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橡皮之約---江州市的九月，空氣里還蒸騰著暑氣的尾巴，黏糊糊地糊在皮膚上，
帶著梧桐葉子被曬干的焦香。陽光從教室高大敞亮的窗戶里潑進來，
金粉似的浮塵在光柱里打著旋兒。我，林嶼，七歲，人生第一次覺得課堂如此漫長，
屁股底下的硬木凳子像長了看不見的刺。講臺上，語文老師的聲音嗡嗡的，
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怎么也鉆不進我的耳朵。我全部的注意力，
都被右手邊那只小橡皮勾走了——一塊嶄新的、四四方方的白橡皮，
印著一只傻乎乎的黃色小熊。它的主人，蘇晚，正用一把小小的、邊緣磨得有點鈍的鉛筆刀，
小心翼翼地對付著它。她的側(cè)臉被陽光勾勒出柔軟的絨毛，眉頭微微蹙著，
鼻尖沁出細(xì)小的汗珠，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雕刻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shù)品。
鉛筆刀鈍鈍的刀刃艱難地啃噬著橡皮的邊緣，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終于，
一小塊長方形的、帶著小熊半張笑臉的橡皮被成功地分離出來。她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氣，
小小的胸脯起伏了一下，然后側(cè)過臉，把那塊還帶著她掌心溫度的橡皮輕輕推到我這邊。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
此刻盈滿了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輕松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得意。沒說話，
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喏，給你?！蔽毅蹲×恕Ｄ菈K屬于我的橡皮，
在課間十分鐘的激烈追逐中，早已滾落不知去向。我正對著空蕩蕩的鉛筆盒發(fā)愁，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課本的卷角。此刻，掌心躺著這塊小小的、溫?zé)岬南鹌ぃ?/p>
上面小熊的半張笑臉傻乎乎地對著我。一種奇異的暖流，像被陽光曬暖的溪水，
悄悄淌過心口。我捏緊了那塊橡皮，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被切割后留下的、微微粗糙的毛邊。我抬起頭，
撞進她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里面映著我有點傻氣的倒影。我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終只發(fā)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嗯”，笨拙地點了點頭。
2 籃球護花從那天起，我的鉛筆盒里再沒缺過橡皮。那塊印著小熊的橡皮，
成了我們之間無聲的契約。她總是那樣，安靜又固執(zhí)地履行著。
她會把新買的水果糖分我兩顆，橘子味的；會在老師點我回答問題時，
用鉛筆頭在攤開的練習(xí)冊空白處飛快寫下答案，字跡小小的，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潦草；放學(xué)排路隊，她個子小，總被擠到后面，我便會故意放慢腳步，
等她磨磨蹭蹭地跟上來，再一起走向那條種滿了老樟樹的小巷。
巷子口那家包子鋪蒸騰出的白氣，混雜著樟樹特有的辛香，成了放學(xué)路上最熟悉的味道。
夕陽的金輝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我們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也把兩個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青石板路上親密地依偎著。我們很少長篇大論地交談，
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安靜地走著，聽著彼此的腳步聲，偶爾交換一個眼神，
或者她突然指著路邊一朵開得歪歪扭扭的野花讓我看。沉默像一層溫暖的薄紗，包裹著我們，
隔絕了周遭的喧囂，只留下一種心照不宣的安穩(wěn)。原來分享一塊橡皮的重量，
可以這樣沉甸甸地壓住一個孩子心里所有的不安和躁動。日子像小溪流一樣，
載著那些無聲分享的橡皮塊、橘子味的水果糖和樟樹蔭下的影子，不緊不慢地淌進了初中。
身體像雨后的竹子，開始不受控制地拔節(jié)，抽條。我的肩膀?qū)捔诵斫Y(jié)也突兀地冒了出來。
蘇晚也變了，不再是那個矮矮小小、能輕易被路隊淹沒的小女孩。
她像一株春日里舒展開葉片的植物，個子抽高，身形有了少女初綻的纖細(xì)輪廓，
那頭原本細(xì)軟服帖的黑發(fā)，也如瀑般垂落肩頭，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唯一不變的，
是那雙眼睛，依舊清亮亮的，像盛著兩汪澄澈的泉水。我們不再同班，
教室隔著一層樓的距離。課間十分鐘，成了我們短暫交匯的珍貴時刻。我會故意繞遠(yuǎn)路，
從她的教室窗前經(jīng)過。有時運氣好，能瞥見她伏案的側(cè)影，一縷碎發(fā)垂落在白皙的頰邊，
隨著她書寫的動作輕輕晃動；有時只來得及捕捉到她起身和同學(xué)說笑時，
馬尾辮在空中劃過的活潑弧度。那天，體育課后的自由活動時間，
