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蕭徹打入冷宮那晚,他正摟著新封的貴妃慶祝生辰。三個月后,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他的孩子。而宮墻外傳來消息——貴妃也有了身孕。
我摸著肚子冷笑:“這冷宮,該換人住了。”一把火燒了冷宮,
我趁亂鉆進了敵國太子的馬車。五年后,蕭徹在邊陲小鎮(zhèn)找到我。
他紅著眼問:“當年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我還沒開口,
敵國太子抱著我們的孩子從屋里出來?!暗 焙⒆訐溥^去抱住他的腿,
“娘親說今天可以騎大馬!”蕭徹看著敵國太子熟練地把孩子扛上肩頭,臉色慘白如紙。
冷宮的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像個垂死老人在呻吟。
一股裹著灰塵和霉爛木頭味的冷風,猛地灌進來,吹得我臉上那點殘存的胭脂碎屑都凍住了。
兩個粗使太監(jiān)把我往里一搡,力氣大得像在扔一捆破布。我踉蹌幾步,
差點一頭栽進墻角那堆看不出原色的破爛里?!芭椋 遍T在我身后狠狠關上,
震得屋頂簌簌落下些陳年老灰。外面那點子隱約的絲竹聲和模糊的笑鬧,徹底被掐斷了。
世界,只剩下這死一樣的靜,和這能滲進骨頭縫里的冷。我扶著糊滿油膩的墻壁站穩(wěn),
手指摸到的全是冰冷滑膩的苔蘚。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是剛才被拖來路上灌的冷風,
也是這無處不在的、腐朽絕望的味道。我閉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氣。
鼻腔里灌滿了灰塵和絕望的霉味,嗆得我直想咳嗽。外頭那些聲音,
那些屬于皇帝蕭徹生辰夜宴的喧囂,隔著幾重宮墻,像隔著一整個世界。他此刻,
大概正摟著他新鮮出爐的柳貴妃,喝著她親手斟的美酒,欣賞著她新排的歌舞吧?而我,
林棲梧,曾經也短暫地占據(jù)過那個位置,成了他心尖上的人。現(xiàn)在,
我是這堆滿垃圾的破屋子里,一件礙眼的垃圾。罪名?呵。柳輕眉,柳貴妃,那個新歡,
她“不小心”在御花園滑了一下,差點跌進冰冷的太液池。巧得很,
我當時就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更巧的是,蕭徹“恰好”路過。
柳輕眉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瞬間就掛滿了淚珠,指著我,
不成樣子:“陛下……棲梧姐姐她……她推我……輕眉好怕……”我甚至沒來得及說一個字。
蕭徹那雙曾經對我盛滿笑意的眼睛,瞬間結了冰。他看著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毒蛇。
“林棲梧!”他聲音里的怒意能把空氣都凍裂,“毒婦!朕竟不知你如此善妒狠毒!
輕眉腹中若有個閃失,你十條命也不夠賠!”柳輕眉有孕了?什么時候的事?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只看到他嫌惡地一揮手,像拂開一只蒼蠅:“拖下去!
打入冷宮!朕不想再看見她!”解釋?辯白?在他抱著瑟瑟發(fā)抖的柳輕眉,柔聲安慰的時候,
我的任何話,都成了刺耳的狡辯。就這樣,我穿著赴宴時那身還算體面的鵝黃宮裝,
被像拖死狗一樣拖來了這里。冷宮。名副其實。夜越來越深,寒氣無孔不入,
從地磚縫里鉆出來,纏上我的腳踝,順著腿往上爬,一直冷到心窩子里。
這破地方連床像樣的鋪蓋都沒有,只有角落里一堆散發(fā)著餿味的爛草。我抱著膝蓋,
縮在唯一一塊還算干凈的地磚上,背靠著冰冷的墻。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上一條深深的裂縫,
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黑泥。蕭徹……這個名字在齒間滾過,帶著血腥氣。
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那些耳鬢廝磨的溫存,
那些他曾親手替我簪在鬢邊的海棠花……此刻想起來,比這冷宮的地磚還要冷,還要硬。
全他媽是狗屁!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尤其是皇帝的那張嘴,說出來的話,
跟放屁沒什么兩樣!心口堵得厲害,像壓著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喘不過氣。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我猛地捂住嘴,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大概是餓的,又或者,純粹是被這操蛋的遭遇給氣的。我用力捶了捶發(fā)悶的胸口,
強迫自己把那陣翻騰壓下去。不能倒。林棲梧,你不能倒在這鬼地方。
柳輕眉那副得意又假惺惺的嘴臉在我腦子里晃,蕭徹那冰冷嫌惡的眼神更是揮之不去。
恨意像冰冷的毒藤,纏緊了心臟,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我慢慢抬起頭,
透過那扇破敗窗戶上糊著的、早已發(fā)黃破爛的窗紙,看向外面。夜空黑沉沉的,
連顆星星都沒有,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我對著那片死寂的黑暗,咧開嘴,
無聲地笑了笑。柳輕眉,你得意得太早了。蕭徹,你也瞎得太徹底了。
這冷宮……我冰冷的目光掃過這間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囚籠。它困不住我。絕不會。
冷宮的日子,是用漏進來的天光和胃里的饑餓來計量的。
每天只有一個面黃肌瘦、眼神渾濁的老太監(jiān),提著一個破木桶來一趟?!斑旬敗币宦暎?/p>
把桶里那點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和兩個硬得像石頭的窩頭,往門口一倒,算是完成了任務。
多一句話都不會說,仿佛跟我沾上一點關系都會倒霉。頭兩天,我餓得前胸貼后背,
看著那兩個灰撲撲的窩頭,還是咬著牙,就著冷水,一點一點掰開,硬塞進喉嚨里?;钕氯ァ?/p>
只有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腦子里。我要活下去,
活著看柳輕眉得意忘形之后的下場,活著看蕭徹那張自以為掌控一切的臉上,
露出悔恨的表情。這念頭支撐著我,咽下那些豬食不如的東西。但很快,我就咽不下去了。
不是窩頭變得更難吃,而是我身體的反應,變得無比劇烈。第三天早上,
老太監(jiān)剛把“飯”倒在地上,那股混合著餿味的、難以形容的食物氣味飄過來。
胃里猛地一陣劇烈抽搐,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緊?!皣I——”我根本控制不住,
沖到墻角,對著那堆爛草和灰土,劇烈地干嘔起來。搜腸刮肚,吐出來的只有酸水,
燒得喉嚨火辣辣地疼。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順著額角往下淌。
老太監(jiān)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毫無波瀾,像是看到墻角死了一只老鼠。
他慢吞吞地提起空桶,佝僂著背走了。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喘著粗氣,渾身虛脫。
一個極其荒謬、卻又帶著點驚悚的念頭,毫無預兆地撞進我的腦海。
上次月事……是什么時候?記憶像蒙了厚厚的灰塵,我費力地回想。在被打入冷宮前,
最后一次……好像已經是……**個月前的事了?這三個月,先是忙著準備蕭徹的生辰,
想給他驚喜,后來就是柳輕眉突然得寵,再后來……就是那場“推人落水”的戲碼,
我被打入冷宮……混亂、焦慮、失寵的惶然,讓我完全忽略了身體的異常。直到此刻,
在這絕望的囚籠里,身體的劇烈反抗,才把這被遺忘的細節(jié),血淋淋地翻了出來。我的手,
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移向自己的小腹。隔著單薄粗糙的囚衣,那里依舊是平坦的,
甚至因為這幾日的饑餓,微微凹陷。但里面……可能……正孕育著一個生命?
