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箱的濕氣已經浸透了襯衫前襟,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像一層甩不脫的疲憊。
CBD的玻璃幕墻在身后反射著夕陽最后的余燼,刺目而冰冷,宣告著一個世界的終結。
保安小張的目光,那瞬間熄滅的探照燈,連同“設計總監(jiān)”工牌上燙金的虛名,
都被我連同那半死不活的仙人掌一起,粗暴地塞進了這搖搖欲墜的紙箱里。城中村,
城市繁華肌理下的一道舊疤。入口處電線如糾纏的灰色藤蔓,低垂著,
幾滴水珠從晾曬得看不出原色的衣物上墜落,“啪嗒”砸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聲音空洞。
空氣里彌漫著復雜的味道:油炸物的油膩、隔夜垃圾的酸腐、劣質洗衣粉的刺鼻,
還有無處不在的、磚石被濕氣長久浸潤后散發(fā)的土腥。
中介潦草的地址指向一棟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舊樓。水泥表皮大塊剝落,露出里面暗紅的磚,
像裸露的、營養(yǎng)不良的肋骨。一扇鐵銹斑斑的防盜門,在我遲疑的指節(jié)叩擊下,
吱呀著裂開一道縫。門縫里,嵌著一張溝壑縱深的臉,灰白頭發(fā)緊貼頭皮向后梳攏,
一絲不茍。渾濁的眼睛深陷在陰影里,像蒙塵的琉璃,警惕地審視著我?!袄钜蹋?/p>
”聲音在喉嚨里滾了滾,有些發(fā)干。門鏈嘩啦作響,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終于敞開。
一股濃烈的樟腦丸氣味混合著陳舊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極淡的中藥苦澀,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被長久封閉的、屬于過往的塵埃氣息。老人沒說話,
下頜朝幽暗的樓梯方向生硬地抬了抬,動作干脆得像用鈍刀斬斷繩索。樓梯間狹窄逼仄,
堆滿蒙塵的紙箱、廢棄的自行車骨架、積滿污垢的壇壇罐罐,幾乎無法兩人并行。
她佝僂著背,走在我前面,腳步輕得如同貓爪落地,只有腰間那串沉甸甸的鑰匙,
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冰冷而細碎的金屬碰撞聲,是這寂靜樓道里唯一的節(jié)奏。
那聲音敲打在裸露的磚墻上,又反彈回來,更添幾分空曠的寒意。
她停在頂樓一扇漆皮剝落、露出暗啞木色的門前?!熬瓦@間?!甭曇舾蓾硢?,
像砂紙摩擦木頭。鑰匙被遞過來,帶著一絲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
不知是她掌心殘存的溫度,還是被這夏日悶熱樓道捂出來的錯覺。
房間是名副其實的“斗室”。四壁灰白,墻皮有幾處已經鼓起、龜裂。一張木板床,
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書桌,一把椅背歪斜的木椅,便是全部家當。唯一的生氣,
是窗外那個狹小的水泥陽臺角落里,一株瘦骨嶙峋的爬墻虎。藤蔓細弱,葉子稀疏發(fā)黃,
病懨懨地垂著,仿佛也和我一樣,正經歷著無聲的窒息。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窗,
目光越過低矮雜亂的屋頂叢林,遠處CBD那些嶄新的、幾何切割般的玻璃大廈,
在落日熔金中燃燒著虛假的輝煌,尖銳地刺入我的視野,像一幅巨大而冷漠的浮世繪,
與我此刻的狼狽格格不入。
我從紙箱里抽出那幾張蒙塵的設計草圖——幾款耗費心血構思卻最終未能面世的珠寶首飾,
線條優(yōu)雅流暢,寶石的位置計算得精妙絕倫。冰涼的紙張滑過指尖,曾經滾燙的夢想,
此刻只留下更深的空茫,如同被掏空的口袋。我的作息與李姨的規(guī)律,
在這棟破敗小樓里奏響著古怪的交響。
當我?guī)е簧砬舐毷〉念j喪和酒精也無法驅散的疲憊,在凌晨的黑暗中摸索回來時,
樓梯間必定準時響起那緩慢而執(zhí)拗的掃地聲?!吧场场?,笤帚刮過水泥地面,
聲音單調而有力,固執(zhí)地清掃著黑夜殘留的碎片和看不見的塵埃。
她似乎總在我轉動鑰匙、門鎖發(fā)出“咔噠”輕響的那一刻,
恰好出現在樓梯轉角或她自己的門邊。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停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
不詢問,不評判,但那沉默本身卻像一根無形的探針,
精準地刺破我試圖維持的最后一點體面,讓我無所遁形。一次,累積的焦躁幾乎沖破胸腔,
