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顧承宇頂下經(jīng)濟犯罪入獄五年。出獄那天陽光很好,我買了他最愛的栗子蛋糕回家。
推開門卻看見茶幾上擺著兒童退燒藥。顧承宇抱著四歲男孩沖進來:“快叫小姨,
這是爸爸的恩人?!焙⒆訜妹院皨寢?,他溫柔糾正:“媽媽去給你買玩具了。
”我低頭看蛋糕盒上的日期,突然笑出聲。四歲生日——原來我入獄七個月時,
他就讓閨蜜懷了孕。當晚林璐舉著B超單出現(xiàn):“這次是女兒,承宇說兒女雙全才好。
”顧承宇抽走我攥著的釋放證明:“薇薇,過去的事別再提了。”我笑著簽了離婚協(xié)議,
走出別墅時陽光依舊刺眼。真可惜,他們不知道那筆爛賬我留了備份。
---監(jiān)獄那扇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合攏,聲音悶得像敲在腐朽的木頭上。
五年來,我第一次真正被外面世界的光線擁抱,初夏上午十點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
燙得我裸露在外的皮膚一陣刺痛,眼睛瞬間被刺激得涌出生理性的淚水,
視野里一片模糊的金色光斑在跳躍。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手腕上那道在獄中某個混亂夜晚留下的淺白色疤痕,在過于明亮的光線下異常清晰。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自由而陌生的味道,混合著遠處青草被曬暖的氣息、汽車尾氣的微嗆,
還有一種……甜膩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進鼻腔。順著香味望去,
街角那家熟悉的蛋糕店還在,玻璃櫥窗擦得锃亮,里面陳列著五顏六色的精致點心。
顧承宇最愛的栗子蛋糕,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蒙著一層誘人的光澤。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
帶著我走了過去。推開店門,清脆的風(fēng)鈴聲叮當作響。店員是張陌生的年輕面孔,
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歡迎光臨,需要點什么?”“一份栗子蛋糕,謝謝。
”我的聲音有些干澀,像是許久不用的齒輪生了銹。五年,
足夠讓熟悉的一切都蒙上陌生的灰塵。“好的,請稍等?!钡陠T手腳麻利地打包。
等待的間隙,我盯著收銀臺后面電子日歷上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2024年,6月14日。
時間像一條被無形之手粗暴剪斷又胡亂接續(xù)的線,中間缺失的那五年,
留下一個巨大而空洞的豁口。我進去了多久?整整一千八百二十五個日夜?還是更漫長?
記憶里最后清晰定格的畫面,是顧承宇那張英俊得近乎完美的臉上,交織著恐慌、絕望,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薇薇,只有你能幫我了……那筆賬,只有你經(jīng)手過……我完了,
公司也完了……我們的一切都完了……”他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那時候,
愛是唯一的浮木。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心碎得一片一片,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仿佛那是唯一能拯救他、拯救我們未來的方式。
我簽下了那些足以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文件,把那個足以壓垮他龐大商業(yè)帝國的罪名,
穩(wěn)穩(wěn)地扛在了自己單薄的肩上。他抱著我,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頸窩里,
一遍遍地說:“薇薇,等我,我一定想辦法,一定不會讓你在里面待太久……等出來,
我們就結(jié)婚,生一堆孩子……”“您的蛋糕,請拿好。
”店員的聲音將我從冰冷粘稠的回憶沼澤里拽了出來。我付了錢,
接過那個扎著漂亮金色絲帶的白色紙盒。栗子蛋糕的甜香透過盒子縫隙飄散出來,
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屬于過去的暖意。我把它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脆弱易碎的夢,
走向那個塵封了五年的“家”。小區(qū)的綠化更茂盛了,樹木比記憶中高大粗壯了許多,
枝葉在陽光下投下濃密的陰影。我憑著記憶走到那棟熟悉的單元樓下,
抬頭望向七樓的那個窗戶。厚重的墨綠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一個拒絕窺探的沉默警告。
電梯平穩(wěn)上升,熟悉的失重感。金屬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七樓走廊依舊安靜。
我走到那扇熟悉的深褐色防盜門前,深吸了一口氣,
從包里摸索出那把從未離身的、已經(jīng)有些氧化的黃銅鑰匙。鑰匙插入鎖孔,
轉(zhuǎn)動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灰塵、消毒水,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陌生甜膩奶香的氣味撲面而來。
玄關(guān)的鞋柜上,孤零零地放著一雙我入獄前穿過的舊拖鞋??蛷d里,
曾經(jīng)精心挑選的米白色沙發(fā)套上蒙了一層薄灰,顯得黯淡無光。
一切似乎都凝固在我離開的那一天,
卻又處處透著一種被強行中斷后、時間流逝所留下的荒蕪感。我的目光掃過空蕩的客廳,
最終定格在客廳中央的玻璃茶幾上。那里,
突兀地放著一個撕開了包裝的紙盒——兒童退燒藥。旁邊散落著撕開的鋁箔藥板,
幾粒粉色的小藥片滾落出來。還有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空了的水杯。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尖銳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倒流回四肢,指尖一片冰涼。五年?孩子?顧承宇?