一個在我被打入冷宮前,就已經悄悄扎根的生命?一個……蕭徹的孩子?
這個認知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中了我,瞬間手腳冰涼,連心臟都停跳了一拍。
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我。蕭徹。他為了另一個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把我這個懷著他骨肉的女人,像扔垃圾一樣扔進了冷宮!哈!真是天大的諷刺!我扶著墻,
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后背緊貼著粗糙的墻壁。那股惡心感還在喉嚨深處徘徊,
提醒著我腹中這個不受歡迎的小生命的存在。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來,
幾乎要將我淹沒。帶著孩子,在這冷宮里?沒有太醫(yī),沒有穩(wěn)婆,
甚至連一口干凈的水、一頓像樣的飯都沒有。我和這孩子,都活不下去。
柳輕眉會容得下蕭徹的孩子,由一個她親手送進冷宮的女人生下來?絕無可能。
蕭徹……他此刻正沉浸在柳輕眉有孕的喜悅里,恐怕連我林棲梧這個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指望他?不如指望這冷宮的地磚明天能變成金磚!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孩子……這個意外到來的小東西,非但不是救命的稻草,反而是催命的符咒!
它會把我和它自己,都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日子在干嘔、饑餓和刺骨的寒冷里一天天熬。腹部的變化微乎其微,
但身體的反應卻越來越強烈。對那餿粥和窩頭的氣味更加敏感,聞到一點就吐得天昏地暗。
只能拼命喝水,餓得眼前發(fā)黑時,才勉強啃一點點窩頭的硬殼,
然后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人迅速地瘦了下去,臉頰凹陷,眼窩深陷,走路都輕飄飄的,
像一陣隨時會散掉的風?;钕氯サ哪铑^,被這具不爭氣的身體和腹中這個定時炸彈般的累贅,
消磨得搖搖欲墜。也許……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也挺好?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就被我狠狠掐滅了。不行!我不能死!柳輕眉還在外面風光得意,
蕭徹還在抱著她暢想他們的孩子!我林棲梧,憑什么要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
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點尖銳的疼痛逼自己清醒。得想辦法。必須想辦法出去!可冷宮門禁森嚴,
除了那個送飯的老太監(jiān),連只鳥都飛不進來。硬闖?以我現(xiàn)在這副風吹就倒的樣子,
門口那兩個佩刀的守衛(wèi),一刀就能把我劈成兩半。我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瀕死的野獸,
焦躁地在狹小的空間里踱步,目光掃過每一寸腐朽的墻壁,每一扇破敗的窗戶,
尋找著哪怕一絲可能的縫隙??沙私^望,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解的困境逼瘋的時候,冷宮那扇沉重破敗的大門,
又一次發(fā)出了“嘎吱”的呻吟。我以為是送飯的老太監(jiān),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然而,
腳步聲卻不對。不是老太監(jiān)那種拖沓虛浮的步子。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輕巧,
一個沉穩(wěn)有力。我猛地抬頭。逆著門口投進來的、有些刺眼的光線,
我看到一個穿著體面宮裝、梳著油亮發(fā)髻的中年太監(jiān),一臉倨傲地站在門口。
他身后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手里捧著一個……食盒?不是破木桶。
是那種描著金漆、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楠木食盒!冷宮里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
我警惕地盯著他們,沒說話。那中年太監(jiān)捏著鼻子,嫌惡地掃了一眼這破敗骯臟的環(huán)境,
目光才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傲质??”他尖著嗓子,
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我沒應聲。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柳貴妃娘娘心慈,
念著舊日情分,知道這冷宮清苦,特意吩咐咱家給你送些吃食來。”柳輕眉?給我送吃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上來。黃鼠狼給雞拜年!那小太監(jiān)上前幾步,
把食盒放在離門口不遠、還算干凈的一塊空地上,然后迅速退開,
仿佛沾上這里的空氣都會中毒。中年太監(jiān)用下巴點了點食盒:“娘娘賞你的,吃了吧。
別辜負娘娘一片心意?!闭f完,兩人像躲瘟疫一樣,轉身就走。大門再次“砰”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那點可憐的光線。屋子里又恢復了死寂。只有那個描金繪彩、格格不入的食盒,
靜靜地擺在那里,散發(fā)著一種詭異的氣息。我站在原地,盯著那個食盒,
像盯著一頭擇人而噬的怪獸。柳輕眉的好心?打死我都不信。她巴不得我立刻死掉,
死得越慘越好,怎么會突然好心送吃的?這食盒里……絕對有問題!我一步步挪過去,
走得極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到食盒前,那股甜膩的、帶著某種熟悉香料的味道,
隔著盒蓋縫隙飄了出來。是桂花糖藕?還是……其他加了“料”的東西?胃里又是一陣翻攪,
但這次,更多的是恐懼帶來的惡心。我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搭上了食盒的銅扣。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指尖一縮。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了蓋子!里面擺放得整整齊齊。
一盤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一碟油亮誘人的紅燒獅子頭,一碗熬得濃稠噴香的血燕粥,
還有幾樣精致的點心。色香味俱全,無一不是御膳房頂好的手藝。換做以前,
這些是我常吃的??涩F(xiàn)在,它們在我眼里,無異于穿腸毒藥。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碗血燕粥上。顏色……似乎比平常喝的,更深一點?飄出來的甜香里,
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聞不出來的……苦澀?我盯著那碗粥,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柳輕眉……她果然是一點活路都不想給我留!送來的“好意”里,
都淬著見血封喉的毒!這碗粥下去,我和肚子里這個礙眼的孽種,就能一起干干凈凈地消失,
再也不會礙著她柳貴妃的眼了!好狠!好毒!巨大的憤怒和冰冷的恐懼交織在一起,
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啊——!”我猛地站起來,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獸,
發(fā)出一聲嘶啞凄厲的尖叫。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我瘋了一樣沖過去,
狠狠一腳踹翻了那個華麗的食盒!“哐當!嘩啦——!”描金的楠木食盒翻滾著撞在墻上,
里面的碗碟碎裂開來,滾燙的粥、油膩的菜肴、精致的點心,全都潑灑出來,濺得到處都是。
甜膩的香氣混合著菜肴的油膩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嘔——!
”那股濃烈的混合氣味猛地鉆進鼻腔,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撲到墻角,
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混合著冷汗和嘔吐物的酸腐氣息。不是傷心,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恨柳輕眉的歹毒!
恨蕭徹的絕情!恨這吃人的皇宮!更恨自己此刻的弱小無力!我扶著墻,劇烈地喘息,
胸口劇烈起伏??粗厣夏且粸├墙?,看著那些精致的毒藥,
一個前所未有的、瘋狂又清晰的念頭,在絕望和恨意的澆灌下,破土而出,瘋狂滋長。
不能再等了!這冷宮,就是我的墳墓!柳輕眉已經迫不及待要鏟土把我埋了!逃!
