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蛛絲馬跡
晨光熹微,省委書記辦公室卻已不再寧靜。
沙瑞金面前的巨大辦公桌上,攤開著兩份連夜送達的檔案。一份厚重如磚,是關(guān)于京州光明湖項目的各類報告,從立項審批到信訪記錄,無一不缺。另一份則薄了許多,卻似乎更有分量——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的個人履歷檔案。
沙瑞金沒有先碰那份厚重的項目報告,他的指尖輕輕點在了祁同偉的檔案上。
照片上的祁同偉穿著警服,英氣逼人,眼神銳利。沙瑞金的目光順著檔案往下移動,履歷清晰得如同一條精心規(guī)劃的路徑:漢東政法大學畢業(yè),高育良的得意門生。這一點,沙瑞金早已知曉。
但接下來的內(nèi)容,讓他的眼神停留了許久。
——緝毒英雄。檔案里附著一張泛黃的舊報紙影印件,記錄著年輕的祁同偉身中三槍,依舊死死抱住毒販的英雄事跡。那時的他,臉上還帶著青澀,眼神卻如鷹隼般純粹、熾熱。
沙瑞金的指腹無聲地摩挲著那張照片。一個能用生命去捍衛(wèi)職責的警察,是什么讓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答案,似乎就在履歷的下一行。
婚姻狀況:已婚。配偶:梁璐。括號里標注著她的身份:前省政法委書記梁群峰之女。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意味深長的弧度。英雄的歸宿,竟是權(quán)力聯(lián)姻。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個抱著必死決心的年輕警察,在現(xiàn)實面前如何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又是如何將那份不甘與野心,悉數(shù)轉(zhuǎn)化為攀爬的動力。這條路,走得順,也走得快,但根基,卻是歪的。
他繼續(xù)往下看,祁同偉的每一次提拔,背后幾乎都有高育良的身影。從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到縣公安局,再到省廳……這是一張典型的、牢不可破的師生關(guān)系網(wǎng),一張屬于“漢大幫”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
“一個緝毒英雄,一個政法系新星,最終還是拜倒在權(quán)力的影響下,又在高育良的扶持下一路高升……”沙瑞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中那張漢東的權(quán)力地圖瞬間變得立體而清晰。
祁同偉,就是這張網(wǎng)上的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一個充滿了矛盾、野心和歷史包袱的節(jié)點。
昨夜,丁義珍的出逃,高育良看似合規(guī)的決策,祁同偉看似雷霆萬鈞的布控……現(xiàn)在看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透著一股精心算計的“巧合”。陳海在指揮中心那幾句憤怒的“有內(nèi)鬼”,在高育良口中是“沒影兒的瞎猜”,在沙瑞金這里,卻成了最合理的推斷。
誰是內(nèi)鬼?或者說,誰為丁義珍的出逃提供了便利?
祁同偉有最大的嫌疑。他不僅是現(xiàn)場總指揮,更是高育良最信賴的刀。而高育良,在接到自己“相機決斷”的指示后,看似選擇了最穩(wěn)妥的“依法批捕”,卻又恰好給了丁義珍最關(guān)鍵的逃跑時間。
沙瑞金的眼睛重新睜開,那份屬于上位者的審視與洞察,讓他的目光變得如淵般深邃。他拿起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手指在撥號盤上空懸了一瞬,最終卻又放下。不急,還不到敲山震虎的時候。他要看的,是這張網(wǎng)在壓力之下,還會暴露出哪些蛛絲馬跡。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書記,京州市委的李達康書記到了,說有緊急情況向您當面匯報?!泵貢“椎穆曇魪拈T外傳來。
“請他進來。”沙瑞金的聲音平靜無波。
他將祁同偉的檔案合上,隨手壓在了光明湖項目那厚厚一摞文件的下面。棋盤上的另一位關(guān)鍵人物,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登場了。
李達康推開門,步履竟不似往日的雷厲風行,反倒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沉重與倉皇。他一夜未眠,眼中的紅血絲與微亂的發(fā)鬢都恰到好處地顯露著“殫精竭慮”與“深受打擊”。
“瑞金書記……”李達康一開口,聲音便有些沙啞,帶著壓抑的痛心和自責,“我……我來向您作深刻檢討!丁義珍這個敗類,給黨和人民的事業(yè)抹了黑,給漢東的形象造成了無法估量的損失!我有不可推卸的用人失察之責!”
他微微躬著身,那標志性的“達康書記的凝視”此刻化為了痛心疾首的低眉。
沙瑞金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心中卻如明鏡一般。如果說一小時前,他看這番表演,或許還會思量其“誠懇”的成分。但在看過祁同偉的檔案,理清了漢大幫與李達康“秘書幫”的脈絡(luò)后,李達康此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痛心疾首的臺詞,在他眼中都充滿了政治算計。
這是在撇清,是在切割,更是在向自己這個新任省委書記表態(tài)、爭寵。
“達康同志,坐下說。”沙瑞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依舊平緩。
李達康依言坐下,卻只坐了三分之一,腰板挺得筆直,仿佛隨時準備起立接受更嚴厲的批評。他繼續(xù)著自己的表演,從痛斥丁義珍,到檢討自己用人失察,再到慷慨激昂地保證,絕不讓光明湖項目停滯,要拼了老命保住漢東的發(fā)展大計。
沙瑞金耐心地聽著,直到李達康一番“陳詞”告一段落,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達康同志,態(tài)度是好的。但是,現(xiàn)在不是表決心的時候,是要拿出實際行動的時候。”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李達康,如同手術(shù)刀一般精準切入要害:“丁義珍為什么能跑?誰給他通風報信?背后還有沒有更大的利益鏈條?這些問題,省紀委和公安廳會一查到底?!?/p>
他話鋒一轉(zhuǎn),將壓力精準地傳導過去:“至于京州,你說的對,光明湖項目不能亂,京州的穩(wěn)定發(fā)展更不能亂。這是政治任務(wù),也是對你執(zhí)政能力的考驗。出了任何紕漏,我唯你是問!”
“是!是!瑞金書記批評得是!我一定全力以赴!”李達康連聲應(yīng)道,額頭上適時滲出細密的汗珠。
沙瑞金擺了擺手:“你先回去,把京州的事情穩(wěn)住。記住,穩(wěn)定壓倒一切?!?/p>
“明白!我這就回去落實!”李達康如蒙大赦,恭敬地起身,微微鞠了一躬,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辦公室。
門關(guān)上的剎那,李達康臉上的“悲痛”與“惶恐”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沉。
而辦公室內(nèi),沙瑞金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一摞光明湖項目的文件上,眼神變得更加深邃。李達康的表演,高育良的太極,祁同偉那份矛盾的履歷……漢東這張網(wǎng),比他想象的還要復(fù)雜。
丁義珍的出逃,就像一塊巨石投入深潭,表面的波紋之下,那些潛藏多年的暗礁與污泥,正在被一一攪動起來。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穩(wěn)坐釣魚臺,看著這些魚兒,自己現(xiàn)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