無數(shù)個混亂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沖撞,像一群失控的野獸。我僵硬地站在原地,
手里那個裝著栗子蛋糕的盒子仿佛有千斤重。就在這時,大門密碼鎖急促的電子提示音響起,
緊接著是鑰匙粗暴扭動門鎖的聲音。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面大力推開,撞在門后的墻壁上,
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顧承宇的身影裹挾著室外灼熱的氣息和一陣風(fēng)沖了進來。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孩子,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男孩。孩子穿著藍色的卡通睡衣,
小臉燒得通紅,眉頭痛苦地蹙著,眼睛半閉,嘴唇干裂。顧承宇看都沒看我一眼,
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懷里的孩子身上。他大步流星地抱著孩子往客廳沙發(fā)走,
語氣是焦灼中強壓著溫柔的急促:“寶寶乖,到家了,
馬上吃藥就不難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蒙塵的沙發(fā)上,
這才像是剛發(fā)現(xiàn)客廳里還站著一個大活人。他的視線終于落在我身上,
眼神里有瞬間的驚愕和僵硬,但立刻被一種更深的、急于安撫孩子的焦慮掩蓋了。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茶幾上的藥,又看向我,眉頭緊緊鎖著,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薇薇?你…你回來了?正好!快,倒杯溫水來!
孩子燒得厲害!”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又焦灼地轉(zhuǎn)向沙發(fā)上的孩子,
俯下身,用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哄誘的輕柔語氣對那孩子說:“寶貝,看看,這是小姨,
是爸爸的大恩人!快叫小姨?!毙∧泻⒈桓邿勰サ妹悦院?/p>
小腦袋在沙發(fā)靠背上不安地蹭動,嘴里無意識地發(fā)出帶著哭腔的囈語,
聲音又軟又啞:“媽媽……我要媽媽……”顧承宇的身體明顯一僵,隨即立刻伸出手,
無比自然地、帶著一種熟稔的安撫意味,輕輕拍著孩子的后背,聲音放得更柔更低,
像怕驚擾了什么:“乖,媽媽去給你買新玩具了,買你最喜歡的那個大恐龍,馬上就回來。
先吃藥,吃了藥就不難受了?!薄皨寢尅焙⒆訜煤苛?,依舊執(zhí)著地喃喃著,
小臉皺成一團,委屈的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下來。我像個被釘在原地的木偶,
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栗子蛋糕的紙盒邊緣,指甲深深陷進硬紙板里。顧承宇哄孩子的聲音,
孩子那一聲聲模糊的“媽媽”,
茶幾上刺眼的兒童藥片……所有的聲音和畫面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wǎng),將我死死纏住,
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視線有些模糊地垂落,定格在懷里蛋糕盒子上。
白色紙盒的一角,清晰地印著生產(chǎn)日期:2020年6月14日。目光像是被燙到一般,
猛地轉(zhuǎn)向沙發(fā)上那個燒得滿臉通紅的小男孩。四歲?那張稚嫩的小臉,
那小小的身體……大腦像是被一道慘白的閃電狠狠劈開。入獄是在五年前的十一月,深秋。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孩子的生日……四歲生日……一個冰冷到骨髓里的算式,
帶著血淋淋的真相,瞬間在腦海里自動生成.清晰得令人作嘔:五年前十一月入獄,
七個月后……也就是我剛剛在鐵窗后度過第一個酷暑難耐的夏天時……外面的世界,
顧承宇和……那個所謂的“閨蜜”林璐,他們的孩子,就已經(jīng)在孕育中了?
