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豬圈驚魂那股味道最先沖醒了我——濃烈得化不開的騷腐味兒混著刺鼻的酸敗氣息，
直往鼻腔深處鉆，撞得我腦子一片空白，隨后是粘稠濕冷的觸感，
像蛇一樣貼在后頸和手臂裸露的皮膚上。不是床，不是地板。
粗糙扎人的干草梗嵌進我的指縫里。意識艱難地浮出混沌的黑暗。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喉嚨干得像被砂紙打磨過，只能發(fā)出“嗬…嗬…”的破氣聲。黑暗粘稠如墨，
只勉強捕捉到高處一道極窄的縫隙，透進些稀薄的、慘白的光。視野模糊地晃動，勉強聚焦，
映出的是一根根粗木頭釘成的柵欄影子，
還有縫隙里隱約晃動的…灰黑的、裹滿污穢的臃腫軀體輪廓，伴隨著呼嚕嚕的低沉哼聲。
是豬！徹骨的冰冷瞬間刺穿了每一寸肌膚！我猛地掙了一下身體，
這才驚覺雙手被粗糙麻繩捆死在背后，勒得手腕生疼，
嘴里也硬邦邦塞滿了帶著強烈腥臊氣的破布，惡心得胃部猛烈抽搐。想吐，卻被牢牢堵住，
只能在喉嚨深處發(fā)出嗚嗚的悶噎，臉憋得發(fā)紫。屈辱的淚幾乎沖破眼眶，
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就在這地獄般的景象中，
遮擋入口的破舊粗布簾子被一只曬得黝黑粗糙的大手“唰啦”一下掀開了。
一個佝僂著背的干瘦男人鉆進這逼仄骯臟的空間，他穿著油膩發(fā)亮的土布褂子，
瘦長的臉像是從未被笑意光顧過，刻著幾條陰鷙的深溝。
渾濁的小眼珠子閃爍著毫不掩飾的、估量物品般的光芒，上下掃視著我，
像是在檢視剛剛到手的牲口。外面的天色大概已透出些亮意，混濁光線勾勒出他佝僂的影子，
沉沉壓在我身上。那男人咧了咧嘴，露出幾顆焦黃的牙，
粗糙開裂的手指毫無顧忌地點在我的額頭，又重重劃向身側(cè)土炕的方向?？幻婵油莶黄?，
沾滿褐色油垢和來歷不明的污漬，一床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被團成一堆?！叭f。
” 那聲音像砂礫在干鍋里摩擦，刺耳又得意，“老子掏空了棺材本湊的。
” 他呼出的氣帶著濃重的劣質(zhì)煙酒混合的臭味，噴在我臉上，“從今個兒起，
你就是老王家的人了，記牢嘍，我是王德貴！給老子安生傳宗接代，懂不？
”他渾濁的眼珠子里，涌動著原始赤裸的惡意和占有。
還沒等我從這比豬圈還骯臟的宣告中緩過神，那雙鷹爪似的枯手就伸了過來，
帶著不容分說的蠻力，猛地攥住我胸前襯衣的領(lǐng)口——“刺啦！”薄薄的衣料根本無法抵擋，
脆弱的紐扣四處崩飛。驟然暴露在寒冷污濁空氣中僅存的絲質(zhì)里襯和肩頸皮膚，
讓瀕臨崩斷的神經(jīng)瞬間爆發(fā)出本能的反抗！捆綁的手腕在身后死命摩擦著粗糙的麻繩，
火辣辣的疼，但指尖突然觸到了頭上，
那支僅存的、堅硬冰冷的東西——我隨發(fā)髻盤起的那根沉甸甸、頂端尖利的實心木簪！
一股狠勁從我骨縫里炸開。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我借著后背拼命拱起的微弱力量，
偏轉(zhuǎn)了身體，手臂借著屈膝的瞬間爆發(fā)出積攢的全部力氣，
不顧一切地從頭頂將那尖銳的木簪狠狠拔出，
的、離我最近的目標——那條穿著臟污松垮褲子的腿——不管不顧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刺下去！
“呃啊——?。?！”王德貴那聲變調(diào)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劇痛的慘叫，
如同生銹的屠刀劈開空氣。他如同觸電般猛地向后彈起，重重撞在豬圈的木頭柵欄上，