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整個操場。男生們在籃球架下你爭我奪，
籃球撞擊地面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夾雜著興奮的呼喝。女生們則三三兩兩聚在樹蔭下，
嘰嘰喳喳地聊天，或者拿著小本子互相傳閱些什么。我站在靠近教學(xué)樓門口的臺階上，
目光下意識地在操場上逡巡，像有根無形的線牽著，最終定格在遠(yuǎn)處靠近圍墻的那排單杠旁。
蘇晚和幾個女生在那里，她正笑著對旁邊的朋友說著什么，眉眼彎彎，頰邊漾開淺淺的梨渦，
陽光跳躍在她柔軟的發(fā)絲上。就在這時，
一聲變了調(diào)的驚呼驟然撕裂了操場的喧鬧：“小心——！”我猛地循聲望去?；@球架下，
一個高大的男生為了救一個眼看要出界的球，奮力躍起撲救，身體在空中完全失去了平衡，
脫手而出的籃球像一枚失控的炮彈，裹挾著風(fēng)聲，直直地朝著單杠方向飛去！而蘇晚，
正背對著那個方向，毫無察覺。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
我看見那顆橘紅色的球體在刺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線，
目標(biāo)清晰得可怕——是她微微低著的后腦勺！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頭皮炸開。身體比意識更快，像一張被瞬間拉滿的弓，“噌”地彈射出去。
腳下的塑膠跑道變得模糊，耳邊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蓋過了所有嘈雜。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攔住它！我?guī)缀跏亲策^去的，用盡全身力氣撲向她身側(cè)，
同時右臂猛地向上格擋！“砰！”一聲悶響，結(jié)實得如同擂鼓，重重地砸在我的小臂外側(cè)。
骨頭仿佛被震得嗡鳴了一下，瞬間蔓延開一片尖銳的、火辣辣的痛楚，沿著神經(jīng)直沖大腦。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但腳步死死地釘在原地，把她牢牢地護在了身后。
蘇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低呼一聲，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殘留的笑意被驚愕和茫然取代，
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因疼痛而有些扭曲的臉?；@球彈跳了幾下，滾遠(yuǎn)了。“林嶼？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迅速落在我下意識捂著小臂的手上，
那里已經(jīng)迅速紅腫起來。“你怎么樣？是不是很疼？”她急切地向前一步，
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手臂疼得像要斷掉，火燒火燎。我吸著氣，對上她寫滿擔(dān)憂的眸子，
那里面清晰地映著我有些狼狽的樣子。我咧了咧嘴，想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
卻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只能含糊地擠出幾個字：“沒……沒事，就一下?！彼蚓o了嘴唇，
眉頭蹙著，沒再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開紅腫處，輕輕托住我的手腕。
她的指尖微涼，帶著點汗意，觸碰到皮膚的瞬間，那股灼痛感似乎奇異地被驅(qū)散了一點點。
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朝著醫(yī)務(wù)室的方向快步走去。陽光依舊熾烈，
但手臂上那一點微涼的觸感，和身邊她急促卻堅定的呼吸聲，讓周遭的喧囂都模糊成了背景。
她托著我手腕的手指很用力，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醫(yī)務(wù)室消毒水的味道很難聞，
校醫(yī)上藥時疼得我齜牙咧嘴。蘇晚一直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直到校醫(yī)說“骨頭沒事，
就是挫傷，養(yǎng)幾天就好”，她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回去的路上，她走在我外側(cè)，
依舊沉默著，只是腳步放得很慢。手臂還在隱隱作痛，但心里某個地方，
卻被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暖意填滿了。原來擋開一個籃球，換來的不只是皮肉的疼痛，
還有一種心甘情愿的、近乎隱秘的滿足感。
3 紐扣心事日子在書頁翻動和粉筆灰的簌簌飄落中滑向尾聲。高考結(jié)束的鈴聲，
像一道赦免令，瞬間點燃了壓抑已久的青春。教學(xué)樓瞬間變成了沸騰的海洋，
試卷和練習(xí)冊的碎片如同慶祝的彩帶，從各個窗口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狂歡。笑聲、尖叫聲、呼喊聲，匯成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空氣里彌漫著解脫的狂喜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我站在三樓走廊盡頭，背靠著冰涼的墻壁，
