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帶著初秋不該有的刺骨涼意,貼著青石板路嗚嗚咽咽地爬過。阿??s著脖子,
把粗布衣的領(lǐng)口又拽緊了些,指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方才與父親的爭吵,
那些粗糙的、帶著酒氣的斥責(zé),此刻還在耳膜上嗡嗡作響,悶得他喘不過氣。
他只想走得遠(yuǎn)些,再遠(yuǎn)些,遠(yuǎn)離那令人窒息的灶火氣與呵斥。腳步在深巷里麻木地挪移,
不知不覺,竟撞進(jìn)了鎮(zhèn)子西頭那片被遺忘的角落——破敗的城隍廟,
像一頭蹲伏在濃重夜色里的巨獸殘骸,沉默地?fù)踉诹搜矍?。月光吝嗇地漏下幾縷,
勉強(qiáng)勾勒出廟宇坍塌的飛檐和朽壞的梁柱輪廓。黑黢黢的廟門洞開,如同巨獸饑餓的口腔,
深不見底。阿福心里打了個突,轉(zhuǎn)身想走。恰在此時,一股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平地卷起,
打著旋兒,裹挾著枯葉碎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陳腐寒意,
猛地?fù)淞怂麧M頭滿臉。他激靈靈打了個巨大的寒顫,牙齒咯咯作響,幾乎站立不穩(wěn)。
他下意識地抬眼,想看清風(fēng)的來處。目光,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了廟門陰影的最深處。
兩個身影,如同從廟宇本身斑駁的壁畫里剝落下來,又如同由最純粹的夜色與月光糅合而成,
無聲無息地立在那里。左邊那位,身形高瘦得驚人,仿佛一根被拉長的竹竿,直戳戳地杵著。
一張臉在幽暗中泛著死人般的慘白,毫無生氣,長長的猩紅舌頭軟軟地垂下來,
幾乎要觸到胸口。頭上一頂紙糊般的白色高帽,帽尖幾乎要戳破低矮的廟宇殘頂,
帽檐上四個墨黑大字——“一見生財”,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微光。
他一手拄著根哭喪棒,另一手捏著一塊慘白色的令牌,整個人像一尊凝固的冰雕,
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寒意。右邊那位,截然相反。五短身材,異常敦實,面色卻如鍋底般黝黑,
濃眉倒豎,一雙銅鈴大眼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一頂同樣高聳的黑色帽子沉沉壓在頭上,“天下太平”四個字白得刺眼。
一條粗重烏黑的鎖鏈盤繞在他腰間,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末端沉重的鐐銬拖在地上,
極其細(xì)微、卻又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金屬摩擦聲——“咔啦…咔啦…”阿福腦子里“嗡”的一聲,
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
四肢百骸的力氣被瞬間抽空。他雙腿一軟,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樁子,“噗通”一聲,
重重地癱坐在冰冷硌人的石板上。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撞擊,
咯咯咯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異常清晰。黑…白…無…常?!傳說中專司勾魂索命的冥府神差!
阿福的魂兒似乎已經(jīng)提前一步飛出了軀殼,在冰冷的空氣里瑟瑟發(fā)抖。完了!他絕望地想,
難道我阿福的陽壽…竟在今晚…戛然而止?就因為跟爹拌了幾句嘴?
極度的恐懼像冰冷黏膩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可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里,一絲微弱的念頭掙扎著冒了出來:聽老人們閑談時說過,
白無常爺謝必安,似乎更偏向引渡那些積德行善的魂兒?自己這二十年,
雖沒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善事,可偷雞摸狗、欺男霸女這些惡行,那是碰都沒碰過!
對爹娘也算盡心,街坊鄰居誰家有個急難,能幫襯的也從沒縮手……一股莫名的勇氣,
混合著強(qiáng)烈的求生欲,竟在瀕死的恐懼中硬生生擠了出來。阿福死死盯著那慘白如紙的面孔,
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無…無?!蠣斣谏希⌒〉摹〉陌⒏?,
活…活了二十年,沒…沒做過虧心爛肺的惡事啊!您二位…二位老爺…為何…為何要拿小的?
”白無常依舊靜默如冰,慘白的臉孔在幽暗中毫無波瀾,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仿佛在審視一件毫無生命的器物。反倒是那黑矮壯碩的黑無常,
陣低沉、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般的笑聲:“嗬…嗬嗬…小子…”那笑聲帶著濃重的嘲弄,
仿佛貓在戲弄爪下無法逃脫的老鼠,“廢話少說…隨…我們走…便是…”話音未落,
他腰間那沉重的鎖鏈猛地一抖,鐐銬相互撞擊,發(fā)出“嘩啦”一聲刺耳的銳響,
在寂靜的廟宇廢墟里如同炸雷!一股無形的、冰寒刺骨的吸力,瞬間攫住了阿福的魂魄,
要將他硬生生從軀殼里拖拽出去!“不!”阿福心頭炸開一聲無聲的嘶吼,
極致的恐懼瞬間點燃了最后一點急智!傳說!那個關(guān)于白無常的傳說閃電般劈進(jìn)腦海!銅錢!