震得頂上灰簌簌往下落。佝僂的腰瞬間弓得像只被燙熟的大蝦。那只剛剛還想撕扯衣物的手，
此刻死死捂向自己的大腿外側(cè)——灰褐色的劣質(zhì)布料上，
一個深色的小點正在急速暈開、擴大、擴散。尖銳的木簪柄沒進去一小段，
猙獰地斜戳在外面，殷紅的顏色順著粗糙木質(zhì)迅速往下流淌、滴落。
豬被這巨大的動靜和突如其來的血腥味刺激了，開始騷動不安，在狹窄的空間里驚慌地轉(zhuǎn)圈，
發(fā)出更大聲、更尖利的嘶嚎和撞擊聲，攪得穢物飛濺。
那張布滿褶皺的瘦臉因為疼痛和暴怒而扭曲，比地獄的惡鬼還要猙獰三分。
渾濁的眼珠子死死盯住我，幾乎要瞪裂眼眶噴出血來，充滿了原始的殺意：“賤…賤貨！
你敢…敢捅老子？！老子…”他喘著粗氣，額頭脖頸青筋暴跳，
一只手依舊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另一只手已經(jīng)痙攣般抬起，作勢要撲過來施暴。
但他那只受傷的腿顯然劇痛難忍，剛一挪動想站直，整個人又猛地趔趄了一下，撞在柵欄上，
痛得又是一陣齜牙咧嘴的抽氣，那根刺眼的簪子跟著他的動作顫動，流出的血顏色更深了。
“呸！” 王德貴把塞在我嘴里的破布狠狠拽出來，啐了一口帶著血的唾沫，又腥又臭，
幾乎噴在我臉上。他那雙浸著污血和殺氣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重重烙在我臉上，
每一個字都裹著徹骨的寒意：“…等著！看老子…咋叫你知道規(guī)矩！
”劇痛和驟然爆發(fā)的極度消耗抽干了我最后一點力氣，
手臂后知后覺地傳來被繩索磨破皮的尖銳刺痛。被推搡著從豬圈挪到“臥房”時，
我?guī)缀跏峭现仍谧?。說是臥房，不過是在這泥糊的土屋角落里單獨隔開一小塊，
更加低矮陰暗。空氣里常年積壓的陳腐氣味嗆人得很，一扇窄小的破紙窗透不進多少光，
墻壁上泛著滲人的黑黃水漬和霉斑，身下是坑坑洼洼的土炕，
鋪著不知道多少年沒洗過的、硬得能刮破皮膚的“褥子”。角落里還堆著不少農(nóng)具雜物，
像是存放他所有不值錢家當?shù)膫}庫。手總算得了解放，
但腕上一圈紫黑色的淤痕和磨開的血口子痛得鉆心。身體深處叫囂著，
一股滅頂?shù)钠７瓦t來的恐懼無聲彌漫。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膠質(zhì)，沉重地纏繞擠壓上來。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只記得最后是那些豬在遠處斷斷續(xù)續(xù)的哼叫，
像野地荒墳里的游魂在嗚咽。偶爾還有隔壁王德貴粗啞的、因為疼痛而暴躁的吼罵，
罵他自己命苦，罵那該死的賤貨，罵這狗屎的倒霉傷。天快亮時，
屋外傳來“吱呀”一聲門響，接著是極重的、一瘸一拐又小心翼翼地拖動腳步的聲音。
那步子停在門口，卻沒有進來。隔著一道薄薄的、布滿裂縫和蟲洞的門板，
傳來王德貴刻意壓低卻依然兇狠嘶啞、如同野獸威脅般的警告：“聽著！
你捅我這一下…這事兒，沒完！” 每個字都像沾了毒液的石子砸在地上。
“但老子現(xiàn)在…傷著了，丟不起人！老子花了大錢的！你給老子老老實實待著…敢跑？敢喊？
敢?；印壤献雍昧恕彼种氐卮藥卓冢?/p>
帶著隱忍不住的痛嘶：“…老子讓你…生不如死！”腳步聲拖著，
艱難地往屋后他堆放雜物的那間屋子挪去。我知道，那條傷腿足夠困住他一陣子，至少，
暫時堵住了他逞兇施暴的力道。這用自傷拼出來的微小喘息，冰冷又腥膻，
卻是我在深淵里抓到的第一根細線。日子在一種黏稠、沉重又彼此提防的氣氛中緩慢流淌。
白天，王德貴多半坐在門口那張油膩的小板凳上，佝僂著枯瘦的身子，像塊被曬硬了的朽木。
