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水紋碎舊夢暮色沉沉,像潑翻了的墨缸,將武陵群山潑染得只剩嶙峋剪影。
溪水在幽谷里流淌,聲音又緩又沉,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漁人陶五收了最后一網(wǎng),
白花花的幾尾小魚在艙底蹦跶,聊勝于無。亂世里頭,能活著回到這煙火稀疏的岸邊,
已是老天爺開眼。槳葉攪動著水面,映著西天最后一點昏光,像攪碎了一盆流動的金箔。
欸乃——欸乃——單調(diào)的槳聲里,陶五的心思也跟著晃悠,尋思著明日去哪個深潭碰碰運氣。
溪流在前頭拐了個大彎,隱入一片望不到邊的桃林深處?!肮至?,這條水路跑了半輩子,
幾時見這邊有過恁大片桃樹?”陶五嘀咕著,心里頭爬上一絲好奇。暮春時節(jié),
尋常桃花早就開敗了,可這片林子,卻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暖意。鬼使神差地,
他把船頭往里一撥。小船滑進林間水道。兩岸桃枝低垂,花瓣拂過船篷,又軟又輕,
沒一點聲響,只留下若有似無的冷香。水越劃越靜,靜得能聽見自個兒的心跳。更奇的是,
水面上浮著的那層淺霧,在船舷兩側無聲地讓開一道甬道,仿佛有人在前頭引路。豁然間,
林子到了盡頭。眼前猛地亮堂起來!一片開闊的山谷撞入眼簾。
陶五手里的槳“啪嗒”一聲掉在船板上。天爺!這……這是何等景象!沒有暮色沉沉,
山谷里籠著一層柔和的、珍珠般的光,既非日光,也非月色。抬頭望,
哪有什么硝煙遮蔽的天穹?整個頭頂仿佛扣著一個巨大無形的琉璃罩子,
映照著山谷里那無與倫比的生機。山腳下,成片成片的田野鋪向遠處,
黃澄澄的稻穗在無風的山谷里微微垂首。田埂溝渠縱橫交錯,清水潺潺,不是流向低處,
而是漫溢著一種飽滿的平靜。更叫人瞠目的是田地中央那些房子——黃土砌墻,茅草鋪頂,
炊煙……不對,那不是炊煙!那是一縷縷細得如同銀絲的煙氣,帶著暖意,
裊裊升騰到半空就消散在澄澈的天光里,像是被吸進去了似的。
房舍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隔著很遠,看不清面目,只覺他們行走、勞作,
動作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安逸舒緩。幾聲牛哞傳來,悠長沉靜,沒半點山外耕牛的疲憊焦躁。
孩童的嬉笑聲若有若無,脆生生的,像掛在樹梢的風鈴,卻辨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
更絕的是這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鋪天蓋地,如癡如醉。層層疊疊的粉、白、淺紅,
從谷底一直燒到半山腰,又順著山勢流淌下來,仿佛整片山谷正被溫柔的火焰包裹著。
溪水兩岸也全是花樹,桃花瓣密密匝匝地鋪滿了水面,河水成了一條緩緩流動的花毯,
托著他的小船向這夢幻深處漂去??諝饫锬枪汕謇涞奶鹣愦藭r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吸一口,
沁人心脾,卻又讓人覺得……有點漂浮?!跋删常∵@真是誤入神仙地界了!