在我替他扛下所有罪責(zé)、在暗無天日的牢獄里苦苦掙扎的時候,
在我幻想著他兌現(xiàn)承諾、為我們的未來奔走努力的時候,他和另一個女人,
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新的生命、新的家庭?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
又被我死死地咽了下去。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誕至極的感覺攫住了我,冰冷的心臟深處,
反而像是被什么東西點燃了,爆發(fā)出一種近乎尖銳的疼痛,
然后這疼痛迅速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抑制的荒謬感取代。
“呵……”一聲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冷笑,突兀地從我干澀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在這死寂的、只剩下孩子難受喘息聲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像玻璃碎片劃過金屬表面。
顧承宇拍撫孩子后背的手驟然停住。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射向我,
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和不解,眉頭緊鎖:“沈薇?你笑什么?孩子病著呢!”那眼神,
仿佛我才是那個突兀闖入、不合時宜的陌生人。仿佛我此刻不合時宜的笑聲,
打擾了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溫情時刻。我的目光掠過他寫滿責(zé)問的臉,
掠過沙發(fā)上那個無辜卻像一把利刃刺穿我所有幻想的孩子,
最終落回自己手中那個精心挑選卻顯得無比諷刺的栗子蛋糕上。
那點微弱的、支撐著我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暖意,此刻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灰燼的冰冷。
“沒什么?!蔽业穆曇羝届o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
我把那個扎著可笑金色絲帶的蛋糕盒子,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蒙塵的茶幾上,
就放在那堆兒童退燒藥的旁邊。鮮艷的金色絲帶和冰冷的藥盒、蒙塵的桌面,
構(gòu)成一幅荒誕而殘忍的靜物畫。然后,我轉(zhuǎn)過身,沒有再看他和他懷里的孩子一眼,
徑直走向那個曾經(jīng)屬于我的、此刻卻彌漫著陌生氣息的臥室。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身體里繃緊的那根弦似乎“嘣”地一聲斷裂了,
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緩緩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蜷縮起來,
雙臂緊緊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外面,孩子的哭聲似乎更大了些,
夾雜著顧承宇焦急又溫柔的安撫聲。那些聲音隔著門板,變得模糊不清,
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而與我無關(guān)的世界。地板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
卻比不上心底那片無邊無際、迅速蔓延開來的冰原。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絲陌生的甜膩奶香,此刻卻像毒氣一樣,
無聲地侵蝕著我僅存的呼吸。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孩子的哭鬧聲漸漸平息下去,大概是藥效上來,睡著了??蛷d里恢復(fù)了寂靜,
一種壓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靜。突然,一陣輕快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
停在了大門外。緊接著,是密碼鎖悅耳的解鎖提示音,然后是門被推開的聲音。
一個我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卻帶著全然陌生腔調(diào)的女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快和嬌嗔,
清晰地穿透了臥室的門板:“承宇?親愛的!寶寶退燒了嗎?真是嚇死我了!
快看看我買了什么?寶寶最喜歡的那個恐龍模型,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呢!”是林璐。
曾經(jīng)那個在我和顧承宇戀愛時,總是帶著羨慕眼神、親熱地叫我“薇薇姐”的閨蜜林璐。
她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耳膜。我蜷縮在地板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指甲更深地掐進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蛷d里傳來顧承宇壓低的回應(yīng):“噓,
小聲點,剛睡著。燒退了些?!彼穆曇衾飵еv,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弛。
“睡著就好,睡著就好?!绷骤吹穆曇舴泡p了些,
但那份刻意營造的雀躍和某種宣告般的意味并未減弱。腳步聲靠近了臥室的方向,停在門外。
“對了,承宇,”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勝利者般的炫耀,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今天去醫(yī)院檢查了!”她故意停頓了一下,
像是在醞釀一個巨大的驚喜,“你看!是女兒!承宇,我們真的要有女兒了!你不是一直說,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湊個‘好’字才完美嘛!這下真的兒女雙全啦!
”最后那四個字——“兒女雙全”——像四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
隔著薄薄的門板,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丝棠樕夏欠N得意洋洋、志得意滿的笑容。
外面陷入短暫的沉默。然后是顧承宇的聲音,
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混合著驚訝和某種如釋重負的嘆息:“……真的?太好了。
”那聲“太好了”,輕飄飄的,卻像巨石一樣砸在我心上。臥室的門把手,被輕輕轉(zhuǎn)動了。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林璐那張妝容精致、容光煥發(fā)的臉探了進來。她看見蜷縮在地板上的我,
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快的驚訝,
隨即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憐憫和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的假笑取代?!鞍パ剑鞭苯??
