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像無數(shù)根冰針扎進我早已不存在的骨頭縫里。
我懸在知青點黑洞洞的頂樓破口處,下面是1975年冬天凍得梆硬的黃土地。
寒風卷著雪沫子,鬼哭似的從豁口灌進來,
卻吹不散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那是我自己的血,混著腦漿,
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片黏膩的暗紅。視野有些模糊,像蒙了層洗不掉的油污。
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幾步開外,周曉梅,
我那個從小一起長大、吃我家飯比吃她自己家還多的表姐,正親昵地依偎在王志國懷里。
王志國,那個口口聲聲說回城就娶我的對象,此刻摟著她的腰,
兩人臉上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扭曲又刺眼。“好了,這下徹底清凈了。
”周曉梅的聲音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的輕快,甜得發(fā)膩,鉆進我飄蕩的耳朵里,
卻比三九天的風還冷?!巴葡氯ゾ蜎]人知道我們的事了?;爻堑拿~,穩(wěn)穩(wěn)的。
”王志國沒說話,只是更緊地摟了摟她,臉上全是志得意滿。他下意識地低頭,
想看看自己那雙新買的、寶貝得不行的黑皮鞋,大概是想確認鞋面是否光潔如新??尚馍希?/p>
赫然沾著一小塊白里透紅的、令人作嘔的黏稠物。是我的。周曉梅也看見了。
她“嘖”了一聲,帶著點嫌棄,又有點掌控一切的得意。她無比自然地彎下腰,
掏出一塊花手帕——那是我媽年前特意給她買的,
說城里姑娘都用這個——仔仔細細、慢條斯理地擦掉了王志國鞋尖上那點屬于我的殘留物。
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芭K死了。”她隨手把那塊沾了污穢的手帕丟在地上,
像丟掉一件垃圾。手帕落在我的血泊邊緣,很快被暗紅浸染了一角。王志國終于開口,
聲音帶著事成之后的松弛:“趕緊走。明早‘發(fā)現(xiàn)’她,就說她自己想不開跳的。這破地方,
死個人不稀奇?!眱扇讼鄵碇?,腳步輕快地消失在通往樓下的黑暗樓梯口。
再沒回頭看一眼這片吞噬了我的屋頂。寒氣似乎鉆進了我虛無的魂魄深處,凝成冰,
凍得我整個“人”都在無聲地戰(zhàn)栗。恨意像野草,在冰原下瘋狂滋長,根根帶刺,
扎得我魂魄生疼。我想撲下去撕碎他們,想尖叫,想質(zhì)問,
可身體(如果這還能叫身體的話)輕飄飄的,被無形的鎖鏈釘在原地,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頂樓徹底空了,只剩下呼嘯的風,刺鼻的血腥,
還有那塊被遺棄的、沾著血和腦漿的花手帕。黑暗和寒冷包裹著我,時間失去了意義。
我像一片無根的落葉,被時代的狂風卷著,在冰冷的七零年代上空飄蕩。
我看著周曉梅和王志國頂替了我的名字,拿著蓋了紅戳的“光榮回城”證明,
興高采烈地擠上北去的綠皮火車,車窗映出他們志得意滿的笑臉。
我飄過城市里灰撲撲的街道,看著他們用我家的關(guān)系,一個進了街道辦,一個進了國營廠,
小日子過得蜜里調(diào)油。我飄過1976年那個悶熱的夏天,大地震動,舉國同悲,
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不安。我飄過金色的十月,驚雷炸響,
烏云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久違的光明似乎正掙扎著要傾瀉下來。希望的微光,
穿透了我虛無的魂魄。然后,毫無預(yù)兆地,一股巨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
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耳邊是尖銳的蜂鳴?!昂簟?/p>
”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棉布背心,黏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急促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眼睛瞪得酸澀,我死死盯著眼前。
不是知青點那布滿霉斑的灰黑屋頂,而是家里那熟悉的、糊著舊報紙的斑駁天花板。
墻角掛著一本去年的“樣板戲”掛歷,日期赫然是——1976年9月,
秋老虎還沒退去的尾巴。粗重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我僵硬地扭過頭。旁邊的被窩里,
周曉梅睡得正沉,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月光吝嗇地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格,
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那張臉,年輕、飽滿,帶著少女的嬌憨,
沒有后來那種刻薄算計的得意,只有熟睡的無知??蛇@張臉,剛剛在我“眼前”,
用我家的手帕,擦掉了王志國鞋上我的腦漿!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恨意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沖得我眼前發(fā)黑,
牙關(guān)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沒當場吐出來。不是夢。
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那兩張得意忘形的臉,
還有靈魂被禁錮在頂樓破口處、日復一日被寒風撕裂的痛苦……清晰得如同烙印,
灼燒著我的每一寸神經(jīng)?;貋砹?。我真的回到了這命運轉(zhuǎn)折的前夜!