用銅錢丟他!丟中他的衣袖就能換一條生路!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阿福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猛地探入懷中。
指尖觸碰到一枚冰冷的、邊緣被摩挲得光滑的銅錢——那是他娘悄悄塞給他,
讓他偶爾買塊麥芽糖甜甜嘴的,他一直沒舍得花。此刻,這枚小小的銅錢,
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根本無暇思考這傳說是否虛妄,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手腕猛地一抖,那枚銅錢帶著他全部的希望和恐懼,
朝著白無常那寬大、慘白的衣袖激射而去!銅錢劃破凝滯的空氣,帶著一道微弱的弧線。
“叮!”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脆響。銅錢不偏不倚,
正正擊中了白無常那垂落的寬大袖口。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緊接著,異變陡生!
那枚普通的銅錢與慘白衣袖接觸之處,毫無征兆地爆開一團(tuán)幽青色的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間驅(qū)散了周圍數(shù)尺內(nèi)的濃重黑暗,
將斑駁的墻壁、坍塌的香案、以及黑白無常那非人的面孔都映照得一片慘青。
光芒如同活物般,順著白無常的衣袖迅速向上蔓延、纏繞,發(fā)出細(xì)微卻清晰的“滋滋”聲響。
一直如同石雕般的白無常,終于動了。他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蘊(yùn)藏著九幽寒冰的眼眸,
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目光終于落在了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阿福身上。
慘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一個冰冷、平板、毫無起伏,卻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
直接灌入阿福的腦海深處,仿佛冰錐刺骨:“阿?!眱H僅兩個字,就讓阿福渾身一僵,
連牙齒打顫都忘了。“吾等此來…非為索你性命。”白無常的聲音繼續(xù)在阿福腦中回蕩,
每一個字都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此鎮(zhèn)…將臨大劫…你…乃破劫之鑰?!贝蠼??破劫之鑰?
阿福茫然地瞪大眼睛,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交織在一起,
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他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膽小鬼,能破什么劫?
“百年之前,”白無常的聲音毫無波瀾地敘述著一段塵封的血腥,“此地有惡霸,
名喚‘麻三’。盤踞一方,敲骨吸髓,殺人如麻…其罪孽之深,罄竹難書?!蹦潜涞穆曇?,
仿佛將百年前的血腥直接潑灑在阿福眼前,“彼陽壽盡時,不甘魂歸地府受審,
竟以邪術(shù)自戕,將一身怨毒戾氣深鎖于此鎮(zhèn)地脈之下…妄圖吸聚生魂怨氣,沖開冥府禁制,
重返陽間,為禍更烈!”阿福聽得倒抽一口冷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下意識地看向腳下冰冷潮濕的石板,仿佛能透過它們,
看到深埋地下那翻騰咆哮的、由無數(shù)冤魂和惡念凝聚成的恐怖存在!
“如今…”白無常那慘白的面孔似乎轉(zhuǎn)向廟宇深處某個不可見的黑暗角落,
聲音帶上了一絲凝重,
“其封印將破…戾氣蠢動…若待其破土而出…此鎮(zhèn)…雞犬不留…盡化死域。”“轟!
”仿佛是為了印證白無常的話語,地面深處,猛地傳來一聲沉悶至極的轟鳴!
整個破廟都隨之微微震顫,簌簌灰塵從殘破的梁上落下。
一股更加濃郁、令人作嘔的腥甜腐朽氣息,如同無形的瘴氣,從地縫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
彌漫在空氣里。阿福只覺得一股陰寒之氣順著腳底板直往上鉆,凍得他骨頭縫都在疼!
他驚恐地看向黑白無常:“老…老爺!那…那我能做什么?我…我什么都不會啊!
”一直沉默的黑無常猛地踏前一步,腰間鎖鏈嘩啦作響,
兇悍的黑臉上滿是焦躁不耐:“聒噪!聽著!麻三生前…為記其‘功績’,
曾暗藏一本私密賬冊…其上…詳錄其巧取豪奪、殺人害命之鐵證!
此物…凝聚無數(shù)枉死者的血淚怨念與天地間一點正氣…乃克制其戾氣之關(guān)鍵!你…速去尋來!
帶至此廟!”賬本?阿福腦子里一片混亂,下意識地問:“在…在哪里?
”白無常慘白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抬起,指向廟外小鎮(zhèn)的東南方向,
那根手指在幽暗中仿佛一截冰冷的玉石?!版?zhèn)東…枯柳巷…盡頭…荒宅…井下…”“井下?
”阿福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光是想象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就足以讓他腿肚子轉(zhuǎn)筋?!昂?!
