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上那簇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3”蠟燭,火苗正微弱地跳動,
在蘇晚漆黑的瞳孔里投下兩粒小小的、掙扎的光點??蛷d沒開燈,
只有電視屏幕發(fā)出熒熒冷光,像一個巨大、冰冷的窺視之眼,不懷好意地懸在墻壁上。
屏幕上那張臉,她熟悉到能描摹出每一處細微的弧度。林澈。她的丈夫。結婚三周年的今天。
他坐在布置精美的訪談沙發(fā)里,姿態(tài)松弛,笑容是精心打磨過的、無懈可擊的弧度,
足以讓萬千屏幕前的觀眾為之傾倒。鎂光燈下,他連發(fā)梢都閃耀著不真實的完美光澤。
“那么,林澈,”女主持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親密,
“廣大粉絲最關心的問題來了——你的感情狀況?
”鏡頭精準地捕捉著林澈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微微側頭,那抹笑意加深了些,
眼底卻是一片蘇晚讀不懂的、深不見底的平靜?!澳壳斑€是單身,事業(yè)為重。
”他的聲音透過音響傳出來,平穩(wěn),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精準地扎進蘇晚的心臟。沒有一絲波瀾,沒有半分猶疑。“哇,那粉絲們可要心碎了!
”主持人夸張地捂住胸口,隨即又湊近幾分,帶著八卦的試探,“方便透露一下理想型嗎?
給粉絲們一點想象的空間?”林澈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鏡頭,那短暫的一瞬,
蘇晚幾乎以為他看到了蜷縮在黑暗沙發(fā)里的自己。他嘴角的弧度微妙地變化了,
仿佛注入了一絲真實的溫度?!袄硐胄桶 彼D了頓,聲音放輕了些,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屏幕,撞進蘇晚死寂的世界,“是像蘇晚那樣,
很干凈的女孩子?!薄疤K晚?”主持人顯然愣了一下,這個名字不在臺本上。林澈沒有解釋,
只是加深了那個笑容,坦然得近乎殘忍?!疤K晚……”蘇晚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自己的名字。舌尖嘗到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她咬破了口腔內壁。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低頭,
是奶油。她剛才失神地用手指戳進了蛋糕邊緣,甜膩冰冷的奶油沾滿了指腹,
正沿著指節(jié)緩緩下滑,黏膩得令人窒息。她的另一只手,卻像擁有獨立的意志,緩緩抬起,
摸索到了頸間那條細細的銀鏈。冰涼的貝殼吊墜被她緊緊攥在手心,
堅硬的邊緣硌著掌心脆弱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貝殼……雨過天晴……回憶像失控的潮水,帶著咸腥的海風和青澀陽光的味道,
蠻橫地撕開了眼前冰冷的現(xiàn)實。***那天的天空,起初也是沉甸甸的鉛灰色,
厚重的云層低低壓在海面上,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fā)的暴雨。風很大,卷著咸濕的水汽,
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剛上大學的蘇晚,頭發(fā)被吹得亂七八糟,狼狽地試圖按住翻飛的裙擺,
身邊是同為新生的林澈。他們被一場突然的班級活動困在了這座荒僻的海邊礁石灘。
“這鬼天氣!”林澈大聲抱怨著,聲音被風扯得破碎,
臉上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一切未知的興奮。他脫下自己的薄外套,
不由分說地罩在蘇晚頭上,“蓋著點,雨要來了!”話音剛落,
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了下來,又急又密,瞬間將兩人澆了個透心涼。
林澈一把抓住蘇晚的手腕,冰涼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跑!