必須逃出去!不惜一切代價!我死死盯著地上那灘黏膩的粥水,
目光一點點掃過四周的破敗和腐朽。木頭的窗欞早已朽爛,墻壁斑駁,
送飯留下的、一點點積攢下來的、用來引火的火絨……一個極其大膽、近乎同歸于盡的計劃,
在我腦中迅速成型。像黑暗中亮起的一點幽藍鬼火,帶著毀滅的氣息,卻也是唯一的生路。
我的手指,慢慢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跟著娘,賭一把吧。
賭贏了,天高海闊。賭輸了……黃泉路上,娘給你賠罪!計劃像毒藤一樣在心里瘋長,
每一根藤蔓都淬著孤注一擲的狠厲。第一步,活下去,攢力氣。
我開始強迫自己咽下那些令人作嘔的窩頭,哪怕每次只啃一小口,
哪怕咽下去立刻翻江倒海地吐出來。吐了,就喝冷水壓一壓,緩口氣,再啃。
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用牙齒撕咬著最后的生機。那點微薄的食物轉化成的力氣,
被我小心翼翼地積攢起來,全部用在觀察上。我像個幽靈,貼著冰冷的墻壁,
在門縫和破窗紙的縫隙間,捕捉著外面的一切聲響。守衛(wèi)換崗的規(guī)律,大約是子時和午時。
老太監(jiān)送飯的時間雷打不動,日頭升到冷宮那扇破窗正中的時候。送飯時,
守衛(wèi)通常會松懈一點,偶爾會低聲交談幾句。“……聽說了嗎?柳貴妃娘娘害喜害得厲害,
陛下心疼得不得了,太醫(yī)院的院正都住到玉芙宮外殿去了!”“可不是!陛下天天陪著,
什么稀罕玩意兒都往玉芙宮送,連帶著柳相爺府上都風光無限??!”“嘖,
真是同人不同命……里頭那位,嘖嘖……”“噓!小聲點!晦氣!”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在這死寂的環(huán)境里,依舊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心上。
柳輕眉的風光,蕭徹的寵愛,與我此刻的境遇,形成地獄與天堂般殘忍的對比。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想要沖出去撕碎一切的暴戾。
冷靜。林棲梧,你必須冷靜!他們的閑談,也給了我關鍵的信息——守衛(wèi)只有兩人,
換崗時會有短暫的空隙,送飯時警惕性最低。這就夠了。剩下的,就是等。
等待一個風大的夜晚。等待老太監(jiān)來送那頓“最后的晚餐”。等待……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我像一只蟄伏在暗處的蜘蛛,耐心地編織著那張致命的網。
角落里的干草,被我一點點、極其小心地挪到靠近門邊、背風又隱蔽的角落,堆成一小堆。
老太監(jiān)每次留下的、用來引火的火絨,我像收集珍寶一樣,偷偷藏起一小撮,藏在袖口里,
藏在干草堆的最深處。積少成多。終于,在一個狂風呼嘯的深夜,機會來了。
北風像無數(shù)野獸在宮墻外咆哮,卷起沙塵和枯葉,瘋狂地抽打著冷宮破敗的門窗,
發(fā)出“哐當哐當”駭人的巨響。風聲完美地掩蓋了所有細微的動靜。就是今晚!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著眼,強迫自己休息。心跳卻像擂鼓,一聲聲撞擊著耳膜。
腹中的小東西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動了一下。我輕輕按了按小腹,無聲地說:別怕,
娘帶你出去。天,終于蒙蒙亮了。灰白色的光線艱難地透過破窗紙,勉強照亮這間囚籠。
我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帶著孤狼般的狠絕。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我縮在角落里,
等待著。當那熟悉的、沉重的腳步聲和破木桶的拖曳聲在門外響起時,
我的神經瞬間繃緊到了極致?!案轮ā遍T被推開一條縫。依舊是那個麻木渾濁的老太監(jiān),
拎著破桶,佝僂著背進來。渾濁的眼睛掃了我一眼,像看一塊石頭。
他動作遲緩地把稀粥和窩頭倒在地上那唯一一個豁了口的破碗里。就是現(xiàn)在!在他轉身,
佝僂的背脊對著我,準備離開的那一剎那!我像一支蓄滿了力的箭,猛地從角落里彈射而起!
積攢了數(shù)日、被恨意和求生欲催發(fā)到頂點的力氣,
全部灌注在手中那塊早就偷偷藏在袖口里的、棱角尖銳的碎磚上!目標,不是老太監(jiān)。
而是他身后,那扇半開的、沉重的冷宮大門!“砰??!”用盡全身力氣,
那塊碎磚被我狠狠砸在門板上!巨大的撞擊聲在狂風呼嘯的背景音中,依舊顯得突兀刺耳!
“誰?!”門外立刻傳來守衛(wèi)警惕的厲喝!腳步聲迅速逼近門口!
老太監(jiān)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驚恐的神色,張著嘴,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呆立當場。就在守衛(wèi)的腳步聲沖到門口,
手已經按在刀柄上的瞬間!我猛地矮身,像一只靈巧又狠絕的貍貓,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撞向那個呆若木雞的老太監(jiān)!“呃??!”老太監(jiān)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
枯瘦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直直朝門口撲去!正好撞在剛剛推門而入的兩個守衛(wèi)身上!
“哎喲!”“老東西!你找死??!”門口頓時一片混亂!兩個守衛(wèi)被撞得東倒西歪,
其中一個甚至被老太監(jiān)枯瘦的手抓破了臉,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就是現(xiàn)在!
混亂就是最好的掩護!我像一道貼著地面的影子,
在老太監(jiān)撞上守衛(wèi)、三人滾作一團、視線被遮擋的瞬間,從他們腳邊那狹窄的縫隙里,
猛地躥了出去!冰冷的、帶著自由氣息的風,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炸開!跑!不能停!我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記憶里冷宮最偏僻、靠近西邊宮墻的那片荒廢的園林方向狂奔!風在耳邊呼嘯,
像無數(shù)雙手在推著我,又像無數(shù)鬼魂在身后追趕。身后,
守衛(wèi)氣急敗壞的吼叫和老太監(jiān)驚恐的哀嚎清晰地傳來:“站??!抓住她!”“林氏跑了!
快來人??!”“抓住那個瘋女人!”冷宮附近巡弋的其他守衛(wèi)被驚動了,
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迅速朝這邊匯聚!我頭也不敢回,肺里火燒火燎,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雙腿灌了鉛一樣沉重,腹部的墜脹感越來越明顯。但我不敢停!
停下就是死路一條!憑著對皇宮地形的最后一點記憶,
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荒草和斷壁殘垣間穿梭。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火把的光亮已經能隱約映照出前方嶙峋怪石的影子!絕望再次攫住了我。難道……功虧一簣?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聲音穿透了風聲和追兵的喧嘩,隱隱傳來。
噠噠……噠噠噠……是馬蹄聲!還有車輪碾過石板的沉悶聲響!不是宮里的步輦!是馬車!
而且聽聲音的方向……是朝著西邊的角門去的!西角門!
那是運送泔水、糞桶等污穢之物的宮人出入的地方!守衛(wèi)相對松懈!
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瞬間擊中了我!我猛地一咬牙,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朝著那馬車聲音傳來的方向,折沖過去!繞過一片半人高的枯黃蒿草,眼前豁然開朗!
一條相對平整的宮道出現(xiàn)在眼前。一輛通體漆黑、樣式古樸、沒有任何皇家標識的寬大馬車,
正被兩匹高大的黑馬拉著,不疾不徐地行駛在宮道上。
車轅上坐著一個戴著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車夫。馬車前后,
跟著幾個穿著普通勁裝、氣息沉凝的護衛(wèi)。不是宮里的車駕!這輛馬車,是出宮的!