”黑無常又是一聲冷哼,兇光畢露的眼睛死死盯住阿福,“莫…莫要?;〈耸隆悄悴豢?!
速去!若待麻三破印…第一個…便吞了你這膽小鼠輩的三魂七魄!
”那無形的壓迫感再次降臨,比之前更甚,幾乎讓阿福窒息?!拔胰?!我去!
”阿福被那兇戾的目光和話語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扎起來,
哪里還敢有半分猶豫?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出廟門,
撞撞地沖向那被白無常點明的方向——枯柳巷深處那棟早已荒廢、被鎮(zhèn)里人視為鬼屋的宅院。
身后,廟宇的陰影里,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如同亙古不變的雕塑,無聲地佇立著,
目送著他渺小的身影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枯柳巷名副其實。巷子兩旁歪斜的老柳樹,
在夜風(fēng)中揮舞著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shù)枯瘦鬼爪,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巷子盡頭,
那扇早已朽爛不堪、勉強(qiáng)掛在門框上的木門,在風(fēng)中“吱呀…吱呀…”地?fù)u晃,
每一次聲響都像鈍刀子割在阿??嚲o的神經(jīng)上。他幾乎是閉著眼,
用肩膀猛地撞開了那扇破門。
濃烈的霉味、塵土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什么東西緩慢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
嗆得他一陣咳嗽。借著從破窗和屋頂漏洞透進(jìn)來的慘淡月光,他看清了院中荒草凄凄,
一口黑黢黢的井口,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赫然位于院子中央。井口!井下!
阿福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一步步挪到井邊,
探頭向下望去。深井吞噬了所有光線,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黑暗。
一股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混雜著濃烈的腥甜腐朽味道,從井底源源不斷地翻涌上來,
撲在他的臉上。“呼…呼…”阿福大口喘著粗氣,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恐懼。
他摸索著找到井沿邊一截早已腐朽大半的繩索,又撿了塊半碎的瓦片,
顫抖著雙手將繩索一端牢牢系在瓦片上。他不敢再看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閉著眼,
將瓦片連同繩索一點點垂了下去。繩索摩擦著粗糙的井壁,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在這死寂的荒宅里被無限放大。阿福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
耳朵捕捉著繩索下降的每一寸動靜,生怕從下面?zhèn)鱽硎裁床辉撚械穆曇簟!班?/p>
”很輕微的一聲,瓦片似乎觸底了。阿福猛地睜開眼,心臟幾乎停跳!他不敢有絲毫耽擱,
雙手交替,飛快地將繩索往上拉。濕漉漉、沾滿泥濘的繩索摩擦著掌心,
每一次拉扯都異常沉重,仿佛下面墜著的不是一塊瓦片,而是千斤巨石。
繩索終于被完全拉了上來。當(dāng)那半塊瓦片離開井口的瞬間,阿福瞳孔驟然收縮!
借著微弱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瓦片內(nèi)側(cè),用某種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粘稠液體,
糊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東西!血!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直沖鼻腔!
阿福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強(qiáng)忍著巨大的恐懼和惡心,用顫抖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剝開那粘稠、凝固的血痂,露出了里面被油布嚴(yán)密包裹的物體。入手沉重,
冰冷刺骨。賬本!這就是麻三的賬本!那凝聚著無數(shù)冤魂血淚和最后一點天地正氣的憑證!
阿福將它緊緊攥在手里,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凍結(jié)他的血液,卻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不敢再看這恐怖的證物一眼,猛地將它死死揣進(jìn)懷里,
緊貼著胸口那枚銅錢的位置。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
卻仿佛給了他一絲莫名的支撐。他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院門,朝著城隍廟的方向,
發(fā)足狂奔!夜風(fēng)在他耳邊呼嘯,兩旁的景物在黑暗中模糊地倒退。懷里的賬本如同冰坨,
又像一塊燃燒的炭,釋放著令人心悸的寒意與某種無形的沉重感。阿福只有一個念頭——跑!
跑回那座破廟!然而,就在他沖出枯柳巷口,踏上通往城隍廟那條相對寬闊些的青石板路時,
異變陡生!懷里的賬本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強(qiáng)烈的悸動!
仿佛一顆被喚醒的、冰冷邪惡的心臟在瘋狂搏動!緊接著,
一股難以想象的、粘稠如膠的沉重感,瞬間籠罩了阿福全身!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水銀,
死死地包裹著他,擠壓著他!每一步抬起,都像要掙脫泥沼;每一次落下,
都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腳底板瘋狂地向上蔓延、侵蝕,
所過之處,肌肉僵硬,血液似乎都要凍結(jié)!更可怕的是,
無數(shù)凄厲怨毒的嘶嚎、絕望的詛咒、瘋狂的獰笑,如同無形的毒針,直接刺入他的腦海!
……都得死……”“麻三爺……饒命啊……”“恨啊……我好恨……”那聲音并非來自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