你回來啦?”她推開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手里還捏著一張薄薄的紙。
她徑直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臉上帶著那種刻意夸張的、虛假的關(guān)切笑容,
“什么時候出來的?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好去接你呀!”她一邊說著,
一邊狀似不經(jīng)意地將手里那張紙——那張清晰地印著胎兒影像和“宮內(nèi)早孕”字樣的B超單,
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才慢條斯理地折好,收進她那個昂貴的名牌手袋里。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掃視,
帶著一種評估貨物般的挑剔和毫不掩飾的憐憫:“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吧?唉,看你瘦的,
臉色也不好……不過出來了就好,出來了就好?!鳖櫝杏钜渤霈F(xiàn)在門口,
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客廳的光線,在臥室地板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他沒有走進來,
只是站在那里,眉頭微蹙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難辨,有審視,有尷尬,
似乎還有一絲……不耐?他的視線在我和林璐之間短暫地游移了一下,最終落在了林璐身上,
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林璐接收到他的目光,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仿佛得到了某種默許的鼓勵。她往前湊近一步,那股甜膩的香水味更加濃郁地籠罩下來,
幾乎讓我窒息。她微微歪著頭,用一種天真又殘忍的語氣,
像是在宣布一個早已確定的結(jié)局:“薇薇姐,你看,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
承宇現(xiàn)在事業(yè)也重新做起來了,公司發(fā)展得特別好,我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小寶你也看到了,
很可愛對吧?現(xiàn)在又有了妹妹……過去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好不好?
人總要往前看嘛!”她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做出一種大度的姿態(tài)。
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像某種危險的信號。就在這時,顧承宇低沉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蓋棺定論般的語氣,打斷了林璐的動作,
也徹底斬斷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稗鞭?,”他叫了我的名字,
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卻冰冷得像看一個陌生人,“過去的事,別再提了?!彼穆曇舨桓?,
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終結(jié)話題的絕對力量。仿佛那五年暗無天日的牢獄之災(zāi),
那場徹底改變我人生的頂罪,那些他曾在我耳邊泣血賭咒的承諾,
都只是輕飄飄的、不值一提的“過去的事”。一句“別再提了”,就想將一切都徹底埋葬,
包括我這個人,連同我所有的犧牲和痛苦。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璐臉上那虛假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綻開一個更大的、心滿意足的弧度,
像是終于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我慢慢抬起頭,目光從林璐那張得意忘形的臉,
移向門口陰影里的顧承宇。他的臉在背光處有些模糊,但那份急于擺脫過去的冷漠和決絕,
卻清晰地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瞬間淹沒了之前所有的憤怒、悲傷和荒謬感。那根一直緊繃著、支撐著我的弦,
終于徹底斷了。支撐著冰冷的地板,我一點點地站了起來。腿因為久坐而有些發(fā)麻,
身體晃了晃,但我很快穩(wěn)住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張被水浸透又風(fēng)干了的白紙?!昂谩?/p>
”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甚至比剛才還要空洞,“我明白了。
”我沒有再看他們?nèi)魏稳艘谎?,徑直走向臥室角落那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五年了,
它依舊在那里,像一個被遺忘的、不合時宜的舊物。我拉開拉鏈,動作有些僵硬,
但還算利落。里面只有幾件入獄前的舊衣服,散發(fā)著淡淡的樟腦丸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我把它們一股腦地塞了進去,拉上拉鏈。整個過程,沉默得可怕,
只有拉鏈粗糙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響。顧承宇看著我動作,眉頭皺得更緊,
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平靜”地接受。他往前踏了一步,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和施舍般的意味:“薇薇,你剛出來,能去哪兒?
今晚先住下……”“承宇!”林璐立刻打斷他,聲音尖銳,帶著強烈的不滿和占有欲,
“寶寶剛退燒,需要安靜!而且我懷著孕呢,聞不得那些灰塵味兒!讓她住下多不方便!
再說了,”她的聲音又軟了下來,帶著一種刻意的體貼,“薇薇姐剛出來,
肯定也想找個清凈地方自己待會兒,理理思路,對吧薇薇姐?”我拉著行李箱的拉桿,
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林璐那張寫滿戒備的臉,最后落在顧承宇身上。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最終沒有反駁林璐的話,默認了。“不用麻煩。
”我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給我紙和筆。
”顧承宇似乎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轉(zhuǎn)身去了書房。很快,
他拿著一張打印好的A4紙和一支鋼筆走了回來,遞給我。紙的抬頭上,
清晰地印著“離婚協(xié)議書”幾個加粗的黑體字。林璐的眼睛瞬間亮了,
帶著毫不掩飾的欣喜和期待,緊緊盯著那張紙。我接過來,
冰涼的紙張觸感讓我指尖微微一顫。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財產(chǎn)分割?