它是我唯一的生機!追兵的腳步聲和火把的光亮已經逼近身后,我能聽到刀劍出鞘的鏗鏘聲!
“在那!抓住她!”“別讓她跑了!”來不及思考這馬車的主人是誰,
更顧不上會不會剛出虎穴又入狼窩!我爆發(fā)出身體里最后一點潛能,像一顆炮彈,
朝著那輛即將駛過岔路口的黑色馬車,猛撲過去!“讓開!”“攔住她!
”身后的怒喝和刀鋒破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千鈞一發(fā)!我撲到了馬車側面,
手胡亂地抓向車轅,想往上爬!但連日饑餓和奔逃早已耗盡了我的力氣,腳下一軟,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被后面追上的守衛(wèi)抓??!就在這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極其有力的手,猛地從馬車那扇低垂的、厚重的墨綠色車簾里伸了出來!
精準地、一把攥住了我胡亂揮舞的手腕!那只手的力量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斷。
猛地一拽!一股巨大的力道傳來,我整個人被拖得雙腳離地,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
被狠狠地拽進了馬車里!“砰!”身體重重地摔在厚實柔軟的地毯上,
震得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與此同時,車簾在我身后“唰”地落下,
隔絕了外面追兵的怒吼、火把的光亮,以及……那片令人窒息的皇宮!
馬車依舊在平穩(wěn)地行駛,車輪碾過石板路,發(fā)出單調的聲響。車內光線昏暗,
彌漫著一股清冽的、帶著淡淡藥味的冷香,瞬間驅散了外面那股腐朽絕望的氣息。
我趴在柔軟的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逃出來了?真的……逃出來了?這個認知讓我一陣眩暈,
幾乎不敢相信。直到——一道清冷、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意味的嗓音,
在我頭頂上方響起?!吧硎植诲e?!蹦锹曇舨桓?,卻像冰珠落玉盤,清晰地敲在耳膜上,
瞬間驅散了我劫后余生的恍惚。我猛地抬頭。借著車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
我看清了說話的人。他就坐在我對面的軟榻上。一身墨色錦袍,
幾乎與車廂內昏暗的光線融為一體。袍服的料子極好,在微弱光線下流淌著內斂的暗紋光澤。
他的坐姿很隨意,甚至帶著點慵懶,背靠著軟墊,一條長腿微微屈起。但那種隨意之下,
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沉穩(wěn),和一種久居上位的、無形的壓迫感。光線太暗,看不清他的全貌。
只能看到線條極其清晰流暢的下頜,薄唇抿成一道冷淡的直線。鼻梁很高挺,
在側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中,那雙眼睛也亮得驚人。
像寒夜里最冷冽的星辰,又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毫無溫度地、審視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帶著一種穿透力,仿佛能剝開我狼狽不堪的外表,直刺內里。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目光下凝固了一瞬。他不是宮里的人!這身氣度,
這輛沒有皇家標識卻處處透著不凡的馬車,還有車外那些氣息沉凝的護衛(wèi)……他到底是誰?
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我心中炸開,剛剛逃離虎穴的慶幸瞬間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剛才那一摔耗盡了力氣,加上驟然松弛下來的神經,
腹中那股熟悉的翻攪感又猛地涌了上來?!皣I——!”我控制不住地側過身,
對著地毯干嘔起來。撕心裂肺,卻只吐出一點酸水。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囚衣。一只手,
遞到了我面前。手里托著一方素白的、沒有任何紋飾的絲帕。干凈得刺眼。
我順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再次看向他。昏暗的光線里,他臉上的表情依舊看不真切,
只有那雙寒星般的眸子,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波動?!澳弥?。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情緒。我沒有接。只是費力地撐起身體,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
戒備地盯著他?!澳闶钦l?”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為什么救我?
”他沒有立刻回答。馬車平穩(wěn)地行駛著,外面追兵的喧嘩聲早已聽不見了,
只剩下單調的車輪聲和馬蹄聲。時間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帶著無形的壓力。終于,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我的心上?!叭葭??!眱蓚€字。清晰,平靜。
卻在我腦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容珩?!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混亂的記憶!
敵國!那個與蕭徹的王朝世代為敵、戰(zhàn)火不斷、國力卻強盛不輸分毫的北方大國!容珩!
敵國太子!那個傳聞中智計無雙、手段狠厲、在戰(zhàn)場上讓蕭徹都吃過幾次大虧的敵國儲君!
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出現(xiàn)在蕭徹的皇宮里?還……坐著馬車從西角門出來?
無數(shù)的疑問瞬間塞滿了我的腦子,幾乎要炸開。
容珩……敵國太子……我剛剛逃離了蕭徹的囚籠,卻一頭撞進了敵國太子的馬車?這算什么?
剛出虎穴,又入龍?zhí)叮烤薮蟮幕闹嚫泻透畹目謶志鹱×宋?。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背脊緊緊貼住冰冷的車廂壁,仿佛這樣能獲得一點安全感。
“你……”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微微發(fā)顫,
“你是……敵國……”“太子”兩個字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容珩似乎對我的反應毫不意外。他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里,
平靜無波地注視著我驚恐的臉。薄唇微啟,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林棲梧。”他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知道我!他認識我!
“蕭徹的棲梧夫人?!彼^續(xù)說著,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或者說,
前棲梧夫人?”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因為干嘔而微微蜷縮的身體,
掃過我因為緊張而護在小腹前的手。那目光銳利得像刀子?!翱磥恚彼⑽⑼nD了一下,
聲音里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蕭徹的冷宮,待遇確實不太好。”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我的身份,我的處境,甚至……我可能懷孕的秘密?
這個認知讓我遍體生寒。落在他手里,和落在蕭徹手里,有區(qū)別嗎?不!可能更糟!
敵國的太子,會如何對待一個敵國皇帝廢棄的妃子?一個懷了敵國皇帝血脈的女人?
殺人滅口?還是……作為要挾蕭徹的籌碼?無論哪一種,都是死路一條!
巨大的絕望再次將我淹沒。剛燃起的希望火苗,瞬間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澆熄。我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慌!林棲梧!
至少……至少暫時離開了皇宮!離開了柳輕眉的毒手!眼前的處境再糟,
也比在冷宮里等死強!我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容珩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盡管身體還在因為脫力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但我的聲音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
甚至帶上了一絲破釜沉舟的尖銳:“容太子想如何處置我?是殺是剮,給個痛快話!
”與其被未知的恐懼折磨,不如直接面對。容珩看著我,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里,
似乎極輕微地瞇了一下。像暗夜里的猛獸,捕捉到了獵物一絲不同尋常的反應。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車廂內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發(fā)出的單調聲響,
一下,又一下,敲打著緊繃的神經。馬車不知行駛了多久。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
最終被濃重的夜色徹底吞噬。車廂內徹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角落里一盞小小的琉璃風燈,
散發(fā)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對面容珩模糊的輪廓。長時間的沉默和黑暗,
像一只無形的手,慢慢扼緊我的喉嚨。腹中的饑餓感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因為精神高度緊繃帶來的虛脫。身體的不適感越來越強烈,
小腹傳來一陣陣隱隱的墜脹酸痛。我蜷縮在車廂角落的陰影里,背脊緊緊貼著冰冷的廂壁,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昏沉中掙扎。不能睡……絕對不能睡過去……可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
每一次掙扎著睜開,都耗費巨大的力氣。就在我?guī)缀跻寥牒诎档那耙豢?,馬車猛地一震!