心臟卻在胸腔里擂鼓。喧囂聲浪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掌心緊緊攥著一樣?xùn)|西，金屬的棱角硌著皮膚，
微微發(fā)燙——那是我校服外套上的第二顆紐扣。據(jù)說，它靠近心臟的位置。
汗水濡濕了后背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目光穿過興奮涌動的人潮，
焦灼地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她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棉布連衣裙，像一株清新的梔子花，
在喧鬧混亂的背景中格外顯眼。終于，看見她和幾個女生一起從教室門口涌出來，
臉上帶著如釋重負(fù)的燦爛笑容。就是現(xiàn)在！我深吸一口氣，像即將奔赴一場決定命運的戰(zhàn)役，
撥開擁擠的人群，大步朝她走去。腳步有些虛浮，手心全是汗，
那顆小小的紐扣幾乎要被我的體溫融化。胸腔里的鼓點越來越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蘇晚！”我的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有些突兀，甚至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
她聞聲轉(zhuǎn)過頭，臉上的笑容還未完全褪去，看到是我，眼中掠過一絲驚訝，
隨即是更深的笑意：“林嶼？怎么了？”人群還在身邊涌動，歡呼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我站在她面前，距離很近，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
準(zhǔn)備好的話在舌尖滾了又滾，卻怎么也吐不出來，喉嚨干得發(fā)緊。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幾乎是憑借著一股孤勇，我猛地伸出手，
攤開掌心——那顆小小的、深藍(lán)色的塑料校服紐扣，靜靜地躺在汗?jié)竦恼萍y里。
“這個……”我的聲音艱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糲的木頭，“……給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周圍的一切喧囂、飛舞的紙屑、模糊的面孔，
都如同電影里的慢鏡頭，被無限拉長、虛化。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和她那雙驟然睜大的、盛滿錯愕的琥珀色眼眸。她盯著我掌心那顆紐扣，又猛地抬頭看我，
臉上瞬間騰起一片火燒云般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說什么，
卻發(fā)不出聲音。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里，
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東西——震驚、慌亂、羞赧……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深重的茫然。
“我……”她終于發(fā)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聲音輕得像羽毛。就在我以為她會拒絕，
心臟沉向谷底的那一刻，她突然做了一個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她猛地低下頭，
沒有去接我掌心的那顆紐扣，反而慌亂地、幾乎是有些粗暴地扯住她自己校服外套的衣襟，
手指顫抖著摸索到第三顆紐扣的位置，用力一拽！“啪嗒”一聲輕響。
一顆同樣質(zhì)地的深藍(lán)色塑料紐扣，被她硬生生扯了下來，連著幾根細(xì)細(xì)的白線頭。
她看也沒看，一把將那枚還帶著她體溫的紐扣塞進我攤開的掌心，
正好壓在我那顆“靠近心臟”的第二顆紐扣上。她的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
“這個……給你！”她的聲音又急又快，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手，
然后根本不敢再看我的眼睛，轉(zhuǎn)身就擠進了旁邊洶涌的人潮里，白色的裙角一閃，
瞬間消失不見。留下我一個人，像個傻瓜一樣僵立在原地。
掌心里躺著兩顆紐扣——一顆是我獻出的“心臟”，
一顆是她匆忙扯下的、毫無浪漫寓意的“第三顆”。周圍的狂歡聲浪重新涌入耳膜，
震耳欲聾，卻驅(qū)不散我心頭那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失落。汗水沿著額角滑落，
滴在掌心的紐扣上，帶著咸澀的味道。她為什么……不拿第二顆？這第三顆……又算什么？
4 頂峰之約蟬鳴聲嘶力竭地撕扯著夏末的空氣，暑氣蒸騰。
客廳的老式吊扇“嘎吱嘎吱”地轉(zhuǎn)著，徒勞地攪動著悶熱的氣流，
卻吹不散心頭那點粘稠的滯重感。桌上攤著兩份文件，像兩塊命運的分水嶺，靜靜地對峙著。
一份，是來自意大利米蘭的燙金邀請函。設(shè)計感十足的硬質(zhì)卡紙上，
雅流暢的意大利語花體字——“Istituto Marangoni Mila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