他那條被木簪子捅傷的大腿裹著塊分不清顏色的布條，血跡干涸發(fā)暗，像一塊丑陋的烙印，
硬梆梆地腫著，讓他的行動變得更加遲緩艱難。他盯著我干活的眼神兇狠依舊，
像淬了毒的鐵鉤子，卻又不敢真撲上來。我也像個沉默的影子，在屋子里外移動。清豬圈，
攪那黏糊糊、氣味熏得人翻江倒海的豬食——煮爛了的粗糠混雜著菜葉子，
熱氣騰騰時味道尤其濃烈沖鼻；去村邊那條漂著垃圾的渾濁水溝里打水，
沉重的木桶每次拽起來都要耗盡力氣；生火，那嗆人的劣質(zhì)黑煙卷著灰直往眼睛里鉆，
嗆得涕淚直流；再艱難地洗涮著那些似乎永遠沾著污垢的粗陶碗碟。
王德貴只給我吃最粗糲的吃食——能砸死人的粗糲玉米餅子，
噎在喉嚨里像無數(shù)小刀片在刮；稀薄的、能照見碗底幾顆米粒的“粥”，
寡淡得嘴里發(fā)苦；一小碟自己腌的、咸得發(fā)苦的老咸菜或一碟黑乎乎的醬。
分量永遠不夠填飽肚子，只勉強吊住一口氣，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力氣，
好繼續(xù)操持這沉重的、不見盡頭的生活。村子叫大王莊，巴掌大點地方，
幾十戶高低錯落、泥巴糊成的房子擠在枯瘦的山梁褶皺里，
活像一群歪歪扭扭、沾滿塵土的土墳包。
剛來時那點“新鮮貨”的響動很快被這死水般的貧瘠浸沒了。村里人麻木得像冬天的枯樹，
偶爾撞見我在溝里打水或院子里干活，那目光才短暫地從灰敗的臉上抬起來，
像深潭里偶然翻起的一點死水漣漪。大多空洞，帶著點事不關(guān)己的疏遠；也有幾個婆娘，
眼神在我和王德貴之間滴溜溜轉(zhuǎn)著，嘴角撇著，
像是在琢磨這條買來的牲口值不值當老王花的那些錢。至于我額角撞出的那塊烏青，
還有手上磨破又愈合結(jié)出的那些暗紅痂殼，落在她們眼里，大概和摔破個陶罐也差不多少。
只有一個人除外。他叫栓柱，長得和他名字一樣粗樸憨實，厚實的肩膀?qū)挼孟竦缐Α?/p>
他負責趕著那輛快散架的驢車，每周一次去鎮(zhèn)上拉點粗鹽、煤油之類的必需品。每次他來，
卸完貨，總會在我拎著沉重木桶踉蹌著走過院子時，沉默地伸把手?！暗沦F叔，
” 栓柱的聲音沉得像悶鼓，對著坐在門口陰沉著臉的王德貴道，“讓嬸子慢點整，水沉。
” 遞過來的水桶，分量明顯輕了一些，那感覺微妙又清晰。王德貴鼻孔里重重哼一聲，
渾濁的眼珠剜了他一下，又警惕地掃向我。栓柱便不再多話，低頭去整理他那架破舊的車轅。
這天下午，日頭西斜得厲害，把王家的破院落照得一片灰黃。王德貴靠在土坯墻根的陰影里，
大概腿傷得厲害，加上天熱，他呼吸帶著拉風箱似的沉重雜音，一陣接一陣，
呼哧呼哧地像破了個洞。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青筋盤虬得厲害，微微發(fā)顫。
我放下挑水的扁擔，手腕被勒出的紅痕火辣辣地疼。目光落在角落那張油膩斑駁的小桌上，
那里常年擺著王德貴一個深棕色、半舊的西藥瓶，瓶身那褪了色的白色標簽格外顯眼，
幾個英文單詞清晰可辨：**Propranolol Hydrochloride**。
瓶口附近蹭了不少污垢，瓶底只剩一層指甲蓋深淺的白色小圓藥片。正對著瓶子的方向，
王德貴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沉過去了，腦袋耷拉著，下巴都陷進了領(lǐng)子里。
他那只發(fā)顫的手無意識地半攤著。院子死寂。驢子在棚里無聊地刨著蹄子，
塵土彌漫在昏黃的光線里。鬼使神差地，我放扁擔的動作極輕，足尖點在粗糙的地面上，
悄無聲息地向那張小桌移動。心跳在耳膜里一下下擂動。指尖在褲縫上用力擦過，
擦掉掌心的汗水。然后，極快、極輕地，捏起那冰冷的藥瓶。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