“吁——!”外面?zhèn)鱽碥嚪蚶振R的吆喝聲和駿馬嘶鳴的聲音。馬車劇烈地顛簸搖晃了一下,
猝不及防!我本就蜷縮在角落,重心不穩(wěn),身體被這股大力猛地一甩,
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撲倒!“?。 蔽业秃粢宦?,手下意識地向前亂抓,
想抓住點什么穩(wěn)住身體。黑暗中,我似乎抓到了一片冰涼的、帶著上好錦緞質感的衣料。
緊接著,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臂!那只手的力量極大,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wěn)固感,硬生生將我前傾的身體拽了回來。我驚魂未定,心臟狂跳。
身體被那只手帶著,靠上了一個堅實的支撐點——是容珩的手臂。隔著薄薄的囚衣,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的硬度和透過衣料傳來的、微涼的體溫。鼻尖縈繞的,
是那股清冽的、帶著淡淡藥味的冷香,此刻混合了一絲屬于成年男性的、極具壓迫感的氣息。
這突如其來的、過于親密的接觸,讓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放開!
”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般地低吼出聲,帶著驚恐和抗拒,猛地向后一掙!力道之大,
甚至掙脫了他的鉗制。但身體也因為用力過猛,再次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車廂壁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斑怼北巢康膭⊥醋屛覑灪叱雎暎~頭上瞬間冒出冷汗。昏暗的光線下,
容珩似乎動了一下。他那雙在暗影中顯得更加幽深的眸子,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白?。
”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似乎比之前更冷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他收回手,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觸碰從未發(fā)生。我靠著車廂壁,急促地喘息,心有余悸。這時,
車簾被掀開一條縫。斗笠壓得很低的馬車夫側過頭,聲音低沉地稟報:“公子,
前面山路塌方,堵住了官道。看痕跡,像是剛塌不久?!彼剑课业男拿偷匾怀?。
容珩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平靜無波:“繞路?!薄笆?。”車夫應了一聲,放下簾子。很快,
馬車再次啟動,但方向明顯改變了,開始顛簸起來,似乎駛上了崎嶇不平的小路。
每一次顛簸,都像重錘砸在我的腰腹之間。之前強行壓下的不適感,在這劇烈的搖晃中,
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反撲回來!小腹的墜脹感越來越強,變成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囚衣,黏膩地貼在身上。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皣I——!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對著車廂角落劇烈地干嘔起來。搜腸刮肚,
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身體因為劇烈的嘔吐和疼痛而蜷縮成一團,
不受控制地顫抖。黑暗和顛簸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痛苦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將我淹沒。
意識開始模糊。好痛……好難受……孩子……我的孩子……就在我痛得眼前發(fā)黑,
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一只微涼的手,突然按在了我的手腕上。我猛地一顫,想甩開,
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只手的手指修長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
搭在我的脈搏上。是容珩!他想干什么?我驚恐地抬眼,在昏暗的光線下,
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和那雙在暗影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他似乎在……診脈?
這個念頭荒謬得讓我想笑。敵國太子,會診脈?可手腕上那微涼指尖帶來的觸感,
以及那沉靜得近乎專注的氣息,又讓我混亂的意識產生了一絲動搖。幾息之后。
那只手移開了。緊接著,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被塞進了我的手里。是一個小小的瓷瓶。
“吃了?!比葭竦穆曇粼陬嶔さ能噹镯懫?,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
“安胎?!卑蔡??!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我混亂的腦子里炸開!他果然知道!
他知道我懷孕了!他給我藥?安胎藥?敵國的太子,給我這個敵國皇帝廢妃的安胎藥?
這簡直……荒謬絕倫!巨大的震驚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的劇痛。我握著那個冰冷的瓷瓶,
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指尖都在顫抖。吃?還是不吃?這瓶子里,真的是安胎藥嗎?
還是……別的什么?容珩似乎看穿了我的猶豫和恐懼。黑暗中,他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像冰冷的玉石相擊,清晰地穿透了車輪的噪音和我痛苦的喘息:“想活命,就吃。
”“你腹中的孩子若有事,你,也活不成?!边@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精準地刺破了我所有的僥幸和懷疑。不是威脅,是陳述一個冷酷的事實。
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野小路上,我孤立無援,身體瀕臨崩潰。如果孩子沒了,
失血過多,或者感染……以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必死無疑。容珩的藥,或許有毒。但不吃,
我現(xiàn)在就會死。沒有選擇。我顫抖著拔開瓶塞,一股濃郁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心一橫,
仰頭將瓶子里那幾顆小小的、帶著奇異清香的藥丸,全部倒進了嘴里!連水都顧不上找,
硬生生干咽了下去!藥丸滑過喉嚨,留下濃重的苦澀。腹中的絞痛似乎并沒有立刻緩解,
但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卻奇異地平復了一些。我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急促地喘息,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容珩沒有再說話。黑暗的車廂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
和車輪碾過崎嶇山路的顛簸聲響。馬車在山路上不知顛簸了多久。
那幾顆苦澀的藥丸似乎起了作用,腹中那刀絞般的劇痛漸漸平息,
變成一種綿長卻可以忍受的鈍痛。惡心感也褪去了大半。我蜷縮在角落,
意識在疲憊和藥力的作用下,沉沉浮浮。不知何時,外面的顛簸感消失了,
馬車似乎駛上了平穩(wěn)的道路。速度也慢了下來。車輪碾過的不再是碎石土路,
而是……某種平整的、帶著輕微彈性的路面?像……鋪了木板的棧橋?這個念頭剛閃過,
馬車就徹底停了下來?!肮?,到了?!蓖饷?zhèn)鱽碥嚪虻统恋穆曇簟?/p>
車簾被一只戴著墨玉扳指的手掀開。清冷的、帶著水汽的空氣瞬間涌入。
我下意識地抬眼看去。映入眼簾的,不是預想中的驛站或荒村。
而是一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的……湖水?岸邊,停泊著一艘中等大小的畫舫。
畫舫通體漆黑,只有船頭掛著一盞孤零零的、散發(fā)著昏黃光暈的氣死風燈,
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燈影朦朧地映照著船身,能看到船體線條流暢簡潔,
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透著一股低調而內斂的奢華。像一頭蟄伏在黑暗水面的巨獸。
容珩率先下了馬車。他站在岸邊,墨色的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只有那盞孤燈的光,
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輪廓。他微微側過頭,那雙在夜色中依舊銳利的眸子,隔著幾步的距離,
落在我身上?!跋聛??!甭曇舨桓撸瑓s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我扶著車廂壁,
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長時間的顛簸和身體的虛弱,讓雙腿軟得像面條,剛一站直,
