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掃帚尖剛掃過第三塊古碑的基座，后頸就泛起細密的汗珠。
西側古碑群的青霧比昨夜更濃了些，像被揉碎的翡翠浮在半空，沾在他粗布袖口上，涼得刺骨。
他垂著眼，余光卻掃過碑身斑駁的刻痕——那是他今早用炭筆做的暗記，此刻正被青霧裹住，像被誰刻意掩蓋。
"嗡——"
太陽穴突然炸開針尖大的痛，林昭的掃帚"啪"地砸在地上。
他慌忙彎腰去撿，指節(jié)卻在觸到青石板的瞬間頓住——眼底浮現(xiàn)出淡金色的紋路，像活過來的金線，順著古碑基座蜿蜒而下，沒入泥土深處。
是靈脈。
他喉結動了動。
父母臨終前說的話突然涌進腦海："靈脈會吃靈氣，會躲大劫，更會替該活的人指路。"可此刻在靈氣視覺里，那條他看了十七年的靈脈，竟比昨日粗了兩指，末端還分出根細如發(fā)絲的支脈，正緩緩往碑底石縫鉆。
"不是自然生長。"林昭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能看見靈脈表面纏著極淡的暗紋，像被人用細索牽著走的蛇。
這讓他想起七歲那年，暴雨夜躲在暗室里，透過門縫看見追殺爹娘的修士指尖也纏著類似的紋路——當時他以為是血，現(xiàn)在才看清，是某種被靈力染黑的咒。
掃帚桿在掌心硌出紅印。
他裝作整理掃帚，指尖快速在青石板上劃動，指甲縫里的朱砂粉簌簌落下，在石面刻出道扭曲的符文。
這是他用陵志里記載的"靈絡印"改良的，能把靈脈走向封進石紋，等夜里月至中天時，再用玉玨引出來看。
"啪嗒。"
掃帚毛掃過碑座的聲音突然變悶。
林昭抬頭，正撞進一雙渾濁的眼睛。
老龜站在五步外，灰布道袍被夜風吹得鼓起來，腰間掛的銅鈴"叮當"輕響——那是守墓人巡查時才會戴的響器，平時總收在竹屋木匣里。
"又發(fā)愣？"老龜?shù)穆曇粝裆凹埬ナ^，"上個月摔碎供盤，前日掃歪香灰，今日連掃帚都拿不穩(wěn)？"他背在身后的手抬起來，指尖凝起團幽藍靈壓，"雜役房的靈力測試符早該換了，今日便由我替你查查。"
林昭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能看見老龜指尖的靈壓里混著陵內特有的陰寒，這是要探他體內靈流是否穩(wěn)定——若被看出他能操控靈氣擬態(tài)，十七年的偽裝就全廢了。
"小的笨手笨腳......"他縮著脖子往后退半步，掃帚桿在手里晃得厲害，"前日王二說我掃得慢，我......我昨晚沒睡好......"
話音未落，老龜?shù)撵`壓已裹著寒氣撞來。
林昭喉間泛起腥甜，卻在靈壓觸到胸口的剎那，暗中引動體內靈流。
他早把靈氣擬態(tài)練得熟稔：讓主脈靈流像斷了線的風箏亂撞，支脈卻藏在丹田最深處，連半分波動都不漏。
"噗！"
他踉蹌著撞在碑上，嘴角溢出點血絲——這是他今早用朱砂混蜂蜜調的，專等這種時候用。
老龜?shù)撵`壓掃過他全身，在紊亂的靈流里打了個轉，最終散成幾點藍光。
"廢物。"老龜皺了皺眉，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明日辰時去膳房領罰，挑三十擔水。"他的目光掃過林昭腳邊的掃帚，掃過青石板上那道剛刻的符文，最后落在西側最深處的斷碑上——那里的青霧濃得像團墨，"最近陵區(qū)不太平，莫要生事。"
林昭垂下頭，看著自己在月光下發(fā)顫的影子。
老龜?shù)哪_步聲漸遠后，他才敢抬眼，正看見那道被靈壓震散的青霧里，靈脈的金線又往前挪了寸許，末端的暗紋更清晰了些，像在催促什么。
他彎腰撿起掃帚，袖中玉玨突然燙得厲害。
隔著粗布，他摸到玉玨表面浮起新的刻痕——是爹娘地圖里"藏"字的最后一筆。
"爹娘說，靈脈會指路。"林昭低聲喃喃，掃帚尖輕輕掃過碑座那道符文，"可這路，到底是引我去尋他們藏的東西......"他望著西側斷碑方向，青霧里似乎有什么在蠕動，"還是引什么東西，來找我？"
三更梆子聲再次響起時，老龜?shù)牡琅塾白釉缫严г诹甑辣M頭。
林昭握著掃帚繼續(xù)清掃，卻再沒碰那幾塊刻了暗記的古碑——他得留著青霧里的靈脈，等明晚月至中天時，用玉玨引出來，看看那暗紋，究竟是誰的手筆。
林昭的掃帚尖掃過最后一塊古碑時，青石板上的月光已經(jīng)西斜三寸。
他垂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耳尖卻豎得筆直——老龜?shù)哪_步聲早沒了蹤影，可陵道兩側的柏樹仍在沙沙作響，像有人用指甲刮過樹皮。
"蛇妖殘魂的密洞......"他低咳一聲，袖中手指悄悄蜷起。
