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前“這個犯人怎么處理？是不是要受到流刑了？”我指著堂下跪著的那家伙，
心里默著《大宋刑律》第十七條的白紙黑字。攔路搶劫，人贓并獲，按律，
流放三年是跑不了的。孫捕頭正歪在衙門后堂那張嘎吱作響的破木椅上，一條腿搭在扶手上，
就那么晃悠著，嘴里叼著根不知哪里揪來的草莖，斜了我一眼，那眼神就跟看個榆木疙瘩。
“沈追，”他“噗”地一聲把草莖吐掉，手指頭敲著桌面，“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
不就攔路搶了點富商的珠寶嗎？屁大點事，至于押解流放，勞師動眾，耗費衙門的錢糧？
”堂下跪著的漢子，本來耷拉著腦袋，一聽這話，竟偷偷抬起眼皮，飛快地瞄了孫棒一眼，
那嘴角似乎往上扯了那么一絲絲，但立刻又低下了頭。這是個犯人該有的表情嗎？
“可是……”“根據(jù)大宋刑律第十七條，持械搶劫，贓物價值……”“行了行了！
”孫棒不耐煩地揮手打斷我，“你那本破書，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能當飯吃？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了點聲音，“我把他按住了，那幾件勞什子珠寶，
他乖乖地、一件不少地退給了衙門，還額外孝敬了衙門五萬交子！懂嗎？五萬！
縣尉大人那邊，我親自去回的話，大人說了，”他模仿著縣尉那慢悠悠的官腔，
“‘孫捕頭辛苦了，此等小事，不必升堂驚擾四鄰，打幾棒子，長長記性，放了便是。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自己今天中午吃了碗面條。我看著他，
看了看堂下那個嘴角幾乎要壓不住的犯人，又抬了抬頭。陽光透過高窗，照在堂前青磚地上，
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就像這縣衙里的規(guī)矩，看著分明，卻透著混沌。孫棒是我的師傅。
在這臨江縣衙，他是響當當?shù)娜宋?。一口玄色鑌鐵長刀，刀刃磨得雪亮，使起來勢大力沉，
有個名號叫“金刀斬業(yè)”。尋常三五個毛賊一起上，在他刀下連一招都走不了。
黑風坳的三當家就是他抓的。可這么厲害一個人物，怎么就甘心窩在這小小的臨江縣衙，
當個小小的捕頭？管著算上我才四個人的捕快班？我還記得初來時的那份仰慕，
如今已被這堂上堂下的“規(guī)矩”沖淡了不少?！吧蜃?，”孫棒的聲音把我從思緒里拉回來，
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這個人，就這么辦。打二十殺威棒，
讓他長長記性，然后轟出去?！彼D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對了，
昨天是不是有個叫什么……張紅紅的女子來報案？”“是的小阿紅?！蔽亿s緊回答，
“問了她半天，才想起自己叫張紅紅，村里人都叫她小阿紅。
”“那姑娘怯生生、說話顛三倒四的樣子。”“呵，”孫棒嘴角又勾起那絲熟悉的不屑，
“沒讀過書的鄉(xiāng)下丫頭，連自己名字都說不利索，也想著來報案啊。報的什么？
雞毛蒜皮還是鄰里拌嘴？”“她說村里一個叫李慈航的年輕男子，離奇失蹤了。
”我回憶著小阿紅的話，“大概三個月前，李慈航說是去玉雪山莊當家丁還是樂師。
開始托人捎回個模糊口信，說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不要掛念，后來就徹底沒了音信。
小阿紅去山莊附近打聽，被莊丁驅趕了幾次，實在沒辦法，才來報的官。”“玉雪山莊？
”孫棒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手指在桌上敲打的節(jié)奏快了幾分，“傅玉龍的地盤？
”“傳聞天下第一高手，百姓口中的活菩薩，傅玉龍的玉雪山莊。”我補充道。
孫棒沉默了片刻，神情似乎被一種更深沉的“麻煩”感取代。他咂了咂嘴：“嘖，
又是失蹤……行吧，案子還是要查的，這是咱們的本分。不過嘛……”他拖長了調(diào)子，