眼前就是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只手臂及時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容珩。他的動作快得驚人,扶住我的力道也恰到好處,既支撐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又帶著一種疏離的克制。隔著單薄的囚衣,他手掌的溫度微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力量。
我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但身體實在不聽使喚?!安幌氲暨M湖里喂魚,就別亂動。
”他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沒什么情緒,卻成功地讓我停止了掙扎。
他就這樣半扶半架著我,踩著連接岸邊和畫舫的窄窄跳板,走上了那艘漆黑的畫舫。
跳板微微晃動,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湖水。夜風吹過湖面,帶來刺骨的寒意,
也吹起了我散亂的鬢發(fā)。我低著頭,不敢看腳下深沉的湖水,
全部的力氣都用在控制自己發(fā)軟的雙腿上。容珩的手臂成了我唯一的支撐點。他的腳步很穩(wěn),
一步一步,帶著我穩(wěn)穩(wěn)地踏上了畫舫堅實的甲板。甲板上站著兩個穿著同樣墨色勁裝的護衛(wèi),
氣息沉凝,見到容珩,無聲地躬身行禮。容珩沒有理會他們,徑直扶著我,穿過甲板,
走向船艙。艙門推開。一股溫暖干燥、帶著上好銀炭氣息的熱風撲面而來,
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艙內的景象讓我微微一怔。布置得異常簡潔。
地上鋪著厚實的深色地毯,踩上去柔軟無聲。中間一張矮幾,上面放著一套墨玉茶具,
旁邊是一個小小的、燒得正旺的紫銅炭盆??看暗奈恢?,是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
沒有多余的裝飾,每一件物品都透著實用和低調的貴重。容珩松開扶著我手臂的手,
指向那張軟榻?!疤上??!币琅f是命令的口吻。我猶豫了一下。身體確實疲憊到了極點,
腹中的鈍痛也提醒著我需要休息。最終,我還是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軟榻邊,
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錦褥柔軟厚實,帶著暖意。容珩沒有再理會我。他走到矮幾旁,
撩袍坐下,拿起墨玉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是溫的,裊裊升起一絲白氣。他端起茶杯,
湊到唇邊,卻沒有立刻喝。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透過氤氳的水汽,再次落在我身上。
“冷宮那把火,”他的聲音不高,在安靜的船艙里卻格外清晰,“燒得很及時。
”我的身體瞬間繃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把火是我放的!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
他到底還知道多少?他救我,把我?guī)线@艘詭異的畫舫,究竟有什么目的?“放心。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驚懼,薄唇勾起一個極其細微、近乎沒有的弧度,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
“蕭徹的人,追不上來了?!彼p輕吹了吹茶水的熱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你暫時安全?!睍簳r……這兩個字,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畫舫在漆黑的湖面上無聲地滑行。
船身隨著水波微微晃動,像搖籃一樣。暖融融的船艙,厚實的錦褥,
腹中那幾顆藥丸帶來的鎮(zhèn)痛和安神效果……連日來的驚懼、奔逃、絕望,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疲憊。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像被灌了鉛。容珩坐在矮幾旁,
墨玉茶杯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把玩,偶爾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聲。他不再看我,
目光落在舷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側臉在昏黃的燈光下,線條冷硬得像雕塑。
那股清冽的、帶著淡淡藥味的冷香,在溫暖的船艙里若有若無地飄散。緊繃的神經,
在這單調的晃動和沉寂中,一點點松弛下來。意識,終于徹底沉入了黑暗。再醒來時,
是被一陣難以忍受的饑餓感生生喚醒的。胃里像是被掏空了,火燒火燎地疼。
我費力地睜開眼。船艙里光線明亮了許多,柔和的天光透過糊著素白窗紙的舷窗照進來。
矮幾上,那套墨玉茶具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食盒。蓋子半開著,散發(fā)出食物的溫熱香氣。
是清粥。熬得濃稠軟爛的白米粥,上面還飄著幾顆碧綠的蔥花。那最普通不過的米香,
此刻卻像世上最誘人的珍饈,瘋狂地刺激著我的味蕾和腸胃。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發(fā)出“咕?!币宦曧?,在寂靜的船艙里格外清晰。臉上頓時一陣發(fā)燙。
我下意識地看向容珩。他依舊坐在矮幾旁,位置都沒怎么變過。只是手里多了一卷書,
是那種用絲線裝訂的、紙張泛黃的舊書卷。聽到我肚子的抗議聲,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只有那清冷的聲音淡淡響起:“吃?!毖院喴赓W,一個字。
我掙扎著從軟榻上坐起來,身體依舊酸軟,但比起昨夜那種瀕死的虛脫感,已經好了太多。
腹中的隱痛也減輕了大半。我慢慢挪到矮幾旁,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打開了食盒。
里面只有一碗粥,配著一小碟看著就很清爽的醬黃瓜。沒有毒。至少現(xiàn)在,
他沒有毒死我的必要。我端起那碗溫熱的粥,拿起旁邊干凈的竹筷,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米粥溫熱軟糯,順著食道滑下去,熨帖著冰冷的胃袋。那點微不足道的醬黃瓜,
也成了無上的美味。我吃得很慢,很仔細,每一口都細細咀嚼。
饑餓的身體貪婪地汲取著這久違的、正常的食物帶來的能量。船艙里很安靜,
只有我細微的進食聲,和他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氣氛,有種詭異的平靜。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胃里有了熱食墊著,整個人都感覺活過來了一些。我放下碗筷,
用袖子擦了擦嘴。容珩的目光,終于從那卷舊書上抬了起來,落在我臉上。他的眼神很平靜,
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情緒。“身體感覺如何?”他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我抿了抿唇,低聲回答:“好多了?!彼c了點頭,視線重新落回書卷上,
仿佛剛才那點關心只是我的錯覺?!斑€有三日水路?!彼^一頁書,聲音沒什么起伏,
“之后轉陸路?!彼罚筷懧??目的地是哪里?我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
“我們……要去哪兒?”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容珩翻書的手指微微一頓。他抬起頭,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再次鎖定了我。那目光帶著一種審視,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北境?!彼従復鲁鰞蓚€字。北境?!
那個常年苦寒、戰(zhàn)火紛飛、與容珩的敵國接壤的邊境?!他要把我?guī)У剿约旱牡乇P上去?
為什么?我猛地攥緊了衣袖下的手指,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盀槭裁??
”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干,“容太子為何要救我?又為何……帶我去北境?
”容珩看著我,薄唇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熬饶??”他重復了一遍,
聲音里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林棲梧,你是不是忘了,你現(xiàn)在的身份?
”我的心猛地一沉?!耙粋€從冷宮縱火潛逃的廢妃?!彼龡l斯理地說著,
每一個字都像冰針扎在我心上,“一個懷了敵國皇帝血脈的女人?!彼⑽⑶皟A身體,
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逼近,帶來無形的壓力?!俺宋疑磉?,”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帶著一種冰冷的篤定,“這天下之大,還有何處能容你?”“蕭徹若知道你活著,
還帶著他的種,”他的目光掃過我的小腹,“你覺得,他會讓你活到孩子出生?
”“還是柳輕眉,會容得下你腹中的這個……‘前朝余孽’?”‘前朝余孽’四個字,
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窩!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血液都仿佛凍結了!
他說得對!字字誅心!蕭徹不會容我!柳輕眉更不會!天下之大,
確實已無我林棲梧立錐之地!我被他抓在手里,反而成了一種……變相的保護?荒謬!