回到下鄉(xiāng)名單最終敲定、無可挽回的前夕!“嗯……”旁邊的周曉梅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一條胳膊習慣性地搭了過來,帶著暖烘烘的體溫。
那溫度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瞬間縮回了身體,差點尖叫出聲。
我猛地掀開身上薄薄的、帶著霉味的舊棉被,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
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卻奇異地讓我混亂滾燙的腦子清醒了一瞬。不能出聲。不能驚動她。
我屏住呼吸,像只受驚的貓,躡手躡腳地爬下吱呀作響的木架床。黑暗中,我憑著記憶,
摸索到靠墻那張瘸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的舊書桌。桌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赫然放著一疊蓋著鮮紅大印的表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報名登記表。那紅色,
刺得我眼睛生疼。像血。我的名字,林晚,已經(jīng)工工整整地填在了最上面一張表格里。旁邊,
是周曉梅的名字。就是這張紙,這張輕飄飄的紙,把我推向了那個寒冷的屋頂,
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心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咚咚咚,震得耳膜發(fā)疼。
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沖動。我伸出手,
指尖因為激動和恨意而劇烈顫抖。冰冷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我一把抓起那疊表格,
紙張發(fā)出嘩啦一聲輕響?!斑怼贝采系闹軙悦匪坪醣贿@細微的聲音驚動,又翻了個身,
面朝墻壁。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止了。冷汗順著額角滑下,
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疼。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直到她綿長的呼吸聲再次變得均勻。黑暗里,我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笑容。
顫抖的手猛地用力!“嘶啦——!”清脆的、令人極度舒爽的撕裂聲,
在寂靜的夜里驟然響起,蓋過了周曉梅的鼾聲。那聲音,像撕裂了某種沉重的枷鎖,
像劃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我發(fā)狠地撕扯著,用盡全身力氣。堅硬的紙張邊緣割破了手指,
帶來細微的刺痛和一絲溫熱的濕潤感,我卻渾然不覺。那點痛,
比起從樓頂墜下粉身碎骨的痛,比起靈魂被禁錮在寒風中的痛,算得了什么?
碎紙片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落下,落在我赤裸的腳背上,冰冷。我死死攥著手里殘余的碎片,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支撐我站穩(wěn)的真實痛感。周曉梅,王志國。
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 *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帶著深秋特有的涼意,
濕漉漉地黏在臉上。街道兩旁灰撲撲的墻壁上,
新刷的大字標語墨跡淋漓——“深揭猛批”、“抓綱治國”,鮮紅的字像凝固的血塊。
空氣中飄著煤煙和隔夜泔水的混合氣味,偶爾有騎著二八大杠的工人按著鈴鐺匆匆駛過,
鈴聲在逼仄的巷子里顯得格外刺耳。我裹緊了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低著頭,快步走著。
懷里緊緊揣著一個硬殼筆記本,里面夾著幾張薄薄的紙,卻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那是周曉梅的秘密,
意中窺見、又花了重生后這幾天小心印證的鐵證——她和街道革委會那個有婦之夫李副主任,
在城西廢棄倉庫里的那些“學習交流”照片。我用攢下的所有零花錢,
加上偷偷賣掉媽給我應(yīng)急的一塊老銀元,
才從一個黑市倒騰相機的“能人”手里弄到了翻拍的底片,又冒險在深夜摸進街道辦,
用李副主任桌上的公章信箋,模仿著他的筆跡,
理”了一份關(guān)于“革命意志薄弱、生活作風腐化墮落分子周曉梅”的“群眾匿名檢舉材料”。
腳步停在街道革委會那扇斑駁掉漆的綠色木門前。
門上方掛著的紅五星和“為人民服務(wù)”的牌子,在晨光里泛著冷硬的光。
里面隱約傳來嚴肅的談話聲和電話鈴聲,一種無形的、代表著權(quán)力和審判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肺管子生疼。手指在袖子里蜷縮著,指甲再次掐進掌心,
用疼痛驅(qū)散那幾乎要將我淹沒的、源自前世頂樓寒風的恐懼。不是害怕,
是刻入靈魂的冰冷恨意在翻涌?!昂V篤篤?!敝戈P(guān)節(jié)敲在粗糙的木門上,聲音不大,
卻異常清晰。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年輕但表情刻板的臉,是革委會的辦事員小張。
“什么事?”我微微抬起臉,
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一種被蒙蔽后的憤怒和醒悟后的堅定,聲音不高,
卻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義憤:“同志,我有重要情況……關(guān)于……關(guān)于我們街道的周曉梅!