”陶五用力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他“哎呦”一聲,
心頭卻涌上一股狂喜。戰(zhàn)亂連年,田畝荒蕪,骨肉流離,人活著都像在爛泥里打滾,
夢里都不敢想還有這等太平光景!小船無主,被這花毯托著,悠悠向前滑行,
停靠在一處花落如雪的老桃樹下。陶五踏上岸,腳下是厚實綿軟的花瓣,幾乎沒到了腳踝。
他環(huán)顧四周,只覺周身被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包裹,寧靜之下,
卻隱隱有種說不出的……空洞。這美得不真實的地方,靜得能聽見花瓣簌簌落地的微響,
連他的呼吸都仿佛放大了數(shù)倍。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
望向山谷中央那座最為低矮、也是最古老的桃林。那里,樹影扶疏,花瓣堆積如山,
仿佛是整個山谷花火的源頭。一股微弱到難以察覺的疲憊和……恐懼,像冰冷的水滴,
透過這暖融融的花香,悄無聲息地滲入他的心底?;êO碌呐f傷巨大的山谷靜得令人心慌。
陶五踩著沒過腳踝的花瓣,“沙沙”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他循著田地間那些縱橫交錯的小路走去,想尋個人問問。田里的稻穗金黃飽滿,
稻稈挺直得有點過于精神,沒有一絲被風雨或蟲鳥侵擾過的痕跡。水渠里的水清澈見底,
倒映著他略帶惶恐的臉,水面紋絲不動,仿佛凝固的碧玉。前方出現(xiàn)一個身影,
是個彎腰勞作的漢子。陶五心中一喜,緊走幾步上前?!按蟾纾 彼笆终泻簦斑稊_,
請問此處是……”那漢子似乎沒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地揮著鋤頭,動作僵硬而有規(guī)律,
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表演。陶五疑惑地湊近了些,赫然發(fā)現(xiàn)這漢子臉色白得透亮,
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如同蒙了一層灰漿。更讓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大睜著,
卻空洞無神,焦點散在虛空的某處,眼珠渾濁發(fā)白,像是蒙塵的玻璃球?!按蟾??
”陶五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漢子毫無反應,手上的動作精準得像刻漏滴水。陶五心中寒意陡升。
他慌忙看向遠處溪邊幾個洗浣的婦人。她們同樣穿著樸素干凈的粗布衣裳,
捶打、漂洗的動作流暢又一致。一個婦人手里的衣物從她手中滑落到水中,她渾然不覺,
依舊重復著捶打空氣的動作。另一個婦人則拿著空木盆,手臂一下下機械地抬起、放下,
做出舀水的姿勢,仿佛那盆里永遠盛著看不見的水。“邪性……”陶五頭皮發(fā)麻,
下意識地往后退。他撞上一個正在樹下歇腳的老人。“老丈!”陶五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老人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面容慈祥,像個泥塑的木偶。對陶五的撞擊恍若未覺,
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陶五甚至能看清老人嘴角揚起的每一個弧度,僵硬得像用刀刻出來的。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花葉掃過老人的臉頰,他的眼皮眨也沒眨一下??只湃缤俾?,
瞬間纏緊了陶五的心。這滿谷花香,這如畫美景,這豐饒?zhí)锏兀瓉砭顾埔蛔薮蟮膲瀳觯?/p>
墳場里游蕩的,都是些失了魂、空有皮囊的……什么東西?
他猛地想起剛才進谷時心中那股被花香掩蓋的恐懼和疲憊。此地絕非仙境!
他轉身就想朝來時的溪邊跑。腳下踩著一片花瓣,“咔嚓”一聲輕響,似有異物。低頭一看,
被踩裂的是一小塊埋在花瓣底下、只露出一點銳角邊緣的物件。陶五下意識彎腰拾起。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涼!那寒意像是活物,瞬間順著手臂鉆進了血脈,激得他一個哆嗦。
是塊巴掌大小、灰白色的薄片,像獸骨打磨而成。
骨片上刻著密密麻麻、從未見過的奇異符號,扭曲盤結,
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老、蠻荒又沉痛的氣息。
就在他手指摩挲過骨片表面的剎那——眼前景物轟然炸開!
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畫面、尖銳扭曲的聲音、蝕骨灼魂的痛楚毫無征兆地沖進了他的腦海!
沖天而起的火光!
