利草稿?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下一秒又瘋狂地泵擊起來,血液沖上頭頂,
帶來一陣眩暈!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劇烈顫抖,這個號碼……雖然換了,
但這語氣……是蘇晴!只有她,
會用這種略帶嘲諷、又藏著點別的意味的語氣提起“十周年”!【數(shù)據(jù)指紋】!
這四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積滿灰塵的鐵門!時光轟然倒流,
耳邊響起七年前實驗室窗外聒噪的蟬鳴。蘇晴興奮地搖晃著我的胳膊,
眼睛亮得驚人:“陳默!成了!絕對成了!這個識別效率和唯一性,
能打敗現(xiàn)有的數(shù)據(jù)安全體系!趕緊把核心草稿整理出來申請專利!這是我們的船票!
” 那時張維還不是主管,他只是我們項目組的一員,
一個看起來穩(wěn)重踏實、技術(shù)也不錯的前輩,
總在我和蘇晴因為某個技術(shù)難點爭吵時出來打圓場。他當時拍著我的肩膀,
語重心長地說:“小陳啊,這東西太有潛力了,但專利保護流程復(fù)雜,你又年輕沒經(jīng)驗,
千萬別貿(mào)然公開核心細節(jié)。不如先把完善的核心草稿給我看看?我在專利局有個老同學(xué),
路子熟,能幫你把把關(guān),確保萬無一失?!蹦菚r的信任多么廉價!我像獻寶一樣,
把一個U盤交給了張維,里面就是【數(shù)據(jù)指紋】算法的全部核心邏輯和實現(xiàn)路徑!之后呢?
專利石沉大海,張維的解釋是“技術(shù)理念過于超前,現(xiàn)有審查機制難以理解,
被無限期擱置了”。后來公司戰(zhàn)略調(diào)整,那個項目被擱置,再無聲息。再后來,
蘇晴失望離去,我和張維各自在公司打拼,他平步青云,我……漸漸忘了那份草稿,
忘了那個曾經(jīng)能改變一切的夏天。蘇晴現(xiàn)在突然問起這個?在她離開整整七年后的今天?
在我被星辰科技像抹布一樣丟棄的此刻?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
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
只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抬頭,
望向身后那棟在雨夜中依舊燈火輝煌、如同冰冷巨獸的星辰科技大廈。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嗚咽,我抱著紙箱,一頭扎進冰冷的雨幕里。他媽的專利!
他媽的草稿!他媽的張維!街角的便利店是二十四小時的,冷柜的白色燈光打在臉上,
慘白發(fā)青。我直接走到啤酒貨架前,手指劃過冰冷的易拉罐,
最后拿起一瓶最便宜、度數(shù)最高的二鍋頭。收銀員是個打著哈欠的小姑娘,
瞥了一眼我濕透的頭發(fā)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沒說話,麻利地掃碼?!霸佟賮戆畋阋说臒煛?/p>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拎著廉價的烈酒和劣質(zhì)香煙,我像一具游魂,
在冰冷潮濕的巷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雨水徹底浸透了衣服,黏膩地貼在身上,
帶走最后一絲體溫。最后,我在一個廢棄公交站牌下癱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