她……她腐化墮落,破壞別人家庭,這是證據(jù)!
” 我飛快地將懷里那個硬殼筆記本塞進他手里,指尖冰涼。小張眉頭瞬間擰緊,
狐疑地翻開筆記本。當他看到第一頁夾著的照片和那份蓋著紅戳的“材料”時,
那張刻板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猛地抬頭看我:“你是?
”“一個……看不下去的鄰居?!蔽掖瓜卵郏曇魤旱酶?,帶著點后怕似的,
“她……她還想拉我下水……去頂替她下鄉(xiāng)的名額……” 最后一句,半真半假,
帶著暗示性的引導。小張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緊緊攥住那個筆記本,
仿佛那是什么危險的爆炸物?!斑M來!詳細說!”他一把將我拉進門內(nèi),
反手“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那扇沉重的綠漆木門。隔絕了外面帶著煤煙味的空氣,
也隔絕了我最后一絲猶豫。里面光線昏暗,
一股陳舊紙張、劣質(zhì)煙葉和緊張氣氛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幾雙眼睛從不同的辦公桌后抬起,
銳利地審視著我。風暴,開始了。* * *幾天后的傍晚,天陰沉得厲害,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屋頂,像是要塌下來。空氣悶得人喘不過氣,
一場醞釀已久的秋雨隨時會潑下來。我端著一盆剛洗好的、還滴著水的衣服,
走到家屬院那排簡陋的磚砌洗衣臺前。水槽里積著渾濁的泥水,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
幾個端著飯碗在門口閑聊的鄰居大媽聲音不自覺地壓低,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往我家方向瞟,
帶著一種隱秘的興奮和幸災(zāi)樂禍?!奥犝f了嗎?街道辦那個周曉梅……”“哎喲,可不得了!
流氓罪!抓奸在床!嘖嘖嘖,就在那破倉庫里!”“平時看著挺正經(jīng)一姑娘,
背地里這么不要臉?還跟那個李副主任……”“革委會這回可算是逮著大魚了!作風問題,
頂風作案!聽說要開大會批斗呢!”“活該!這種破鞋,就該送去勞改!
敗壞我們家屬院的名聲!”尖刻的議論像淬了毒的針,絲絲縷縷鉆進耳朵。
我面無表情地將濕衣服一件件抖開,用力摔打在粗糙的水泥臺面上,發(fā)出“啪啪”的脆響,
蓋過那些惡意的聲音。水珠濺到臉上,冰涼。心里卻像燒著一把火,那火焰是冷的,
帶著前世頂樓的血腥味。就在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哭嚎聲由遠及近,
像一把鈍刀劃破了家屬院沉悶的空氣?!胺砰_我!你們憑什么抓我!我冤枉!
是林晚那個賤人污蔑我!是她陷害我!”周曉梅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絕望的嘶啞。
我猛地抬起頭。只見兩個穿著沒有領(lǐng)章帽徽的舊軍裝、戴著紅袖箍的街道糾察隊員,
一左一右死死扭著周曉梅的胳膊,像拖拽一件貨物一樣,粗暴地將她押了過來。
周曉梅頭發(fā)散亂,臉上淚水和鼻涕糊成一團,
那件她平時最愛惜的、領(lǐng)口繡著小花的的確良襯衫被扯開了兩顆扣子,露出里面臟污的汗衫。
她拼命掙扎著,雙腿在地上拖蹭,布鞋掉了一只,露出沾滿泥灰的腳后跟。
幾天前還睡在我身邊、做著回城美夢的年輕面龐,此刻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瘋狂和刻骨的怨毒。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越過人群,死死地釘在我身上,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傲滞?!
是你!是你這個黑了心肝的賤貨!你不得好死!你等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聲嘶力竭地咒罵,唾沫星子橫飛。鄰居們“嘩”地一聲散開,像躲避瘟疫,
卻又伸長脖子看著,指指點點,議論聲更大了。我端著洗衣盆,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她。
盆里濕衣服沉甸甸的,水滴順著盆沿滴落在腳下的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里卻翻涌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快意。
看著她此刻的狼狽,就像看著前世頂樓那塊沾著我腦漿的花手帕被踩進泥里。
一個糾察隊員嫌她吵鬧,
粗暴地用手里的硬殼筆記本(正是我交出去的那個)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
厲聲呵斥:“閉嘴!老實點!亂搞男女關(guān)系,破壞革命家庭,證據(jù)確鑿!還敢污蔑別人?