茅草屋舍……震耳欲聾的哭嚎與刀兵碰撞的刺響交織……一群衣著怪異、身上涂滿油彩的人,
男女老少,手拉著手圍著一棵巨大的老桃樹,絕望地吟唱著聽不懂的歌謠……歌聲越來越悲,
越來越響,直沖霄霄!……天空仿佛被撕裂,
投下無數(shù)冰冷的黑色甲胄……冰冷的劍光毫不猶豫地劈砍下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在火焰中猛地轉身,臉上是悲愴到極點的決絕,
陶五甚至能看清他脖頸上跳動的血脈。那人撲向樹下一株小小的桃樹苗,
用力咬破自己的手指,
滾燙的血混合著嘶吼噴濺在稚嫩的樹干上……他用身體死死護住那顫抖的幼苗,
任由身后冰冷的長矛狠狠刺穿……“啊——!”陶五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手中的骨片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痛了他的掌心!他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踉蹌著跌倒在地,冰冷的汗水瞬間濕透衣背。
那血腥屠戮的場景、那刻骨的悲憤、那沉甸甸托付的絕望,像刀子一樣在他腦子里攪動!
他伏在冰冷的花瓣上劇烈干嘔,胃里翻江倒海?!半x開……走!離開……快走!”一個聲音!
一個極微弱、極沙啞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尖嘯起來,飽含著無法言喻的恐懼和哀求!
那不是從耳朵里聽來的,而是直接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帶著強烈的、不容置疑的驅(qū)趕意志!
陶五驚恐萬狀地抬起頭,目光掃視著這片絢爛得詭異的花海。遠處那僵硬勞作的漢子,
那呆坐石上的老翁,都還在各自凝固的角落里。那聲音來自誰?來自哪里?
他終于看清了那悲號與火焰中唯一的庇護所——那棵巨大、蒼老、樹冠如云的桃樹!
它就矗立在山谷核心最低洼處那片最為古老的桃林中央。此刻,
那株老樹在他的視線里微微顫抖著。不是被風吹動。
是樹身上纏繞的能量光流——那些之前被祥和表象掩蓋的、流動著奇異符文的光芒,
此刻如同老屋墻皮般剝落、黯淡!巨大的樹冠也隨之震動,無數(shù)早該凋零卻依舊繁盛的花瓣,
正在這無聲的震動中簌簌飄落,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密集急促,像下起了一場粉白色的暴雨!
花瓣落下之處,原本堅實的地面隱約透出一種不穩(wěn)定的漣漪狀波動,仿佛腳底下并非泥土,
而是懸空的泡沫!這地方……快塌了!那聲音是對的!陶五嚇得魂飛魄散,
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顧不上被灼傷的掌心還在劇痛,憑著本能就要往記憶中的溪流方向逃。
還沒跑出十幾步,一陣難以形容的怪風猛地在他前方刮起!那風卷起地上厚厚的花瓣,
卻不是胡亂飛舞,而是凝聚成一股旋轉的粉紅色沙暴,呼嘯著朝他直撲過來!
花瓣邊緣在這奇風中被磨礪得銳利如刀,擦過他的臉龐、手臂,劃出一道道細小的血痕,
硬生生堵住了他的去路!走投無路!陶五驚駭?shù)赝W∧_步,
只感到背后一股巨大無比的森然死意如同寒潮般彌漫開來!他猛地回頭。就在山谷西北方向,
緊鄰著山壁的地方——不,是那本該是厚實山壁的“所在”!
那里的“景象”如同熱浪中的幻影,劇烈地扭曲、虛化!
一個巨大的、邊緣閃爍著污濁黑氣的裂口,硬生生撕裂了山谷邊緣那層看不見的“帷幕”!
裂口之內(nèi)不是巖石,而是翻滾著灰黑色、如同腐爛血肉般的濃稠氣霧!
濃稠的黑氣正瘋狂地從裂口倒灌而入,如同貪婪的毒蛇,所過之處,
谷中那些看似豐饒的景象像是熱蠟般融化!黑氣撲入溪流,
清亮見底的花溪瞬間染上一層令人作嘔的灰綠,表面浮起黏膩的泡沫,散發(fā)出刺鼻的腥臊!
黑氣掃過田埂,正在機械勞作的“漢子”如同烈日下的雪人,半個身子竟直接消融!