眼睛看向我，“我就不親自跑這趟了。沈追，你去外圍打探打探?！薄拔胰ィ俊蔽毅读艘幌?。
“對，你?！睂O棒點點頭，“先去那個槐溪村，找那個小阿紅，再問問清楚。然后嘛，
玉雪山莊外圍轉轉，看看能不能問出點啥。記住，是‘打探’，別大張旗鼓，
更別傻乎乎地直接去敲山莊的門！傅玉龍什么身份？咱們縣太爺見了都得客客氣氣！
”“可是孫大哥，”我有些急切，“如果真有問題……”“能有什么大問題？”孫棒打斷我，
“一個沒根沒底的窮小子，被富貴人家看上帶走了，說不定是走了大運，
在山莊里吃香的喝辣的，把鄉(xiāng)下相好的忘了呢？這種事，可太多了！衙門就這么點人手，
管得過來嗎？”他指了指外面空蕩蕩的院子，“算上你，咱這捕快班，攏共就四個人！
老劉快五十了，跑不動道；小王整天就知道偷懶耍滑。正經(jīng)事，還得靠你我撐著！
別在這種沒影的事兒上耗費太多功夫。去問問，實在找不到蛛絲馬跡，或者問不出啥名堂，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低，“就直接結案。報個‘查無線索，疑其自愿隨貴人離去’，
歸檔了事?！薄翱墒恰薄叭绻歉吖俑蝗耸й?，也查無實證嗎？！”“沒什么可是！
”孫棒猛地站起身，鑌鐵長刀的刀鞘撞在椅子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
嚇得堂下那犯人一哆嗦?！吧蜃?，記住你的身份！你是捕快，是衙門的差役！
不是替天行道的俠客！衙門有衙門的規(guī)矩，案子有案子的輕重緩急！讓你去查，
是給你歷練的機會，別不知好歹！”他語氣森然，帶著捕頭多年積威的壓迫感?！摆s緊去，
把堂下這廝處置了，二十棒子，一棍都不能少！打完了讓他滾蛋！然后，去槐溪村！
”他說完，不再看我，抓起桌上的佩刀，挎在左邊腰間，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后堂，
留下帶點幸災樂禍的犯人，以及滿屋子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深吸一口氣，走到堂下。
那犯人抬起頭，這回，他眼里的神氣幾乎不加掩飾了。仿佛在說：看吧，小子，學著點，
這才是衙門里的道道?！皝砣?！”我沉聲喝道。聲音在空曠的堂屋里顯得有些突兀。
老劉和小王慢吞吞地從外面踱了進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拖下去，杖二十！
”我指著那犯人?！昂绵希蚋鐑骸！崩蟿艘宦?，和小王一左一右架起那犯人。
犯人被拖走時，甚至扭頭沖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那笑容，像一根刺，刺在我心上。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悶響和犯人的慘叫從刑房隱隱傳來，我卻覺得無比刺耳。
孫棒的話在耳邊回響：“衙門的規(guī)矩…案子的輕重緩急…查無線索，疑其自愿離去…”規(guī)矩？
這算哪門子規(guī)矩？人命關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失蹤了，就這么“疑其自愿”了事？
普通村民與富貴人家的命就不一樣嗎？我走到后堂門口，看著外面明晃晃的日頭，
心里卻一片陰霾。孫棒的金刀斬業(yè)劈的只是人，卻劈不開這縣衙里盤根錯節(jié)的渾濁。
他那身本事，或許正是用來適應這渾濁，而非改變它的。槐溪村，玉雪山莊，李慈航，
我握緊了腰間的佩刀，一把普通的制式腰刀，刀柄硌著掌心?！耙善渥栽浮保?/p>
我偏要查個水落石出！哪怕只有我一個人”。打板子的聲音停了。
老劉和小王罵罵咧咧地拖著那哼哼唧唧的犯人出來，像扔垃圾一樣把他丟在衙門口?！皾L吧！
下次再犯，打斷你的狗腿！”犯人掙扎著爬起來，揉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臨走前，
又回頭看了衙門一眼，眼神復雜，但絕無半點悔意。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決心?！袄蟿ⅲ⊥?，衙門你們盯著點。我出去一趟?！蔽页谅暤?，
