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崇山的聲音像一柄裹著絲絨的鈍刀,在偌大的書房里不急不緩地切割著空氣,
也切割著某種搖搖欲墜的、名為親情的假象。厚重的絲絨窗簾垂落著,擋住外面午后的日光,
只留幾盞壁燈,在深色胡桃木書柜和父親那張巨大如王座的紅木書桌上投下昏黃曖昧的光暈。
我,傅硯清,垂著眼簾站在書桌側(cè)前方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一粒冰冷堅硬的貝母紐扣??諝饫飶浡赣H慣用的昂貴雪茄的余味,
還有書卷陳舊的墨香,但這令人作嘔的平靜,正被父親口中吐出的字句一寸寸碾碎。“硯明,
”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平穩(wěn),目光越過桌面上一份攤開的文件,
落在我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身上。傅硯明,
我那志大才疏、被酒色和父親的溺愛掏空了精氣神的哥哥,
此刻正挺直了背脊坐在寬大的皮椅里,臉上竭力繃著沉穩(wěn),
卻掩不住眼底那點(diǎn)終于得償所愿的、近乎膨脹的得意。“你作為傅家的長子,
這些年……穩(wěn)重了許多。”父親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又像是給這荒謬的結(jié)論增加一點(diǎn)分量。穩(wěn)重?我?guī)缀跻托Τ雎暋?/p>
腦子里瞬間閃過上個月那場慘敗的海外收購案,虧空近八位數(shù),
最后是我連夜飛過去收拾殘局,
還有去年那個被他酒后駕車撞毀的、本應(yīng)成為公司新增長點(diǎn)的研發(fā)實(shí)驗(yàn)室項(xiàng)目……樁樁件件,
哪一次不是他惹下的爛攤子,然后由我,傅硯清,悄無聲息地抹平?我抬起眼,
目光平靜地掃過父親嚴(yán)肅的側(cè)臉,再掠過傅硯明那副強(qiáng)裝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擔(dān)當(dāng)”模樣,
最終落回自己面前那一小塊深色的地毯花紋上。指尖陷入貝母紐扣的縫隙,
冰涼的觸感直抵神經(jīng)末梢。憑什么?這三個字在我胸腔里無聲地咆哮,
像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困獸,瘋狂撞擊著牢籠?!啊?jīng)過慎重考慮,
也為了傅氏未來的長遠(yuǎn)發(fā)展,”父親的聲音把我從翻騰的思緒里拽回,“我決定,
在你正式接任集團(tuán)總裁之后,任命硯清為你的特別助理?!彼K于把目光轉(zhuǎn)向我,
那眼神復(fù)雜得令人心寒,有慣性的審視,有習(xí)慣性的忽略,
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既定思維束縛住的無奈。“硯清能力出眾,
心思也細(xì),有她全力輔佐你,我也能放心些。”放心?讓他拿著我拼來的江山,
揮霍我打下的基礎(chǔ)?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血液卻詭異地往頭頂沖去。輔佐?