”他們在傾盆大雨中跌跌撞撞地奔跑,腳下是濕滑的礁石。雨水冰冷地打在臉上、身上,
世界只剩下喧囂的風聲、雨聲和彼此粗重的喘息。終于,
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向內凹陷的巖石縫隙,堪堪能容納兩人擠進去??p隙里狹窄、幽暗,
彌漫著潮濕巖石和海藻混合的獨特氣味。雨水順著石壁的紋路流淌下來,
在腳邊匯成小小的溪流。蘇晚渾身濕透,單薄的夏裝緊緊貼在身上,冷得牙齒咯咯打顫。
“冷?”林澈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低沉。他靠得極近,
濕熱的呼吸拂過她冰涼的額角。沒等她回答,他忽然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將她圈進懷里。
少年的胸膛并不算特別寬闊,卻帶著奔跑后灼人的熱度,
透過濕透的布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蘇晚的身體瞬間僵住,大腦一片空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樣濕透的T恤下,肌肉的輪廓和擂鼓般的心跳。那心跳聲,一下下,
沉重而急促,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與她自己的心跳聲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別動……”林澈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壓抑的緊繃感。
他圈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下巴輕輕抵在她濕漉漉的發(fā)頂。狹小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兩人交織的呼吸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滾燙。雨水在縫隙外織成一道朦朧的簾幕,
將他們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風也柔和下來。
一縷微弱的、帶著濕氣的陽光,竟奇跡般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
斜斜地照射在洞口濕漉漉的礁石上,反射出細碎跳躍的金光?!翱矗晖A?。
”林澈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他稍稍松開了手臂,低頭看她。
蘇晚抬起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眼眸里。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懶散笑意的眼睛,
此刻卻深邃得像暴風雨后的海,翻滾著她看不懂的濃烈情緒,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
他臉上還掛著水珠,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她環(huán)抱著自己的手臂上,滾燙的。
她的視線無法控制地落在他微微張開的唇上,唇色被雨水浸潤得異常紅潤。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p隙外,雨后的陽光正奮力撥開殘余的云翳,
將海面染成一片晃眼的碎金。然后,他俯下了頭。
那是一個帶著海風咸澀和雨水清冽味道的吻。起初只是唇瓣笨拙而輕柔的相貼,
帶著少年人毫無技巧的生澀試探。他的呼吸滾燙地拂過她的臉頰,
圈在她腰后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蘇晚只覺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抽離了,世界在旋轉、塌陷,只剩下唇上那片灼熱的柔軟,
和他身上干凈又帶著海水氣息的味道,鋪天蓋地地將她淹沒。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又仿佛只是短暫的一瞬,林澈才微微退開些許。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
鼻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氣息依舊不穩(wěn),灼熱地噴灑在她臉上。他凝視著她,
那雙深邃的眼里,清晰地倒映著她同樣迷蒙羞怯的臉?!疤K晚,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鄭重,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上,
“你看,雨過天晴了。我會永遠這樣愛你?!彼砷_一只手,
在濕漉漉的沙灘褲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是一枚乳白色的貝殼,
天然的形狀,被海水打磨得光滑溫潤,在縫隙口透進來的微光下,泛著柔和的珠光。
“給你的。”他有些笨拙地將貝殼放在她同樣濕漉漉的掌心,指尖劃過她敏感的皮膚,
激起一陣細小的戰(zhàn)栗。他的目光牢牢鎖著她,帶著少年人初次交付真心的赤誠和忐忑,
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以后每次下雨,你看到它,就會記得今天。記得我,
記得……雨總會停,天總會晴。蘇晚,我會永遠愛你?!必悮貪櫟挠|感還留在掌心,
帶著少年滾燙的誓言和雨后陽光的氣息??善聊焕锬菑堄⒖∫琅f的臉,
那輕描淡寫的一句“單身”,那坦蕩到刺眼的“理想型是蘇晚那樣干凈的女孩子”,
