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動車沖出愛民街的剎那,后視鏡里的老舊居民樓像塊浸在墨汁里的朽木,在夜色中模糊成灰黑色的剪影。林小明握著車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油門擰到最大,風聲呼嘯著灌進頭盔,卻吹不散鼻腔里那股若有似無的腥甜。保溫箱在顛簸中哐當作響,仿佛還殘留著門縫下滲出的暗紅液體的重量。
凌晨三點的街道空曠得像被掏空的臟器,只有路燈在柏油路上投下寂寥的光斑。林小明把車停在出租屋樓下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他踉蹌著爬上三樓,鑰匙插進門鎖的手抖了三次,才聽見 “咔噠” 一聲輕響。
“小明?你可算回來了!” 合租室友姜杰穿著睡衣從客廳探出頭,手里還端著半杯沒喝完的牛奶,“今天這單咋送這么久?我都快睡著了?!?/p>
林小明沒說話,徑直沖進衛(wèi)生間,擰開冷水龍頭往臉上猛潑。鏡子里的男人臉色慘白如紙,額發(fā)濕漉漉地黏在額角,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想起那扇門縫下蔓延的血色液體,想起門內(nèi)沉悶如擂鼓的敲擊聲,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撲到馬桶邊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酸水。
“你咋了這是?” 姜杰跟進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我天,燙得跟烙鐵似的!”
林小明這才意識到自己渾身滾燙,骨頭縫里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每一寸皮膚都疼得發(fā)麻。他想開口說自己沒事,卻只發(fā)出一陣含糊的呻吟,身體一軟,順著墻壁滑坐下去。
出租屋離醫(yī)院不遠,姜杰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林小明塞進出租車。急診室的白熾燈晃得人眼睛生疼,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拿著聽診器聽了聽,又看了看溫度計,眉頭皺成了疙瘩:“高燒 39 度 8,先去做個血常規(guī),看是不是細菌感染?!?/p>
抽血的時候,林小明迷迷糊糊地看見護士拿著針管靠近,突然又想起愛民街 401 門口那攤血色液體,猛地縮回手,喉嚨里發(fā)出驚恐的嗚咽。姜杰連忙按住他:“別怕小明,是抽血呢,沒事的?!?/p>
但林小明的眼神卻死死盯著急診室的角落,那里明明空無一人,他卻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瞳孔驟然收縮,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護士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針管差點掉在地上,此刻他眼中的角落,正蜷縮著一個渾身焦黑、肢體扭曲的人影,那雙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盯著針頭,嘴角咧開詭譎的弧度。
檢查結(jié)果出來,白細胞指數(shù)高得嚇人,醫(yī)生說是嚴重感染,需要立刻住院。辦理住院手續(xù)時,姜杰看著繳費單上的數(shù)字直皺眉頭,但還是咬咬牙刷了卡。林小明被推進病房時已經(jīng)徹底昏迷,嘴里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囈語,手指胡亂抓撓著空氣,仿佛在撕扯無形的枷鎖。
接下來的三天,林小明在半昏迷狀態(tài)中備受煎熬。高燒反復不退,醫(yī)生用了最強效的抗生素也無濟于事。他時而在噩夢中驚叫,手腳胡亂揮舞,像是在躲避無形的追趕者;時而又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瞳孔渙散地喃喃自語:“別過來…… 那不是血…… 是……” 姜杰守在床邊,只能一次次用溫水擦拭他滾燙的身體,聽著他語無倫次的囈語,心急如焚。
第四天凌晨,高燒突然退了。林小明睜開眼睛,看著病房里慘白的墻壁和天花板上的吊燈,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姜杰趴在床邊打盹,被他的動靜驚醒,見他醒了,激動地說:“小明!你可算醒了!感覺怎么樣?”
林小明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要冒煙,姜杰連忙倒了杯水遞給他。他喝了幾口水,才沙啞著聲音問:“我…… 這是在哪?”