他“重新做起來”的公司?
那棟我出錢出力裝修、如今卻充滿了另一個女人和孩子氣息的婚房?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呵。
我的視線最終停留在簽名欄。那里,顧承宇的名字已經(jīng)龍飛鳳舞地簽好了,墨跡很新,
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決絕。我握著那支沉甸甸的黑色鋼筆,筆尖懸在紙面上方。
冰冷的金屬筆桿硌著指骨?!稗鞭薄鳖櫝杏钏坪跸胝f什么,聲音低沉。我沒有停頓,
筆尖落下。不是簽我的名字。而是,在那個簽名欄里,在那個刺眼的“顧承宇”旁邊,
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沈薇。**寫完,我把鋼筆隨手丟在旁邊的矮柜上。
金屬筆身撞擊木頭發(fā)出一聲輕響。然后,我拿起那份簽了“沈薇”名字的協(xié)議書,
遞向顧承宇。顧承宇看著簽名欄里的“沈薇”,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兩個字,
像是對他剛才那句“別再提了”最直接、最徹底的嘲諷和切割。他盯著那簽名,
又猛地抬頭看我,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驚愕,有被冒犯的憤怒,似乎還有一絲……慌亂?
林璐也看清了簽名,她臉上的得意僵住了,隨即涌上強烈的惱怒:“沈薇!你什么意思?
裝什么清高?你……”顧承宇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話。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地審視我,帶著一種陌生的、被刺痛后的陰郁。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一把奪過了那份離婚協(xié)議,紙張在他手里發(fā)出嘩啦的聲響。我拉起那個破舊的行李箱,
輪子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繞過僵立的顧承宇,避開林璐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
徑直走向玄關(guān)。拉開那扇厚重的防盜門,門外,午后的陽光依舊燦爛得刺眼,白花花的一片,
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得人眼睛生疼。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與屋內(nèi)那冰冷粘稠的空氣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沒有任何猶豫,拉著行李箱,一步跨了出去。
身后,那扇象征著過去、屈辱和徹底背叛的門,在我身后緩緩合攏,
發(fā)出沉悶而決絕的“砰”的一聲,徹底隔絕了那個曾經(jīng)叫做“家”的地方。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身上,皮膚瞬間感覺到灼痛。我站在滾燙的水泥地上,微微瞇起眼,
適應(yīng)著這過于強烈的光線??諝饫锸瞧囄矚夂统鞘行鷩痰奈兜?,真實而粗糙。真可惜啊。
我微微勾起唇角,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容在臉上短暫地浮現(xiàn),又迅速消失。
他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當年那份足以壓垮顧承宇的“關(guān)鍵證據(jù)”,
那個我親手簽下名字頂下的巨大黑鍋,在交給警方之前,我曾在某個無人留意的深夜,
在律師事務(wù)所那個冰冷的復(fù)印機前,悄悄地、完整地……復(fù)印了一份。
那份薄薄的、帶著冰冷油墨味的復(fù)印件,此刻正安穩(wěn)地躺在我行李箱夾層的最深處,
緊貼著那幾件同樣被時光遺忘的舊衣。它像一枚沉默的種子,深埋在冰冷的泥土里,
等待著屬于它的時機。行李箱的輪子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的滾動聲,
每一次顛簸都像是碾過自己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陽光白得刺眼,空氣里浮動的塵埃清晰可見,
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灼熱感。
我沒有回頭去看那棟曾經(jīng)承載過我所有幻想、如今卻像一個巨大諷刺的別墅。
招手攔下一輛剛好駛過的出租車,司機師傅從后視鏡里投來略帶詫異的一瞥,
大概是我這身與季節(jié)格格不入的舊衣和灰敗的臉色,還有那個廉價褪色的行李箱,
都寫滿了故事?!叭ツ膬海俊睅煾祮?。去哪兒?這問題像一根細小的針,
輕輕刺破了強撐的平靜。世界那么大,卻一時間竟找不到一個能稱之為“去處”的地方。
父母?當年為了顧承宇,我?guī)缀鹾退麄凈[翻,入獄的消息更是讓他們徹底寒了心。朋友?