白天用靈氣視覺掃過靈脈時，那暗紋的流轉頻率竟與三年前他在陵西密洞發(fā)現(xiàn)的蛇妖殘魂完全吻合。
當時他被蛇毒蝕穿半片衣袖，卻在昏死前看清了殘魂周身纏著的咒紋——和靈脈上的暗紋，是同一種扭曲的弧度。
夜風卷起幾片枯葉打在他腳邊，林昭彎腰去撿，粗布袖口擦過碑座時，指腹在石面輕輕一按。
那里的朱砂符文還在，混著石屑的觸感讓他心安些——至少老龜沒發(fā)現(xiàn)他的小動作。
等最后一縷暮色被山風卷走，他才拖著掃帚往竹屋走，腳步虛浮得像隨時會栽倒，可眼底的光卻亮得灼人。
竹屋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林昭縮著脖子溜進去，反手閂上門閂的動作快得像貓。
他摸黑走到床底，指尖在磚縫里摳了三下，一塊松動的青磚"咔嗒"落地，露出下面用油紙裹著的物什——三張泛黃的地圖殘片，半塊刻著"昭"字的玉玨，還有本皮面發(fā)黑的陵志。
油燈芯"噼啪"炸響，林昭把白天用朱砂拓下的靈流圖譜鋪在桌上。
圖譜邊緣還沾著青霧里的寒氣，他哈了口氣，看著白霧在紙上游走，這才將地圖殘片一張張對上去。
"這里......"他的手指突然頓住，指甲在紙背壓出個月牙印。
靈脈的金線在圖譜上蜿蜒，終點竟與地圖殘片上用血筆圈出的"封碑"標記完全重合。
那是父母留下的地圖，當年他們就是在封碑前被追殺的——林昭至今記得母親最后一次抱他時，血浸透了他的衣領，在地圖上暈開的紅，和此刻靈脈的金，正疊成一個完整的圓。
"原來你們藏的東西，在封碑底下。"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指尖撫過地圖上"藏"字的最后一筆——和白天玉玨發(fā)燙時浮現(xiàn)的刻痕分毫不差。
竹屋的梁上落了只夜梟，"咕咕"叫了兩聲，驚得他猛地抬頭，油燈芯被吹得晃了晃，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條扭曲的蛇。
"啪。"
燈滅了。
林昭的呼吸瞬間沉到腹腔，后背緊貼著土墻，連心跳都壓成了極輕的鼓點。
他看見窗紙上有團黑影掠過，比夜梟大，比守陵人的燈籠小，速度快得像被風卷走的鴉——可陵里的鴉早被老龜用驅獸符趕盡了，三年前就沒再見過活物。
他摸向床頭的破棉絮，那里藏著半塊碎瓷片，邊緣磨得鋒利。
黑影在窗外停了片刻，他聽見極輕的"嗤"聲，像是有人用指甲刮過窗欞。
三年前蛇妖殘魂出洞時，他也聽過這種聲音——那是妖修用妖力腐蝕木頭發(fā)出來的。
"不是守陵人。"林昭的舌尖抵著后槽牙。
守陵人的腳步他閉著眼都能分辨，老龜?shù)你~鈴會響，王二的草鞋沾著泥，李伯的拐杖有缺口。
可這黑影的動靜......像片云，像縷風，像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陵里的東西。
窗外的影子突然拔高，林昭借著月光瞥見一角黑幡——是青冥宗的標記。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想起半月前在陵外山腳下見過的商隊，為首的修士腰間就系著這種黑幡。
青冥宗專司探墓尋寶，最擅長追蹤靈脈，難道他們......
"咔。"
窗欞發(fā)出細不可聞的斷裂聲。
林昭立刻蜷進被窩，把碎瓷片壓在掌心，呼吸調整成熟睡時的粗重。
他能聽見自己的血在耳中轟鳴，卻硬是把眼皮垂得死緊——若被發(fā)現(xiàn)他醒著，三年前爹娘被圍殺的場景，就要在他身上重演了。
黑影在窗外又停了盞茶時間，連竹屋的稻草頂都沒壓響半根。
等月光移到東墻時，那道影子終于像被風卷走般消失了。
林昭數(shù)到第一百次心跳，才翻身坐起，摸到枕頭下的玉玨——它又燙了，表面的刻痕比白天更深，幾乎要把他的掌心烙出印子。
"封碑......"他對著窗外的月亮喃喃。
子時三刻，守陵人換崗的時辰快到了。
竹屋的土墻縫里漏進點風，卷著陵西方向的青霧，帶著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像蛇蛻，像血銹，像某種沉睡了千年的東西，正在蘇醒。
林昭把地圖殘片和靈流圖譜重新用油紙包好，塞進懷里。
他摸了摸腰間的破布囊，里面裝著朱砂、碎瓷片，還有半塊從蛇妖殘魂那里順來的鱗甲。
月光落在他臉上，照出他眼底的冷光——這一次，他不會再躲在掃帚后面了。
窗外的更鼓敲過三更，林昭推開竹屋的門，身影融入夜色的剎那，陵西方向的青霧突然翻涌起來，像有只無形的手，正把那團墨色往封碑方向推。
而在他看不見的黑暗里，半片黑幡正從竹屋的房梁上飄落，上面用血寫著兩個字："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