卻又殘酷的真實!“至于為什么是北境……”容珩重新靠回軟墊,姿態(tài)恢復了一貫的疏冷,
“那里,是我的地方。”“至少在那里,”他端起墨玉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語氣平淡無波,
“你和你肚子里的這塊肉,能活得久一點。”他的話音落下,船艙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畫舫破開水面,發(fā)出的單調聲響。我坐在那里,手腳冰涼。原來,
從被他拽上馬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徹底落入了他的掌控。所謂的生路,
不過是換了一個更大、更無法掙脫的牢籠。
而我的價值……僅僅是我腹中這塊屬于蕭徹的“肉”?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
像冰冷的湖水,將我徹底淹沒。接下來的三天,如同提線木偶。
畫舫在寬闊的河道上日夜兼程。容珩大部分時間都在看他的書卷,
或者對著舷窗外的景色出神,沉默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一日三餐,
會有沉默的侍女準時送來。不再是清粥小菜,而是精心搭配的膳食,清淡卻營養(yǎng)豐富,
顯然考慮到了我的身體狀況。容珩給的那種帶著清香的苦澀藥丸,每日一粒,雷打不動。
我麻木地吃著,喝著。身體在溫熱的食物和藥力的作用下,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
臉頰不再凹陷得可怕,手腳也漸漸有了力氣。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安穩(wěn)了下來。但心,
卻一天比一天沉。我像一件被妥善保管、精心養(yǎng)護的貨物。目的地,是北境。
一個完全陌生、充滿未知危險的地方。第四天清晨,畫舫終于靠岸。不是熱鬧的碼頭,
而是一處極其隱蔽的蘆葦蕩深處。岸邊,已經有一隊人馬在等候。清一色的黑色勁裝,
高頭大馬,氣息剽悍沉凝。為首的是一個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的年輕男子。
看到容珩下船,所有人齊刷刷下馬,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發(fā)出半點雜音。
“參見殿下!”聲音低沉有力,帶著鐵血之氣。容珩只是略一點頭,
目光掃過那年輕男子:“衛(wèi)錚,都安排好了?”“回殿下,一切妥當。
”叫衛(wèi)錚的年輕男子站起身,目光飛快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掃過我,隨即垂眸,
“車駕已備好,隨時可以出發(fā)?!卑哆呁V鴥奢v馬車。一輛寬大舒適,
由四匹神駿的黑馬拉著,裝飾依舊低調奢華。另一輛則小一些,看起來也更普通。
容珩徑直走向那輛寬大的馬車。走了幾步,他停下,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跟上。
”是對我說的。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向那輛象征著囚籠的馬車。陸路的行程,比水路更加枯燥和顛簸。馬車一路向北,
氣候肉眼可見地變得寒冷荒涼。繁華的城鎮(zhèn)逐漸被拋在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植被稀疏的丘陵,然后是荒涼廣袤的戈壁灘。寒風開始呼嘯,
卷起砂礫,抽打在車身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空氣干燥而冷冽,吸進肺里都帶著刺痛。
我裹緊了容珩讓人準備的厚實棉袍,依舊覺得寒意刺骨。腹中的孩子已經快五個月了,
小腹有了明顯的隆起。厚厚的棉袍下,那小小的弧度像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時刻提醒著我殘酷的現(xiàn)實。容珩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yǎng)神,
或者處理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寫著奇怪字符的密函。他幾乎不與我交談。
只有在每日侍女送藥進來時,他會抬眼看我一下,確保我把藥吃下去。
那種審視的、評估物品般的目光,讓我如芒在背。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
似乎只剩下我按時吃藥、吃飯,然后像個物件一樣,被他帶著,
沉默地奔赴那個名為“北境”的囚籠。這天傍晚,
車隊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戈壁灘上扎營。巨大的篝火燃起,驅散著刺骨的寒意。
我坐在篝火旁的一塊大石頭上,裹緊了棉袍,看著跳躍的火焰發(fā)呆。衛(wèi)錚帶著幾個護衛(wèi),
動作麻利地處理著剛獵到的幾只沙兔和野禽,準備晚餐。容珩坐在離篝火稍遠的地方,
借著火光,看著手中的一卷羊皮地圖,側臉在跳動的光影里顯得格外冷硬?!暗钕?,
”衛(wèi)錚處理好一只野禽,走到容珩身邊,聲音壓得很低,但戈壁灘空曠寂靜,
風又恰好往我這邊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還是飄了過來,
……柳相……”“……柳輕眉……胎像不穩(wěn)……太醫(yī)院……焦頭爛額……”柳輕眉胎像不穩(wěn)?
我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心臟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蕭徹焦頭爛額?
一絲極其隱秘、近乎卑劣的快意,像毒蛇一樣,悄然爬上心頭?;钤?!最好……一尸兩命!
這個惡毒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自己嚇了一跳。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刻薄惡毒了?
是因為恨嗎?恨他們把我逼到如此境地?還是因為這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囚徒生涯,
扭曲了我的心?我下意識地捂住隆起的小腹。孩子……就在這時,容珩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跳躍的篝火,精準地落在了我臉上。
那雙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更加深邃的眸子,銳利得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
直刺我心底那點陰暗的念頭。我的呼吸瞬間一窒,慌忙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臉頰一陣發(fā)燙。篝火噼啪作響。容珩沒有再低頭看地圖,他隨手將羊皮卷扔給旁邊的衛(wèi)錚。
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沒有看我,
徑直走向那輛寬大的馬車。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聲音不高不低,
卻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聲和呼嘯的風聲,落在我耳中:“恨,是活著的燃料。
”“但燒得太旺,”他微微側過頭,火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跳躍,語氣平淡無波,
“會先燒死自己?!闭f完,他掀開車簾,身影消失在馬車里。我僵在原地,
篝火的暖意似乎瞬間離我而去,只剩下戈壁灘刺骨的寒風,吹得我遍體生涼。他看到了。
他什么都知道。連我心底那點陰暗的、扭曲的恨意,都無所遁形。在這個男人面前,
我仿佛赤身裸體,毫無秘密可言。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攫住了我。
北境……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車輪碾過被凍得堅硬無比的土地,發(fā)出沉悶單調的聲響。
越往北,風越像刀子,裹挾著細碎的冰粒子,抽打在車身上。放眼望去,
只有一片蕭瑟的灰白??蔹S的草莖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遠處起伏的山巒覆蓋著終年不化的積雪,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臎觯C殺。這就是北境。
容珩口中,“他的地方”。終于,在進入北境后的第五天黃昏,視線盡頭的地平線上,
出現(xiàn)了一座城池的輪廓。它依山而建,巨大的、由深灰色巨石壘砌的城墻,
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像一頭匍匐在荒原上的鋼鐵巨獸。城墻上,
黑色鑲金邊的旗幟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旗幟上繡著一個凌厲的、我不認識的圖騰。
一種沉重、冰冷、帶著鐵與血氣息的壓迫感,撲面而來。這里,就是容珩的老巢?
車隊無聲地駛近。巨大的城門緩緩開啟,發(fā)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軋軋”聲。
城門口守衛(wèi)森嚴。兩排身著黑色鐵甲、手持長戟的士兵,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矗立。
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進城的每一個人。看到容珩的馬車,
所有守衛(wèi)齊刷刷單膝跪地,甲胄碰撞,發(fā)出整齊劃一的鏗鏘聲。“恭迎殿下回城!
