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刺得吳根生眼睛生疼。直播間彈幕瀑布般滾過:“老鐵們!雙擊666!
看撈尸哥現(xiàn)場教學(xué)!”鏡頭懟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背景是渾濁翻涌的長江。打賞特效炸開,
像劣質(zhì)煙花。他喉結(jié)滾動,想吐?!凹胰藗?!咱主打一個真實!
”主播“浪里白條”油亮的腦袋擠進鏡頭,唾沫橫飛,“看見沒?專業(yè)撈尸三十年的吳師傅!
待會兒下水,老鐵們火箭刷起來!吳師傅給大家表演個‘浪里撈金’!
”吳根生攥著那捆磨得發(fā)亮的棕繩,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死白。繩子沉甸甸的,
浸透了江水的腥咸和他半輩子的汗。船板在腳下?lián)u晃,像踩在棉花上。岸上,
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手機鏡頭森林一樣舉起。他成了江灘上的猴戲?!皡菐煾?,笑一個!
給家人們點福利!”浪里白條嬉皮笑臉,手機幾乎戳到他鼻尖。
柴油機突突的喘息突然變得無比刺耳。吳根生猛地別開臉,
渾濁的目光投向遠處水天相接的灰白。十五年前那個秋天的江濤聲,排山倒海般撞進耳朵。
---也是這樣的柴油機嘶吼,撕碎了清晨的寂靜。吳根生的船剛劈開霧氣靠岸,
就被黑壓壓的人群和哭嚎聲淹沒了。泥水飛濺,幾個渾身濕透的年輕人瘋子似的撲在岸邊,
徒勞地用手刨著渾濁的江水,嗓子劈裂:“求你們了!再下去!再下去找找?。?/p>
”岸上有人眼尖,嘶喊起來:“撈尸隊的!撈尸隊的船來了!”人群炸了鍋。
一個頭發(fā)花白、眼鏡歪斜的老教授被攙扶著,踉蹌?chuàng)涞酱^,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濕冷的船舷,
指甲摳進木頭縫里:“師傅!三個孩子!為了救落水的娃……跳下去就沒上來!
求求你們……”話沒說完,人已癱軟下去。吳根生心頭像被滾鉤剮了一下,彎腰就去解纜繩。
一只戴著碩大金戒指的肥手,鐵鉗般按住了他的肩膀。是老板王金海,嘴里斜叼著煙,
瞇縫眼掃過混亂絕望的江灘,聲音壓得又低又冷:“急個卵?錢呢?沒聽見響動,
船錨給我沉下去!”“王老板!那是三條人命的學(xué)生娃!”吳根生急了。“學(xué)生娃的命是命,
老子的柴油不是錢?”王金海啐掉煙頭,火星濺在泥水里,“這江里哪天不漂幾個?規(guī)矩!
一具一萬二,少個子兒,就讓他們在江底躺成江龍王的女婿!”僵持間,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滿頭大汗擠過來,手里攥著一把剛從師生兜里掏出來的、皺巴巴浸著汗的票子,
厚厚一疊,卻顯然不夠數(shù):“先……先給這些,師傅您行行好,
剩下的我們砸鍋賣鐵也……”王金海鼻孔里哼出冷氣,抱著胳膊,像尊油鹽不進的鐵佛。
吳根生看著翻涌的江面,渾濁的水流下,仿佛有三張年輕的臉在無聲地下沉。他牙關(guān)一咬,
猛地跺腳:“王老板,我先下水!錢不夠,算我老吳頭上!”話音未落,
人已抓起那捆棕繩和沉重的滾鉤,縱身躍入深秋冰刀般的江水。水下是另一個煉獄?;璋担?/p>
刺骨,水流裹挾著泥沙碎石沖擊身體。他瞪大眼,在能撕碎人的漩渦邊緣搜尋。終于,
墨綠水草猙獰的縫隙里,一抹深藍校服的衣角閃現(xiàn)。他拼力潛過去,
滾鉤冰冷的尖端繞過那早已僵硬的手臂,
穩(wěn)穩(wěn)鉤住腋下的衣物——鐵律:尸身絕不上活人的船,只能系繩拖行。
當(dāng)他托著那沉重的年輕軀體沖破水面時,岸上爆發(fā)的哭喊撕心裂肺。吳根生喘著粗氣,
把繩索在船樁上死死打了個“漁夫結(jié)”。就在他伸手準(zhǔn)備掛上第二具遺體時——“咔嚓!