多么輕飄飄又理所當(dāng)然的兩個字!仿佛我所有的殫精竭慮,所有的運(yùn)籌帷幄,
都只配成為一塊墊腳石,供那個草包踩踏著,登上他本不配擁有的位置。
傅硯明立刻站了起來,臉上堆起虛偽的、混雜著勝利者憐憫的笑容,幾步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姿態(tài):“硯清,以后公司的事,
就要辛苦你多幫哥哥分擔(dān)了。爸說得對,有你在,我確實(shí)安心很多。”他的手指干凈、細(xì)長,
一看就是沒沾過陽春水的貴公子的手,卻讓我胃里一陣翻涌。我看著那只手,
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皮膚細(xì)膩得不像個男人。這雙手簽過多少愚蠢的指令,
揮霍過多少我嘔心瀝血換來的資源?我緩緩抬起眼,臉上肌肉的調(diào)動仿佛經(jīng)過千百次的演練,
精準(zhǔn)地勾勒出一個無可挑剔的、溫順而略帶謙卑的微笑。那笑容柔和得像初春的溪水,
毫無攻擊性,完美地掩蓋了眼底深處洶涌的冰河。我伸出手,指尖微涼,
輕輕搭在他溫?zé)岬氖终粕希挥|即分?!案绺缈蜌饬?。”我的聲音放得很輕,
帶著恰到好處的、被委以重任的誠摯,“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為了公司,也為了傅家。
”父親緊繃的下頜線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不易察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似乎對我這“識大體”的表態(tài)感到滿意。傅硯明更是志得意滿,收回手,轉(zhuǎn)身踱回書桌旁,
拿起那份象征權(quán)力更迭的文件,手指在紙頁上摩挲著,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姿態(tài)儼然已是新的主人。書房里一時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響和窗外隱隱傳來的城市喧囂。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陰影溫柔地包裹著我,像一層無形的保護(hù)色。剛才那番虛偽的表演,
如同在舞臺上完美謝幕了一幕。而下一幕的劇本,早已在我心中寫就,字字染血?!鞍?,
”我再次開口,聲音溫軟,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說了這么久,您也累了吧?我去給您泡杯茶。
”我的目光落在父親手邊那杯早已冷透的龍井上。父親從文件上抬起眼,
眉宇間確實(shí)帶著一絲疲憊。他習(xí)慣性地揉了揉眉心,沒有反對,只是“嗯”了一聲,
算是應(yīng)允。傅硯明也附和著:“是啊爸,您休息會兒。”我微微頷首,姿態(tài)溫順地轉(zhuǎn)身,
走向書房一側(cè)連接的小茶水間。厚重的實(shí)木門在我身后無聲地合攏,
隔絕了外面那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畫面。茶水間不大,
只有一個小吧臺和一個嵌入墻體的恒溫酒柜。空氣里殘留著咖啡豆的焦香和消毒水的味道。
心跳在胸腔里穩(wěn)如磐石,沒有一絲紊亂。我走到吧臺邊,打開柜門,
取出一套父親常用的白瓷茶具。指尖拂過細(xì)膩冰冷的瓷面,動作流暢而熟練。
熱水注入玻璃壺,看著清澈的水流翻滾,氤氳的熱氣升騰起來,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間。
就是此刻。我的左手極其自然地垂落,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深灰色羊絨衫的袖口。
那粒包裹在特制防水膜中的微小膠囊,早已被我夾在指縫間。動作快得如同呼吸,
指尖在袖口的遮掩下,借著水汽的掩護(hù),輕輕一彈。那粒無色無味的致命之物,
精準(zhǔn)地滑入壺中翻滾的熱水里,瞬間消融,沒有激起一絲漣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熱水繼續(xù)注入,直到七分滿。我拿起旁邊特級明前龍井的茶罐,用茶匙舀出碧綠蜷曲的茶葉,
傾入壺中。茶葉在水中舒展、沉浮,釋放出清雅的香氣,
完美地覆蓋了任何可能存在的、屬于死亡的微弱氣息。我端著茶盤,腳步輕盈地走回書房。
白瓷茶壺嘴冒出裊裊熱氣,那清冽的茶香似乎讓沉悶的書房都鮮活了一瞬。“爸,您嘗嘗,
今年的新茶?!蔽覍⒁槐纬罕叹G的茶湯輕輕放在父親面前的紅木桌面上,
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白瓷杯盞襯著深色的桌面,像一枚安靜的玉璧。
父親似乎被那茶香吸引,暫時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他“唔”了一聲,端起茶杯,
吹了吹升騰的熱氣,低頭啜飲了一口。他微微瞇起眼,像是在品味那清冽的滋味,
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傅硯明也湊了過來,
臉上帶著一貫的、對父親喜好頗為熟稔的笑容:“硯清泡茶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這火候,
爸最喜歡了?!蔽野察o地立在一旁,微微垂著眼簾,唇角掛著溫順的弧度,
像一個最稱職的、等待主人評價的侍者。眼角的余光,卻像最精密的掃描儀,
一絲不漏地捕捉著父親臉上任何細(xì)微的變化。時間仿佛被拉長,
書房里只剩下父親緩慢品茶的啜飲聲,以及窗外遙遠(yuǎn)城市傳來的模糊車流聲。一秒,
兩秒……十秒。父親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一絲突如其來的不適感攫住。
他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收緊,泛出一點(diǎn)青白色。緊接著,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
捂向自己的胸口,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呃”聲,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噎住。“爸?