五年鐵窗,足以讓所有聯(lián)系冷卻成陌生人?!奥闊┠韧伴_吧。”我的聲音干澀,
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城市變化很大,多了許多陌生的高樓,
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店鋪招牌也大多換了模樣。時間無情地沖刷著一切,包括我這個人。最終,
出租車停在了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舊公寓樓下。這里是城市邊緣的角落,房租便宜,
魚龍混雜。我用僅剩不多的現(xiàn)金付了車費,又預(yù)交了三個月租金,
拿到了頂樓一個不足十平米單間的鑰匙。房間狹小逼仄,
只有一張鐵架床、一張掉漆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潮濕發(fā)霉的氣味。
窗玻璃臟兮兮的,透進來的光線都顯得渾濁。但這方寸之地,
此刻卻給了我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踏實感。至少,這里只屬于我一個人,沒有背叛,
沒有謊言,沒有那令人作嘔的甜膩奶香。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那個破舊的行李箱。
手指有些顫抖,摸索到夾層邊緣,用力撕開一道早已準備好的、隱蔽的裂口。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的、堅硬的塑料外殼。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
那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U盤。外殼有些磨損,邊角甚至有了細微的劃痕。五年了,
它一直沉默地躺在這里,像一個沉睡的、冰冷的詛咒。握著它,仿佛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灼痛感從掌心直抵心臟。當年那個深夜,在律師事務(wù)所冰冷的燈光下,
聽著復(fù)印機單調(diào)的嗡鳴,
一頁頁復(fù)制那份足以將顧承宇打入地獄的完整證據(jù)鏈時的恐懼和決絕,再次清晰地回涌。
那時,是出于一種怎樣復(fù)雜的心情?是愛到極致的孤注一擲?還是潛意識里,
早已埋下了對這份感情結(jié)局的深深不安?愛讓人愚蠢,但極致的愚蠢里,
有時也會滋生出一種近乎本能的、絕望的自保。打開新買的、最便宜的那款筆記本電腦,
將U盤插入。指示燈幽幽亮起。屏幕上,文件夾被一個個點開。
簽名、虛假合同的原件掃描、資金流向的隱秘記錄、甚至還有幾段當初顧承宇在極度恐慌下,
為了讓我“理解”他處境而無意中吐露關(guān)鍵信息的錄音……所有的一切,清晰、完整、冰冷,
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陳列在眼前。每一個字節(jié),都曾是壓在我身上的千斤巨石,如今,
它們成了我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武器。指尖在冰涼的觸控板上滑動,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證據(jù)很充分,足以翻案,足以將顧承宇重新拖回深淵,
甚至可能判得更重。但代價是什么?我剛剛獲得的自由?
這來之不易、帶著鐵銹味的自由空氣?一旦啟動,我將再次被卷入巨大的漩渦,
面對更復(fù)雜的局面,甚至可能被顧承宇反咬一口,指控我誣陷或敲詐。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復(fù)仇的火焰在眼底燃燒,帶著毀滅一切的快意,
卻也灼燒著自己的理智。值得嗎?為了那樣一個人渣,
再次賭上自己剛剛開始、還未來得及喘息的人生?就在這劇烈的掙扎幾乎要將我撕裂時,
桌面上那個幾乎被我遺忘的、出獄時監(jiān)獄統(tǒng)一發(fā)放的舊款按鍵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幽藍的光。一條新短信,來自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沒有稱呼,沒有寒暄,
只有一行冰冷簡潔的字符:**東西還在?Z。**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那部粗糙的手機。Z?這個代號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記憶!
是那個男人!當年顧承宇公司資金鏈瀕臨斷裂、陷入巨大危機時,
他曾短暫地、神秘地出現(xiàn)過。顧承宇只含糊地提過一次,稱其為“Z先生”,
說是個“有辦法的朋友”,但語氣里是難以掩飾的忌憚和不安。后來,在顧承宇的辦公室,
我曾隔著磨砂玻璃門,聽到過里面壓低的、激烈的爭執(zhí)聲。
顧承宇的聲音帶著罕見的卑微和恐懼:“……Z哥,再寬限幾天,
我一定……那筆錢……”而另一個聲音,冰冷,毫無起伏,
像毒蛇滑過地面:“……后果你清楚?!?那聲音,讓人骨髓生寒。再后來,
顧承宇焦頭爛額地處理“麻煩”,而那個Z,如同出現(xiàn)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怎么會知道我的號碼?他怎么會知道……“東西”?!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臟,比面對顧承宇的背叛時更甚。這個Z,
是比顧承宇更危險、更不可測的存在!他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一直窺伺著?
他想要什么?這個U盤?還是……滅口?復(fù)仇的沖動被這突如其來的致命威脅瞬間澆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