咔嚓嚓!”刺眼的白光驟然亮起,如同閃電劈在臉上。吳根生下意識抬手遮擋,逆光中,
只看見幾個黑洞洞的長焦鏡頭,
貪婪地對準(zhǔn)他、對準(zhǔn)水面漂浮的遺體、對準(zhǔn)他攥著繩索青筋暴起的手。“師傅!
為什么把英雄的尸體綁在水里不上船?”“你們是不是不見錢不交人?”“說!
撈一具尸體要多少錢?!”質(zhì)問像冰雹砸來。吳根生張了張嘴,想吼出水煞的忌諱,
想解釋尸氣上船會翻船害死活人??珊韲迪癖槐涞挠倌嗨浪蓝伦。粋€字也擠不出。岸上,
王金海正背對著鏡頭,飛快地清點著剛湊齊的鈔票,嘴角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當(dāng)晚,吳根生攥著分到手的、沾著油污的三百塊“辛苦費”回到江邊低矮的窩棚。
屋里沒開燈,兒子默默推過來一張攤開的晚報。頭版巨幅照片,
正是他逆光中攥著繩索、水面浮著遺體的剪影。標(biāo)題如燒紅的烙鐵:《挾尸要價!
長江撈尸人冷血勒索英雄遺體》。正文里,
“行業(yè)黑幕”、“發(fā)死人財”、“毫無人性”的字眼,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他眼里。
風(fēng)暴來得又急又猛。電視臺的采訪車堵在村口爛泥路上,記者的話筒帶著咄咄逼人的寒氣,
幾乎戳破他臉上的皮:“吳師傅,面對三個年輕生命的犧牲,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更洶涌的是網(wǎng)上的滔天惡浪,他被做成各種惡搞表情包,配著“給錢!不然沉回去!
”的血字。家門口半夜被潑上腥臭的紅漆,歪歪扭扭寫著“吃人血”。判決書下來,
打撈公司被罰得傾家蕩產(chǎn),王金海卷了剩下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那艘漆皮斑駁、發(fā)動機都修過無數(shù)次的鐵皮船,作為“作案工具”,
被冰冷的鐵鏈鎖住拖走。最后一點指望,碎了。那晚,他蹲在江邊,看著船被拖進黑暗。
月光慘白,像撒了一地鹽。江風(fēng)嗚咽著舔舐岸邊的爛泥。身后窩棚里,
傳來老伴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自從門口被潑了紅漆,她就沒下過床。---船沒了,
名字臭了。吳根生成了江邊一具會喘氣的腐尸,走到哪里,
都帶著洗不掉的“尸臭”和戳脊梁骨的罵名。為了抓藥,
他佝僂著被江風(fēng)濕氣啃噬變形的脊梁,鉆進嗆人的建筑工地。百斤重的水泥袋壓上肩頭,
一趟兩毛。汗水混著灰白的水泥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沖出渾濁的溪流。這天收工,
他攥著汗?jié)竦钠呤K皺票子,挪進鎮(zhèn)上的藥鋪。排隊時,前面兩個染著黃毛的小年輕,
手機外放震天響。突然爆發(fā)一陣刺耳的哄笑:“快看這老棺材瓤子!撈尸要錢那個!