帶走!”周曉梅被打得一個趔趄,咒罵變成了凄厲的哭嚎,被兩個糾察隊員像拖死狗一樣,
踉踉蹌蹌地拖出了家屬院的大門,消失在小巷的盡頭。看熱鬧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議論著,
慢慢散去??諝饫镞€殘留著她絕望的哭喊和汗餿味。我低下頭,
繼續(xù)用力地摔打盆里的濕衣服。水花濺得更高了?!芭荆 薄芭?!”“啪!”一下,又一下。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下來的院子里回蕩,像是在敲打著一面無形的鼓,宣告著某種清算的開始。
這,只是第一個。* * *幾天后,傍晚。廠區(qū)籃球場邊上的宣傳欄,
新貼的大字報墨跡未干,在昏黃的路燈下像一塊塊淌血的瘡疤。
標題觸目驚心——《堅決清除害群之馬,深挖腐化墮落根源!
關(guān)于王志國嚴重作風問題的處理通告》?!啊踔緡頌楣と穗A級一員,思想腐化,
道德敗壞,長期與多名女青年保持不正當關(guān)系,玩弄女性感情,生活糜爛……情節(jié)極其惡劣,
影響極壞……經(jīng)廠革委會研究決定,給予王志國開除出廠、留廠察看處分,
并移交街道進一步審查處理……”通告旁邊,還附著一張模糊但能辨認出輪廓的照片,
是王志國和一個穿著花裙子的陌生女人在公園長椅上摟抱的偷拍。照片下方,
用醒目的紅字寫著“流氓”、“道德敗壞分子”。一群人圍在宣傳欄前,指指點點,
議論紛紛。鄙夷的目光,幸災(zāi)樂禍的嗤笑,像無形的鞭子。我站在人群外圍的陰影里,
冷眼看著那張通告上王志國的名字。前世那張在頂樓沾著我的血、帶著得意笑容的臉,
和眼前通告上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名字重疊在一起?!芭?!活該!平時裝得人模狗樣,
原來是個下流胚子!”一個中年工人狠狠啐了一口?!奥犝f他為了不下鄉(xiāng),
還哄騙人家小姑娘頂替他名額呢!心黑透了!”“開除得好!這種渣滓,就該送去勞改!
”議論聲鉆進耳朵。我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沒入更深的夜色中。腳步輕快。王志國完了。
名聲掃地,前途盡毀。回城?做夢。等待他的,將是比下鄉(xiāng)更嚴酷的懲罰。
前世他鞋尖上沾的那點東西,如今變成了潑向他全身、再也洗不掉的臟污。第二個。
* * *凜冽的北風卷著哨音,刮過光禿禿的樹枝,抽打在臉上生疼。1977年的冬天,
冷得徹骨。但一種壓抑不住的、帶著灼熱溫度的東西,正在這片凍土之下悄然涌動。
家里逼仄的小屋窗戶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冰花,將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切割成模糊的光斑。
我蜷縮在冰冷的床沿,腿上蓋著家里唯一一條厚實的舊棉被,
凍得有些發(fā)麻的手指緊緊捏著一份皺巴巴的報紙。頭版頭條,黑色的鉛字如同驚雷,
炸響在死寂多年的寒冬:“恢復高考!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回來了!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不是冷的,是滾燙的巖漿在奔涌。
前世飄蕩時那種無望的寒冷,被這鉛字點燃了,燒成了一簇灼人的火焰。機會!
唯一能徹底跳出這個泥潭、徹底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沒有一絲猶豫,我猛地掀開被子,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卻讓我更加清醒。我沖到家里那個掉漆的舊木箱前,翻箱倒柜。
灰塵嗆得我直咳嗽,手指被木刺劃破也顧不上了。終于,在最底層,
摸到了幾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東西。拂去灰塵,小心翼翼地解開油布。
幾本紙張發(fā)黃、邊角卷起的舊書露了出來——《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
還有一本翻爛了的《新華字典》。這是我爸早年上夜校留下的,
后來被我媽用來墊箱底或者引火。它們像被遺忘的種子,在這冰封的季節(jié)里,被我重新掘出。
沒有復習資料?沒關(guān)系。沒有老師指點?沒關(guān)系。時間緊迫?更沒關(guān)系!前世的飄蕩,
那些無意識飄過學校、閱覽室的記憶碎片,那些掃過的課本、試卷、公式,
此刻像被無形的手拂去了塵埃,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物理的力學圖示,化學的分子式,
數(shù)學的幾何證明……甚至一些刁鉆的例題和解題思路,都帶著一種奇異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