我煩躁地在門廊摸出幾乎被揉碎的煙盒,剛叼上一支,那沙啞的聲音便幽靈般從身后響起,
帶著不容置疑的硬度:“屋里不行,有味兒?!彼菔莸氖种钢赶虼巴饽瞧M小的陽臺,
眼神像兩枚生銹的鐵釘。我只得悻悻然走向陽臺,
在爬墻虎稀疏的藤蔓投下的破碎陰影里點燃了煙。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帶來短暫的麻痹。
低頭望去,昏黃的路燈光暈下,李姨正佝僂著腰,用一塊濕抹布,
極其緩慢又極其認真地擦拭著樓道那早已銹跡斑斑的鐵扶手。她擦拭得那樣專注,
仿佛那冰冷的金屬上附著某種不容玷污的、屬于她的尊嚴。
日子在投遞簡歷和等待石沉大海的焦灼中磨損,錢包像漏了氣的皮球,迅速干癟下去。
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午后,窗外天色驟然陰沉,烏云如墨汁翻涌,
帶著雷霆萬鈞的壓迫感。我猛地想起晾在陽臺上的衣服,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樓頂。
狂風已然肆虐,我那幾件廉價的T恤在晾衣繩上瘋狂舞動、扭曲,
像幾只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瀕臨崩潰的風箏。李姨瘦小的身影竟也在狂風中,正踮著腳,
異常吃力地收著她那些洗得發(fā)白、卻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棉布衣衫。狂風卷起她灰白的鬢發(fā),
拍打著她的臉頰,那單薄的身體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倒。我趕緊沖上前,
仗著身高優(yōu)勢,三下五除二幫她把衣服收攏抱在懷里。她抱著滿懷衣物,
在呼嘯的風聲中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動,吐出兩個字:“多謝?!甭曇羲查g被風撕碎,
幾乎湮滅?!袄钜?,您這繩子系得真結實,風這么大都沒事。
”我指著那根深深勒進老舊磚墻縫隙、繃得筆直的舊麻繩,試圖打破這有些狼狽的沉默。
“嗯,”她應了一聲,目光掃過我懷里那幾團皺巴巴、幾乎擰成麻花的T恤,“年輕人,
晾衣服,要抖開,拉平?!闭Z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淀、不容置疑的篤定。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仔細疊好,方方正正,轉身下樓,背影在昏暗的樓梯口一閃,
便融入了那片更深的陰影。失業(yè)帶來的恐慌如同藤蔓,無聲無息地從腳踝纏繞上來,
越收越緊,幾乎勒斷了呼吸。房東催租的短信如同索命符,
屏幕幽藍的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我捏著僅剩的幾張薄薄的鈔票,
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烙鐵。走到李姨門前,門虛掩著,
里面?zhèn)鱽硪魂噳阂值摹⑺盒牧逊伟愕目人月?,聽得人心頭發(fā)緊。我猶豫片刻,輕輕敲了敲。
咳嗽聲戛然而止,門開了條縫,她探出頭,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蠟黃。“李姨,
這個月的房租……”我把那幾張被汗水微微濡濕的鈔票遞過去,喉嚨干澀得發(fā)痛,
“……還差一點,我下周……”她沒接錢,渾濁的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
像是在辨認一件模糊的舊物。然后,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比平時更低啞,
帶著咳嗽后的虛弱:“不急?!遍T隨即輕輕合上,留下我站在昏暗、散發(fā)著霉味的走廊里,
手里捏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一時茫然無措,心頭五味雜陳,有逃過一劫的短暫輕松,
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羞愧。濕漉漉的雨季終于纏纏綿綿地籠罩下來。
雨絲細密冰冷,仿佛永無止境,從灰暗低垂的天空垂落,執(zhí)著地想要縫合這城市所有的裂縫。
城中村的地面永遠泥濘濕滑,污水在坑洼處積成渾濁的小潭。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霉味,混雜著飯菜、污水和劣質香煙的氣息,