新出的鬼畜視頻,笑死爹了!”屏幕上,他攥繩的剪影被P在扭動的骷髏架上,
配著滑稽的音樂和“加錢!加錢!”的尖叫字幕。吳根生眼前一黑,
水泥灰的粉塵味和當(dāng)年江底冰冷的淤泥腥氣猛地灌進喉嚨。手里的藥方和零錢撒了一地。
他踉蹌著擠出哄笑的人群,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身后是肆無忌憚的指點和模仿他“要錢”手勢的怪叫。他逃到江邊,對著翻涌的濁浪干嘔,
卻只吐出酸苦的膽汁。暮色沉沉,江面倒映著對岸破碎迷離的霓虹。幾個夜釣的認出他,
嫌惡地卷起漁具,像躲瘟疫般迅速離開。江風(fēng)灌進他空蕩的袖管,吹起衣角,
露出小臂上幾道深褐色、蜈蚣似的舊疤——那是早年撈一具卡在沉船鐵架里的浮尸,
被水下鋒利的斷角割的。那家人窮得只剩幾筐紅薯,他分文未取。
“吳……吳爺爺……”一個細弱蚊蠅的聲音。他僵硬地回頭,是鄰居家的小孫女妞妞,
瘦得像根豆芽菜,雙手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兩個冒著微弱熱氣的菜包子。
“奶奶……奶奶讓給的?!辨ゆぐ淹敕旁谝粔K還算干凈的石頭上,像受驚的兔子,
轉(zhuǎn)身就跑沒影了。吳根生顫抖著,枯樹皮般的手拿起一個包子。
那點微薄的熱氣透過粗糲的瓷,燙著他冰涼的掌心。他低頭,狠狠咬了一口,
滾燙的、渾濁的老淚砸進碗里,洇濕了粗糙的包子皮。日子在絕望的泥沼里一寸寸往前挪。
老伴終究沒熬過那個濕冷的冬天。下葬那天,冷雨如針,打得人抬不起頭。抬棺的,
只有當(dāng)年一起在風(fēng)浪里搏命、如今腰彎得像蝦米的趙駝子。泥濘的山路滑得站不住腳,
薄棺沉重如鐵。趙駝子喘得如同破風(fēng)箱,啞著嗓子說:“老吳,甭怨……那年月,
總得有個‘鬼’……給人罵著出氣?!眽烆^草青了又枯。
吳根生徹底成了江邊一道活動的影子,沉默,佝僂。
偶爾有不懂事的孩子朝他破敗的窩棚扔石頭,尖聲叫著“水鬼老吳”。
他只在天蒙蒙亮或夜深人靜時,沿著江岸慢慢地走,渾濁的目光掃過每一處洄水灣,
每一片熟悉的灘涂。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像只是被這江水釘住了魂。
---一場幾十年不遇的暴雨,像天河決了口,瘋狂傾倒下來。長江變成了暴怒的巨獸,
撕扯著堤壩,吞噬田野村莊。新聞里滾動著觸目驚心的災(zāi)情畫面,
一隊隊穿著亮橙色救援服的專業(yè)隊伍開赴前線。吳根生蜷在漏雨的窩棚角落,
聽著屋外狂風(fēng)暴雨的嘶吼,渾濁的江水聲在他衰老的血管里咆哮奔涌。第三天,
洪水勢頭稍頹,留下遍地狼藉。村主任像個泥猴,撞開他吱嘎作響的破木門,
臉上是火燒眉毛的焦灼:“老吳!上游!新沖出來的那個臨時安置點!
一輛接送娃的校車……被卷進潰口了!十幾個娃??!消防隊的沖鋒舟試了幾次,水太急太渾!
底下全是沖塌的房梁、電線桿子,螺旋槳一攪就廢!
他們……他們說你閉著眼都能摸清這片水下的老河道!”吳根生布滿血絲的眼珠動了動,
從角落里抬起,沉默得像江底千年的沉石。
村主任的聲音帶了哽咽:“知道……知道對不住你……可……娃們等不起啊!真沒法子了!
”沒有船。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墻角。那捆蒙著厚厚灰塵、繩頭卻依舊被他摩挲得油亮的棕繩,
靜靜躺在那里——王金海的公司倒閉時,唯一沒被當(dāng)作“贓物”收走的東西。
潰口處濁浪排空,如同沸騰的巨鍋。漂浮的房頂、斷裂的樹木、扭曲的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