“醫(yī)院啊,你都燒了三天了,可把我嚇死了?!?姜杰拍著胸口說。
林小明點點頭,腦海里回想起愛民街的遭遇,心臟又開始狂跳。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窗戶,外面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路燈透進一點微光。
就在這時,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 透過窗戶玻璃的反光,病房角落里那個穿病號服的女人清晰可見,她臉色青灰,脖子上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半透明的身體漂浮在離地十厘米的空中,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正幽幽地盯著他。林小明手里的水杯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咋了小明?” 姜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只有一把空椅子,“看什么呢?那沒人啊?!?/p>
“有…… 有人!穿病號服的女的!” 林小明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手指死死指著那個方向。他眼睜睜看著那女人抬起泛著青紫色的手,指了指病房門,身體逐漸透明消失,空氣中殘留著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
水杯摔碎的聲響在寂靜的病房里炸開,玻璃碴子濺到林小明腳邊,他卻像被釘在原地般動彈不得。姜杰彎腰去撿碎片的動作頓在半空,順著他發(fā)抖的手指望向墻角,那里只有積了薄塵的電源插座,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冷光。
“小明,你是不是燒糊涂了?” 姜杰的聲音帶著擔憂,伸手想碰他的額頭,卻被林小明猛地揮開。
“別碰我!” 他的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睛卻始終死死鎖著那個女人消失的角落,“她剛才就在那兒!穿藍白條紋病號服,脖子上有…… 有印子……” 他的呼吸急促得像溺水者,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劇烈的顫抖。
姜杰順著他描述的細節(jié)在腦海里搜索,突然想起三天前這間病房確實轉(zhuǎn)出過一位自殺的病人,當時護士長還惋惜地說那女孩脖子上的勒痕太深。但他很快甩甩頭把這念頭驅(qū)散,肯定是小明燒迷糊了,把幻覺和記憶混在一起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姜杰放柔聲音,像哄受驚的孩子,“可能是你太累了,咱們先躺會兒,???” 他試圖扶林小明上床,卻感覺到對方身體繃得像張滿弓。
林小明的視線在病房里瘋狂游移:窗玻璃上自己蒼白的倒影旁,似乎有霧氣在凝結(jié);天花板的水漬像張扭曲的人臉,正緩緩蠕動;就連床頭柜上姜杰的保溫杯,杯口氤氳的熱氣里都仿佛藏著窺視的眼睛。他猛地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卻聽見那些若有似無的細碎聲響鉆進來,像是指甲刮過玻璃,又像是有人在天花板上輕輕踱步。
“走開…… 都走開……” 他埋在膝蓋里喃喃自語,牙齒不住地打顫。奶奶給的平安符被攥在手心,布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卻沒帶來半分慰藉。那個穿病號服的女人消失前泛著青紫色的手指,像燒紅的烙鐵般燙在他視網(wǎng)膜上,那半透明身體周圍縈繞的陰冷氣息,似乎還殘留在病房的空氣里。
不知過了多久,姜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明,醫(yī)生來查房了?!?/p>
林小明僵硬地抬起頭,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帶著護士走進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們身上切割出明亮的條紋。他下意識地看向角落,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清晨的光線照亮了微塵在空氣中飛舞。醫(yī)生拿著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又聽了聽心肺,眉頭漸漸舒展開:“恢復得不錯,體溫正常了,再觀察一天就能出院了?!?/p>
醫(yī)生和護士離開后,病房里只剩下林小明和姜杰。姜杰把一杯溫水遞到他面前:“餓不餓?我去買碗粥?!?/p>
林小明沒接水,只是盯著自己在被子上投下的影子,低聲問:“姜杰…… 你真的沒看到?”
“沒看到什么?” 姜杰無奈地笑了笑,“你呀,就是嚇著了,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他替林小明掖了掖被角,“我去買吃的,馬上回來。”
病房的門被輕輕帶上,發(fā)出 “咔噠” 一聲輕響。林小明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晨光熹微,城市正在蘇醒,遠處的高樓大廈在朝陽中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陽光的味道,之前那股陰冷的氣息似乎真的消散了。
他試探著松開捂著臉的手,視線小心翼翼地掃過病房的每個角落:墻角的電源插座安靜地待在那里,天花板的水漬還是昨天的形狀,窗玻璃上只有自己略顯憔悴的臉。剛才那些恐怖的景象,仿佛真的只是高燒后的幻覺。
“一定是太累了……” 他低聲對自己說,試圖說服自己。但手心那枚被攥得發(fā)皺的平安符,還有腳邊尚未清理干凈的玻璃碎片,都在提醒他剛才的一切并非虛幻。
他慢慢挪到床邊,彎腰撿起一塊較大的玻璃碎片。碎片邊緣鋒利,映出他蒼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他想起愛民街那扇門縫下的血色液體,想起急診室角落里那個焦黑的人影,想起病房里那個青紫色的女人…… 這些畫面像電影膠片一樣在腦海里飛速閃過,每一幀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恐懼依舊存在,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但不知為何,在這恐懼之下,似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好奇。為什么只有自己能看到這些?是那場高燒改變了什么,還是自己的身體本來就藏著秘密?
他抬頭看向窗外,陽光越來越強烈,驅(qū)散了最后一絲夜色。街道上開始出現(xiàn)行人,車輛的鳴笛聲隱約傳來。這是他熟悉的世界,卻又好像變得陌生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陽光灑在他臉上,帶來一絲暖意。他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發(fā)現(xiàn)瞳孔在陽光下和平常無異,只有在回想那些恐怖畫面時,才會感到后頸微微發(fā)麻。
“沒事的,林小明,” 他對著倒影里的自己說,聲音依舊有些發(fā)顫,但比剛才鎮(zhèn)定了許多,“就算真的能看到…… 也總會有辦法的?!?/p>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覺醒了什么奇怪的能力。但此刻,看著窗外逐漸喧囂的城市,感受著陽光帶來的溫度,他心中的恐懼似乎真的平復了一些。也許,先好好活著,先出院,先回到那個熟悉的出租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他轉(zhuǎn)過身,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碰到冰涼的玻璃時,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