不等他們回應，邁出了縣衙那高高的門檻。陽光刺眼，街上行人如織?；毕逶诳h城東邊。
我緊了緊身上的捕快皂服，按了按腰間的刀，拿著捕快令牌匯入了人流。
孫棒口中的“規(guī)矩”像一塊石頭壓在背上，只有那對真相的執(zhí)拗，在黑夜中指引著我的方向。
李慈航，你到底在哪里？二、莊中我攥著捕快令牌，秋日里手心卻冒出了汗，
槐溪村的土路硌腳，小阿紅家在那村口的北側，在一顆大棗樹下頭，走近了，門板薄得像紙，
。“官爺？”小阿紅拉開門縫，“有……有航哥消息了？”我搖搖頭，跨進門。
屋里還是那股子霉味混著燈油味兒?！霸傧胂耄畲群阶咔?，或者后來托人捎口信回來，
提過山莊里具體什么事沒？見過什么人？”小阿紅縮在長凳上。
“沒…沒有…就說在莊子里挺好，讓俺別擔心”她聲音越來越小，“就……就那一回口信，
后來……就沒了……”線索斷了。跟孫棒預料的差不多?！澳强谛?，是誰捎回來的？
”我不死心?！笆恰墙o山莊送柴火的老張頭?！毙“⒓t努力回憶，“就村西頭的張伯，
他說是莊子里的人讓他指個話”老張頭！我立刻趕到張老漢的屋子。張老漢正佝僂著腰劈柴，
聽我問起口信的事，老眼向上抬了抬?！芭丁詈阶影。彼謿?，斧頭頓了頓，
“是有那么回事兒。就一個多月前吧，山莊后門管采買的趙管事，讓我路過槐溪村時，
給村北頭棗樹底下那丫頭帶個話，就說李航子在莊里挺好，別惦記。原話就這，一個字不多，
一個字不少。說完那趙管事就攆我走了，他搖搖頭，“那小子定是在山莊享福，
忘了這老相好咯”趙管事。玉雪山莊的采買。這是唯一能沾上邊的活口了。山莊正門是別想，
后門，或許有縫?？磥硪仓荒軓内w管事這兒切入，如果再問不出什么，
怕是只能按孫棒說的結案咯。真的是樂不思蜀嗎？第二天起了個大早。
我脫了那身扎眼的皂服，換上套半舊不新的粗布褂子，臉上手上抹了把灶灰，
看著像個常年跑腿的。又跑到相熟的米行，跟掌柜好說歹說，
借了他家往玉雪山莊送精米的由頭和一輛空板車?！吧蚋鐑?，你可悠著點！
”米行掌柜壓著嗓子，“那地方，規(guī)矩大著呢！”“放心，就送趟米，打聽點行情。
”我把板車套好，吱吱呀呀地往山莊后門走。上山的車道是環(huán)形的，約莫走了三個時辰，
我這種有武功底子的人都累的不輕，也不知道為何這幫商販這么樂于和玉雪山莊做生意。
山莊后門比正門小，但也氣派。青石板鋪地，停著幾輛送貨的車。
幾個穿著青色勁服的莊丁挎著刀，眼神跟鷹隼似的掃著進出的人。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米香、菜味，還有些新鮮被宰牲口的味兒。輪到我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瘦高個走過來，眼皮都沒抬：“哪家的？送什么？”“福瑞米行的，
掌柜讓送新到的江南香米，二十石。”我陪著笑，弓著腰，把米行的單據(jù)遞過去。
這瘦高個應該就是趙管事，他接過單子，潦草掃了一眼，
鼻子里哼了一聲：“卸西邊庫房門口，自有人點收。手腳麻利點！”說完就要轉身。
只有這個機會！“趙爺！”我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臉上堆滿討好的笑，
手飛快地往他袖子里一塞。一卷硬邦邦的東西，一千交子，卷得緊緊的?！靶〉念^回來，
不懂規(guī)矩，您多擔待！這點茶水錢，您潤潤嗓子。”趙管事的手在袖子里捻了捻，
腳步頓住了。他斜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里的冷硬淡了點，多了點估量?！案Ｈ鹈仔行聛淼模?/p>
挺上道啊?！彼曇粢驳土税硕?。“是是是，剛來跑腿，以后還得仰仗趙爺您多照應。
”我腰彎得更低，湊近些，像是請教，“趙爺，跟您打聽個事兒。前陣子，
是不是有個叫阿航的年輕人，在莊子里待過？”趙管事臉上的皮肉抽了一下。
他左右飛快地掃了一眼，見沒人注意這邊，
才用更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說：“你小子問這個干嘛？”“嗨，不瞞您說，
”我搓著手，一臉為難，“那小子跟我沾點遠親，他家老娘臨走之前，讓我倆多多照應，
我癡長他幾歲，這做哥哥的，也是沒辦法嘛”我作勢嘆氣，
“就……就想知道他還在不在莊里，過得咋樣…”趙管事盯著我看了幾秒，眼神像鉤子。