剩下的半個軀體動作凝固,臉上那死白的泥漿色迅速轉為漆黑干裂!黑氣彌漫之處,
空氣都變得粘稠污濁,谷中原有的沁人冷香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鐵銹混合著爛泥的刺鼻怪味!
“噗……咳咳……”幾聲突兀的、極度痛苦的干咳在死寂中響起。陶五猛地循聲看去。
就在離那道巨大裂口不遠的一處田埂下,蜷縮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小身影。
那是個穿著不合身粗布衣服、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
剛才她似乎正在摘取田邊的野花(陶五進來時并未留意)。她身體的大部分還是完整的,
但靠近裂口一側的小手和半個肩膀,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僵硬的、如同焦炭般的黑色!
那詭異的黑氣正順著她的傷口往上蔓延!她似乎還想動,
喉嚨里不斷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痛苦咳嗽,身體因為蝕骨的劇痛和窒息般的恐懼劇烈抽搐著,
那空洞的大眼睛里終于流露出了一絲……鮮活而絕望的求生意念!
“救……救我……”極其微弱的氣音,細如蚊蚋。
就在陶五被這地獄般的景象駭?shù)没瓴桓襟w時,一個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炸響!這一次,
不再是之前單一的恐懼和驅(qū)趕,
而是變成了兩個截然不同、在他腦子里瘋狂撕扯、互相吞噬的意志!
為一體……永恒的安寧……”一個聲音急促、沙啞、帶著崩潰邊緣的衰弱與拼死抵抗:“不!
……擋……擋住它!……走!快帶她……走!……東面!
桃林……根……地下……”那冰冷的意識如同實質(zhì)的冰棱,扎得陶五頭腦劇痛!
混亂的囈語帶著恐怖的吸力,拉扯著他的心神,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朝那黑暗裂口走去。
而另一個微弱但清晰無比的意志,則死死指向了山谷最東面,
那片核心地帶籠罩在古老大桃樹陰影之下的、最為低洼的桃林!
陶五的目光從裂口邊緣那個正在被黑暗吞噬、痛苦抽搐的小女孩身上,
山谷最中央、那棵正在簌簌落花、渾身能量劇烈動蕩、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塌的古老桃樹。
那棵樹的粗壯主根,有一部分正裸露在這最低洼的地面之上!
救那個像人又非人的“小女孩”?還是不顧一切沖向岸邊的小船逃生?
那腦海里的兩個聲音還在瘋狂撕扯。
求生的本能和那微弱聲音中蘊含的、不容置疑的托付感死死揪住了他。千鈞一發(fā)!好的!
咱們這就緊鑼密鼓地順著第一章的生死關頭往下走,直奔核心沖突與最終結局,
把這場千年守望的壯烈終章寫完!根脈挽狂瀾,
落花葬殘魂冰冷的混亂嘶吼如同億萬根鋼針扎入陶五的腦子,拉扯著他的神經(jīng),
讓他雙腿發(fā)軟,幾乎要栽倒。那黑暗裂口散發(fā)的死寂與惡念,仿佛一張無形巨口,
要把他的魂魄連同那痛苦呻吟的小女孩一起吞噬!“快!
東面……桃林……根……” 沙啞衰弱的聲音再次在他腦中尖嘯,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硬生生刺破嗜血的囈語!是那個守護者的聲音!它在指一條路!陶五猛地驚醒。
那一聲“桃林根”像一記冰錐扎進他的恐懼中。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骨片,冰冷依舊,
上面的奇異紋路在微微發(fā)燙。那血與火的幻象,
那被守護的絕望……眼前這個正被黑氣侵蝕、氣息奄奄的“小女孩”,
是否就是那幻象中最后的碎片?她眼中那份掙扎的求生欲,太真實了!“賭了!
”陶五把牙一咬,求生的本能和對骨片幻象中那個托付的莫名悸動,讓他瞬間做出了決斷。
他不再猶豫,像一頭受驚的鹿,朝著山谷最核心、那片低洼古老桃林的方向,
頂著漫天銳利如刀的花瓣風暴,悶頭狂奔!冰冷混亂的意志在他腦中咆哮、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