沉重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滯重感。奔波一天,依舊是徒勞,簡歷石沉大海,
面試官的敷衍眼神像冰冷的針。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小樓,已是深夜。整棟樓死寂一片,
只有遠處幾聲野貓凄厲的嚎叫劃破雨幕。經過李姨門口時,里面靜悄悄的,
聽不到往日常有的、那種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沉悶的咳嗽聲。一種異樣的不安悄然爬上心頭,
腳步不由得頓住。門縫下,竟透出一線微弱昏黃的光——她還沒睡。
我鬼使神差地停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屏住了呼吸。那扇老舊木門的隔音幾近于無。
先是窸窸窣窣的翻找聲,像是打開了某個抽屜或盒子,
接著是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椟S的燈光從狹窄的門縫下流淌出來,
在地面拉出一道細長的、溫暖的亮痕,在這冰冷的雨夜顯得格外珍貴。隨后,
一個壓得極低、如同嘆息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極其艱難地傳出來,
每一個字都像在耗盡殘存的力氣,
雨……下得……太久了……”那個陌生的名字——“阿軍”——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在我心里激起一圈無聲卻劇烈的漣漪。那微弱燈光下的低語,
是老人獨自泅渡在無邊的孤寂與疲憊之海時,向某個早已消逝在遠方的靈魂,
發(fā)出的無聲呼救。這扇緊閉的門后,鎖著一個我無法想象的故事。那晚的雨聲,
似乎格外凄冷。那晚門縫下的光與低語,像烙印般燙在我的感知里。再看到李姨佝僂著背,
用那塊破舊的抹布一寸寸擦拭樓梯扶手,或是她沉默地提著一個褪色的菜籃子,
在濕滑泥濘的巷子里緩慢移動時,那瘦小、孤獨的身影便莫名地揪緊我的心,
一種混雜著同情、好奇和某種模糊責任的沖動在滋生。我開始笨拙地嘗試靠近,
試圖打破那層堅冰般的沉默。一個難得的周末清晨,我特意起了個早,
走進了城中村中心那個永遠人聲鼎沸、氣味混雜的菜市場。
在攤販的吆喝、活禽的鳴叫和濕漉漉的地面反射的晨光中轉了許久,
最終買了幾根新鮮的肋排和兩節(jié)沾著濕泥的蓮藕。回到小樓,廚房里鍋灶冰冷,
積著一層薄灰。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敲響了李姨的門。門開了,她疑惑地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慣常的審視。“李姨,”我有些局促地提起手里的塑料袋,“買了點排骨和藕,
想……燉個湯,一個人吃不完……您,要不要嘗嘗?”話說出口,
才覺得這借口笨拙得近乎虛偽。她沒說話,目光在我臉上和手中的袋子之間逡巡片刻,
那沉默的幾秒鐘顯得格外漫長。就在我以為那扇門會再次冷漠地合上時,她側身讓開了門口。
“進來吧?!甭曇粢琅f沙啞,聽不出情緒。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屋子。地方比我的更小,
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有種刻板的、不容侵犯的秩序感。
每一樣東西都擺在最固定的位置:搪瓷杯柄朝同一個方向,毛巾疊得棱角分明,
桌面纖塵不染??諝饫飶浡?、陳年的檀香味(大概是柜子里散發(fā)出的),
還有一種極淡的、屬于陳舊時光和干凈布匹的氣息。
最顯眼的是靠墻一個深棕色的老式五斗柜,油漆斑駁,但最上面一層那個小小的抽屜上,
掛著一把黃銅小鎖,在簡樸到近乎簡陋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而神秘。她沒多言,
引我到那個同樣狹小卻異常干凈的小廚房,指了指擦得锃亮的煤氣灶:“鍋在那。
”便轉身坐回靠窗的一張舊藤椅上,拿起一件縫補到一半的灰色舊毛衣,手指捏著細小的針,
重新投入那無聲的勞作。我笨手笨腳地洗切、焯水,
廚房里只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冷水倒入鍋中的嘩啦聲。
笨拙的動作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局促。水沸了,咕嘟咕嘟冒著白汽。
湯的香氣隨著時間推移漸漸彌漫開來,濃郁的肉香混合著蓮藕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