袖子里那卷交子又捻了捻。聲音壓得更低，語速極快：“人？早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還得裝出吃驚：“??？沒了？走，走了？”“屁的走了！”趙管事嗤笑一聲，
帶著點說不清是鄙夷還是畏懼，“在莊子里待過一段不假，住西北角客房。
是吹得一手好笛子，小姐那陣子是常叫他去?！彼D了頓，聲音更沉，“可沒過多久，
人就不見了！莊子里不讓提！”“那，那后來呢？”我追問，心提到了嗓子眼。“后來？
”趙管事眼神閃爍，“后來我也不知道了”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極其嚴厲，
帶著警告：“小子！話，我就說到這兒。拿了你的錢，給你個明白。今天這話，出了我的口，
進了你的耳，就當沒這回事！再敢多嘴打聽，或者傳出去半個字……”他沒說下去，
只是冷冷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一把刀子。“滾去卸你的米！手腳快點！”“是是是！
多謝趙爺！多謝趙爺！”我連聲應著，趕緊拉著板車往庫房那邊走，
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粗布褂子。米袋子死沉，壓得肩膀生疼。我機械地搬著，
腦子里翻江倒海。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但還不夠，可是趙管事這已經(jīng)套不出話了。
正準備回去考慮下一步的計劃，忽聞旁邊的商販在耳邊交談著。
“老陳這廝怎的這些時日不來拾垃圾了？”“可不是么，往常山莊挑剩的爛瓜歪棗，
都由他撿了去，倒省了咱哥倆運下山的腳力?！薄吧角f嚴禁棄穢于道，
若教護院瞅見臟了山路，少不得吃一頓排頭！”“聽說一個月前告老還鄉(xiāng)了！”“他也不老，
給山莊倒垃圾這等輕松的差事也不干了？”“想必是攢夠了養(yǎng)老錢，獨身一人無牽無掛，
尋哪處野林子里逍遙去了?！薄肮蔽也]有笑，
看來這個山莊消失的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兩個！這里面一定有種莫名的關聯(lián)！
“傅大小姐也有些時日沒見了，那模樣可真俊俏！”“你不想活了啊，這要被莊里人聽見，
最輕最輕也要給你幾嘴巴子！”“傅大小姐最近也沒親自來看胭脂的成色了，
之前來的可頻了”“嗨，正鉚足了勁準備那‘少年英雄大會’呢，忙得很，
可沒工夫管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薄奥犝f傅玉龍剛出關不到半年，一個月前日子又閉關了！
現(xiàn)在莊子里大小事務，都是趙管事在張羅，可得好生伺候著?！比藳]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猜是老陳送他“出去”，然后老陳也“沒了”。傅玉龍剛出關又閉關。
江湖傳聞傅玉龍半年前切磋敗給了大靈悲寺的了塵大師，雖然只是切磋，
雖然知道的人寥寥無幾。所有的片段在腦中回旋，只要一根線，一根線就能全部串起來！
他應是“懷璧其罪”，能助于傅玉龍武功精進，而且必須以死為代價。老陳應是知道了什么，
被滅口的可能性更大。我又想到了師父說的那句“疑其自愿”。李慈航自愿去死嗎！？
卸完米，板車吱呀吱呀地離開山莊后門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暖意。
懷里揣著的那點交子輕了，換來的卻是千斤重的秘密。看來這玉雪山莊的金字招牌底下，
埋著人命！還是兩條！可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jù)，趙管家還想活，
肯定也不會出來指認山莊。怎么辦，我要物證，他們的尸首在哪里？也許活人不會說真話，
但死人一定會說真話。三、月下槐溪村西頭，老張頭那破院門敞著。
老漢正就著井水沖腳上的泥，見我來了，又把頭抬了抬?！袄蠌埐蔽叶自诰剡?，
“再跟您打聽個事兒。老陳頭，就以前給山莊倒騰垃圾那個，他告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