卻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蘇晚心口反復切割、翻攪。永遠?多么廉價又惡毒的謊言。
指尖的奶油徹底融化,黏膩冰冷地裹著她的手指,像某種令人作嘔的軟體生物。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頭猛地涌上一股強烈的酸澀。蘇晚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
踉蹌著沖向衛(wèi)生間。“嘔——!”她撲在冰冷的盥洗臺上,胃袋劇烈地痙攣抽搐,
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灼燒般的胃酸混合著未消化的食物殘渣沖上喉嚨,
帶來火辣辣的痛感。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死死摳著光滑的陶瓷邊緣,
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的臉,
被淚水沖刷得狼狽不堪。眼睛紅腫,嘴唇毫無血色,頭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
她看著鏡中那個陌生又可憐的女人,那個被自己丈夫在千萬人面前徹底抹去存在的女人,
那個還在為他孕育著骨血的女人。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憤怒,
緩慢而堅定地取代了胃部的翻攪,沉淀到四肢百骸。她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
她掬起一捧,狠狠地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卻也帶來了短暫而殘酷的清醒。
她撐著盥洗臺站直身體,抹去臉上的水痕,眼神空洞地望向鏡中。沒有猶豫,沒有留戀。
她走回客廳,電視屏幕依舊亮著,林澈正優(yōu)雅地對著鏡頭微笑,談論著即將上映的新電影。
蘇晚沒有再看一眼,徑直走過去,拔掉了電源插頭。屏幕瞬間熄滅,
那張?zhí)搨蔚哪橗嬤B同他營造出的完美世界,一起陷入黑暗。她走進臥室,打開了衣柜。
屬于林澈的那一半,掛滿了昂貴筆挺的衣物,散發(fā)著他慣用的、清冽的雪松香水味。
這味道曾讓她安心,此刻卻只覺得窒息。她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動作機械而迅速,
一件件將自己的衣物、洗漱用品、幾本常看的書塞進去。她的東西很少,很快就裝滿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放著一個絲絨小盒子。她走過去,打開。
一枚設計簡約的鉑金婚戒靜靜躺在里面,旁邊,是那條她剛剛緊握過的貝殼項鏈。
她拿起婚戒,冰冷的金屬觸感直抵心尖。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原來只是一個巨大的笑話,
一場由他主演、她深陷其中的獨角戲。她緩緩將戒指放回盒子,輕輕蓋上。然后,
她拿起那條貝殼項鏈。
光、海風、他滾燙的誓言、貝殼的溫潤觸感……所有鮮活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
又無比遙遠,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她走到窗邊,樓下城市的燈火璀璨如星河。她拉開窗戶,
夜風帶著喧囂的市聲涌進來。她舉起手,貝殼吊墜在窗外城市的光影中微微晃動,
反射著冰冷的光。只要一松手,它就會墜入這片璀璨的虛無,連同那個雨過天晴的謊言一起,
粉身碎骨。指尖微微顫抖著,收緊,再收緊。貝殼堅硬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的軟肉,
帶來清晰的痛感。最終,她沒有松手。無聲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那個在海邊礁石縫隙里,
被一個吻和一枚貝殼就輕易許諾了永遠的、愚蠢又赤誠的自己。她緩緩收回手,
將項鏈放回了那個絲絨小盒子里,和那枚婚戒并排放在一起。她不需要毀滅它來證明什么。
留著它,是祭奠,也是警醒。接著,她從隨身的手袋里,拿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那是三天前,她在醫(yī)院婦科診室拿到的那張薄薄的報告單。她把它展開,
目光落在那一行加粗的診斷結論上,指尖輕輕拂過那幾個冰冷的鉛字:【早孕,約8周】。
她看了很久,眼神復雜難辨,有微弱的、屬于母親本能的柔軟,但更多的,
是被巨大背叛碾壓后殘留的麻木和冰冷。然后,她將報告單對折,再對折,
把它壓在了那個絲絨小盒子的下面。做完這一切,她拉開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
取出早已打印好的兩份文件。紙張嶄新,黑色的標題字冰冷而決絕——離婚協(xié)議書。
她拿起筆,沒有絲毫停頓,在女方簽名處,用力地、一筆一劃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晚。
字跡清晰,帶著一種近乎碎裂的力度,穿透了紙張。簽完,她將兩份協(xié)議書疊好,
工整地放在那個絲絨小盒子上方。白色的紙張,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像一座微型的、祭奠婚姻的墳塋。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鏈,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最后環(huán)顧了一眼這個曾被她視為港灣、如今卻只剩下諷刺和傷痛的“家”,蘇晚拉著箱子,
毫不猶豫地轉身,關上了身后所有的光。三個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