!”傅硯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化為驚愕。變故來得太快。父親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
像一截被驟然砍斷的朽木。那杯只喝了一口的龍井從他脫力的手中滑落,“啪嚓”一聲脆響,
在白橡木地板上摔得粉碎,碧綠的茶湯和碎裂的瓷片四濺開來,
如同驟然綻放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詭異花朵。
他整個人從那張象征著權(quán)威的紅木椅子里滑落下來,沉重地摔倒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漲紅轉(zhuǎn)為駭人的青紫,眼睛瞪得極大,
眼球可怕地凸出,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繁復(fù)的石膏浮雕花紋,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絕望的抽氣聲。“爸!爸你怎么了?!
”傅硯明徹底慌了神,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身邊,雙手徒勞地去搖晃父親劇烈痙攣的肩膀,
聲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來人啊!快來人??!叫醫(yī)生!叫救護(hù)車!
”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抬頭看向我,
那張總是帶著幾分輕浮得意的臉此刻只剩下慘白和驚恐,“硯清!爸這是怎么了?!
”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恰到好處地演繹出驚駭欲絕的表情。我踉蹌著撲過去,
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我的雙手顫抖著,
但目標(biāo)極其明確——不是去扶父親,
而是用力地、緊緊地攥住了傅硯明那只因?yàn)榛艁y而想去拍打父親臉頰的手臂。“哥!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而驚恐,充滿了無助和混亂,“你別亂動爸!別碰他!
他……他這看著像是突發(fā)性心肌梗塞!不能亂動的!等醫(yī)生!等醫(yī)生來!”我死死地拽著他,
力氣大得出奇,將他拖離了父親身邊,
用我的身體巧妙地隔開了他和地上那個正在劇烈抽搐、生命迅速流逝的軀體。
傅硯明被我拽得一個趔趄,他驚恐地看著我煞白的臉,
聽著我?guī)е耷坏?、邏輯混亂卻似乎充滿“常識”的呼喊,腦子顯然已經(jīng)徹底懵了。
他停止了無用的掙扎,只是茫然地看著地上痛苦掙扎的父親,又看看我,嘴唇哆嗦著,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管家和傭人們終于被書房里的異響和傅硯明之前的嘶喊驚動,
驚慌失措地沖了進(jìn)來,瞬間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失聲尖叫,亂作一團(tuán)?!翱?!叫救護(hù)車!
打120!說董事長突發(fā)急??!可能是心梗!快啊!”我抬起頭,
對著沖進(jìn)來的管家嘶聲喊道,淚水適時地涌出眼眶,沿著顫抖的臉頰滑落。
我的指令清晰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瞬間鎮(zhèn)住了混亂的場面。管家如夢初醒,
連滾爬爬地沖出去打電話。我低下頭,目光飛快地掃過地上。父親的身體抽搐的幅度在減弱,
青紫的臉上,那雙曾經(jīng)銳利、此刻卻只剩下無盡痛苦和某種難以置信的、死死盯向我的眼瞳,
正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焦距。那“嗬嗬”的抽氣聲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只有他微微張開的嘴,
還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掙扎形狀。我的手依舊緊緊攥著傅硯明冰涼發(fā)抖的手臂,
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碎裂的白瓷片沾著深色的茶漬,
反射著壁燈冰冷的光。我貼在傅硯明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