”低沉渾厚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城門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鐵血之氣。沒有歡呼,
只有絕對的服從和肅殺。馬車沒有停留,徑直駛入城門。
車輪碾在城內同樣由巨大石板鋪就的街道上,發(fā)出更加清晰的聲響。我忍不住,
悄悄掀開車窗簾子一角,向外望去。街道寬闊,但行人稀少。偶爾走過的,
多是行色匆匆、穿著厚實皮襖的平民,或是同樣身著黑色勁裝、氣息剽悍的巡邏士兵。
建筑多是石頭壘砌,低矮、厚重、棱角分明,門窗開得又高又小,
像是為了抵御嚴寒和……戰(zhàn)亂。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干燥、寒冷、混合著牲畜、皮革和某種鐵器特有的冰冷氣息。粗獷,冰冷,
堅硬。與南方皇都的精致繁華、鶯歌燕舞,完全是兩個世界。這里的一切,
都帶著鮮明的、屬于容珩的烙印。馬車最終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府邸同樣由巨大的深灰色石塊砌成,門樓高聳,沒有任何花哨的雕飾,
只有兩扇厚重的、包裹著鐵皮的漆黑大門,透著一股森嚴冷硬的氣息。門楣上,
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兩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大字——鎮(zhèn)北。鎮(zhèn)北王府。
容珩的府邸。馬車停穩(wěn),車簾掀開。比外面更刺骨的寒風瞬間灌入。容珩率先下了車。
我裹緊了厚厚的狐裘披風——這是在進入北境前,侍女塞給我的——也跟著下了車。
雙腳踩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寒氣立刻透過厚厚的靴底往上鉆。我抬頭,
看著眼前這座如同堡壘般的府邸,只覺得一股沉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幾乎喘不過氣。這里,
就是我的囚籠了。容珩沒有回頭看我,徑直走向那扇緩緩開啟的沉重府門。
門口早已有管家模樣的人帶著仆從恭敬等候?!肮в钕禄馗 甭曇粽R劃一。
容珩腳步未停,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帶她下去,安置在‘聽雪閣’?!薄笆牵钕?。
”一個面容嚴肅、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躬身應道。容珩的身影消失在府門內。
那中年管事這才直起身,目光轉向我。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好奇,沒有鄙夷,
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審視?!肮媚?,請隨我來。”他的聲音平板無波。
我深吸了一口北境冰冷刺骨的空氣,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進了這座名為“鎮(zhèn)北王府”的巨大囚籠。聽雪閣。名字帶著點雅致,位置卻極其偏僻。
在王府最深處的西北角,緊挨著一片光禿禿的、落滿了積雪的竹林。一座獨立的小院。
院墻很高,同樣是冰冷的深灰色石頭。院子里只有三間正房,陳設簡單到了極致。
一床一桌一柜,幾把椅子,一個炭盆。唯一的“奢侈”,是窗戶上糊著厚實不透風的明紙,
隔絕了外面肆虐的寒風?!肮媚锶蘸蟊阕≡诖颂帯!惫苁碌穆曇魶]什么起伏,“一應所需,
自會有人送來。若無殿下吩咐,請姑娘安心靜養(yǎng),勿要隨意走動。”“安心靜養(yǎng)”,
“勿要隨意走動”。八個字,清晰地劃定了我的活動范圍和身份——一個被圈禁起來的囚徒。
管事交代完,便帶著人離開了。沉重的院門在我身后關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寒風卷起地上的積雪,打著旋兒。死一般的寂靜。
我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著這方四四方方的、被高墻圍起來的灰暗天空。北境的天空,
似乎永遠都是這種壓抑的鉛灰色。腹中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情緒,不安地動了一下。
我慢慢抬起手,隔著厚厚的棉袍,輕輕覆上隆起的腹部?!皠e怕,”我的聲音干澀嘶啞,
在寂靜的院子里低低響起,像是在對孩子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至少……這里沒有冷宮,
也沒有毒藥?!薄拔覀儭然钕氯ァ!比兆釉诼犙╅w這方寸之地,像結了冰的河水,
緩慢而凝滯地流淌。王府的下人訓練有素。每日三餐準時送到院門口的小桌上,
由一個沉默寡言的啞巴老仆負責。飯菜算不上精致,但分量足,熱乎,營養(yǎng)搭配也合理,
顯然是得了吩咐。容珩給的那種安胎藥丸,也每日一粒,雷打不動地送來。我按時吃飯,
吃藥,像完成某種任務。身體在穩(wěn)定的食物和藥力下,一天天好轉。臉頰豐潤了些,
手腳也不再冰涼無力。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胎動越來越有力。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小生命在我身體里茁壯成長。這大概是這死水般囚禁生涯里,
唯一的慰藉和……活著的證據(jù)。容珩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仿佛把我扔進聽雪閣之后,
他就徹底遺忘了我這個人。鎮(zhèn)北王府很大,也很安靜。除了每日送飯的老仆,
我?guī)缀蹩床坏狡渌擞?。偶爾能聽到墻外遠處傳來的、模糊的操練士兵的號子聲,
或者戰(zhàn)馬奔馳而過的蹄聲。提醒著我,這里是北境的核心,是容珩經營多年的鐵血之地。
我只能待在院子里。院門終日緊閉,從外面鎖著。高墻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像一只被精心喂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唯一的消遣,是坐在窗邊,看著那片枯竹林。北境的竹子,
葉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禿禿、黑黢黢的枝干,在寒風中頑強地挺立著。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落下,覆蓋了竹林,覆蓋了院中的石板路,覆蓋了一切。世界,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白。腹中的孩子已經八個月了。行動變得笨拙,腰背時常酸痛。
夜深人靜時,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感受著里面小東西有力的踢打,
對未來巨大的茫然和恐懼,便會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上來。孩子出生后怎么辦?
容珩會如何處置我們母子?這個孩子……他姓蕭,是蕭徹的血脈。容珩留著他,
到底是為了什么?一個念頭如同鬼魅,日夜纏繞著我——或許,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等待孩子呱呱墜地,然后……作為一件更有價值的籌碼?或者,
一個更有力的羞辱蕭徹的工具?每當這個念頭升起,我就如墜冰窟,渾身發(fā)冷??沙说却?,
我什么也做不了。這堅固的院墻,比冷宮的宮墻更高,更厚,更令人絕望。時間,
就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囚禁、等待和恐懼中,滑向隆冬最深處。北境的冬天,漫長而酷烈。
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將整個鎮(zhèn)北城變成了巨大的白色墳墓??耧L卷著鵝毛大雪,
日夜不停地呼嘯,仿佛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徹底埋葬。聽雪閣的炭盆日夜不息地燒著,
但依舊抵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刺骨寒意。窗戶被厚厚的棉簾遮得嚴嚴實實,
屋子里彌漫著木炭燃燒的味道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冷。腹中的孩子已經足月。
巨大的肚子沉甸甸地墜著,壓迫著我的腰背和五臟六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隨著預產期的臨近,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著我。
在這與世隔絕的囚籠里,誰來幫我接生?容珩……他會管我嗎?還是任由我自生自滅,
在這冰天雪地里,像野狗一樣生下孩子,然后……聽天由命?恐懼像冰冷的毒蛇,
啃噬著我的神經。這天深夜,風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我裹著厚厚的被子,
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輾轉反側。腹中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不規(guī)律的宮縮痛。起初還能忍受,
但漸漸地,那疼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劇烈,像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肚子里反復切割、攪動!
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我咬緊牙關,不想發(fā)出聲音,
但劇烈的疼痛還是讓我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
“呃……啊……”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腹部的劇痛如同洶涌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