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詔獄的最底層,霉味和血腥氣濃得化不開,像是沉淀了百年的死亡。
墻壁上凝結(jié)著深褐色的污垢,不知是血還是別的什么,濕冷的空氣鉆進骨頭縫里。
只有一盞氣死風(fēng)燈在甬道盡頭晃著,昏黃的光勉強勾勒出一個人形。
沈骸被精鋼鎖鏈捆在刑架上,鐵環(huán)深陷進皮肉里。他垂著頭,散亂的黑發(fā)遮住了臉,
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破爛的囚衣幾乎遮不住身體,鞭痕交錯,皮肉翻卷,
幾處烙鐵留下的焦黑印記猙獰可怖。最刺目的,
是左頰上一個暗紅色的新烙印——一個歪歪扭扭的“囚”字。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不疾不徐,
踩在污濁的石板上,發(fā)出黏膩的輕響。兩個穿著猩紅蟒袍、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挑著燈在前引路,
簇?fù)碇虚g一人。那人身材高大,面皮白凈得沒有一絲皺紋,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瞇著,
眸光卻像淬了寒冰的針,掃過之處,連墻壁上的濕氣似乎都要凍結(jié)。正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
人稱九千歲的魏忠賢。他停在沈骸面前兩步遠(yuǎn),嫌惡地用一方雪白的絲帕掩了掩口鼻。
“沈骸,”魏忠賢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穿透力,
在這死寂的地牢里異常清晰,“認(rèn)得咱家吧?”沈骸緩緩抬起頭,汗水混著血水流進眼睛,
帶來一陣刺痛。他瞇著眼,透過汗?jié)竦念~發(fā)看向那張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陰鷙的臉,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似的聲音,沒說話。魏忠賢也不在意,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模樣生得倒好,竟有幾分像那位下落不明的貴人??上?,命賤。
”他踱近一步,幾乎貼著沈骸的臉,聲音壓得更低,像毒蛇吐信,“知道為什么抓你進來,
又給你臉上添這么個‘彩頭’么?”他頓了頓,欣賞著沈骸因劇痛和失血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慢悠悠地道:“有人不安分,想翻天。需要一顆腦袋,一個身份,來平息這場不該有的風(fēng)波。
那位‘貴人’的命,你這種下九流的賤胚,能替主子去死,是祖宗八輩修來的造化。
”魏忠賢微微后仰,白凈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悲憫的虛偽神情:“給你三天,好好想想,
在凌遲臺上怎么演得像一點,讓天下人都看看,這‘謀逆’的皇子,是何等下場。
也省得咱家費心,再去尋個‘真’的來頂?!彼p輕拍了拍沈骸的臉頰,觸手冰涼滑膩,
如同蛇鱗,“聽話,認(rèn)了這罪,你那個癆病鬼老娘,興許還能得個善終。
否則……”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不再多說,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猩紅的蟒袍一角消失在甬道拐彎的黑暗里,
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那句宣判在死寂的牢房中回蕩。“三日后,午門,三千六百刀。
”腳步聲徹底消失。沈骸的頭再次無力地垂了下去,散亂的黑發(fā)重新遮住他的臉。
昏暗的光線下,他似乎只是被劇痛和絕望徹底擊垮了。2.時間在死寂和寒冷中一點點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甬道里傳來獄卒交班的低語和鎖鏈碰撞的聲響,
隨后是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整片死囚區(qū)徹底陷入了墳?zāi)拱愕募澎o。刑架上那個垂死的人影,
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沈骸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沒有抬頭,
只是眼珠在低垂的眼瞼下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
銳利的視線掃過刑架下方堆著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干草堆。那里,
混雜著不知多少受刑者的污血和嘔吐物,
也丟著一些殘羹冷炙——大多是些獄卒吃剩后隨手扔進來的骨頭渣滓。
的目光最終鎖定在草堆邊緣一小塊不起眼的東西上——半截被啃得發(fā)白、邊緣銳利的雞腿骨。
機會只有一次。沈骸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霉腐氣刺得肺葉生疼。
他猛地將頭向一側(cè)用力一偏,下頜以一個極其別扭的角度探向那堆污穢的干草。
臉頰上尚未結(jié)痂的“囚”字烙印狠狠擦過粗糙的草梗和地面,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
他卻仿佛毫無所覺。嘴唇觸到了那塊冰冷堅硬的骨頭。他用牙齒猛地咬住,迅速將它叼起,
含入口中。動作快得像一條蟄伏的蛇。骨頭在口腔內(nèi)壁被飛快地調(diào)整角度,最尖銳的一端,
精準(zhǔn)地抵在了咽喉深處、氣管上方最脆弱的部位。咸腥和腐臭味在嘴里彌漫開。沒有猶豫。
沈骸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地將下顎向上一頂!“呃——!
”一聲極其壓抑、短促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劇痛瞬間炸開,
仿佛有根燒紅的鐵釬捅穿了喉嚨。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
鮮血無法遏制地從他嘴角、鼻孔涌了出來,順著下巴滴落在骯臟的囚衣前襟,
迅速洇開一片暗紅。身體在鎖鏈中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后猛地一僵,徹底癱軟下去,
再無聲息。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鮮血仍在緩慢地滲出。
整個牢房里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死寂。3.不知又煎熬了多久。
甬道盡頭終于再次響起腳步聲,沉重拖沓,帶著不耐煩的咒罵?!罢嫠锏幕逇?!
大半夜的還得來收這種爛肉!”“少廢話,趕緊抬走扔亂葬崗喂狗,九千歲交代了,
別臟了咱家的地方?!眱蓚€穿著普通太監(jiān)服飾的閹人挑著燈籠,罵罵咧咧地走了進來。
為首那個身材干瘦,一臉刻薄相,正是負(fù)責(zé)驗看尸首的內(nèi)侍。他捂著鼻子,皺著眉,
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牢門口,根本不愿靠近那血腥污穢的刑架。“老王頭,你去瞅瞅,死透了沒?
別裝死嚇人?!笨瘫√O(jiān)尖著嗓子指揮身后的同伴。被稱作老王頭的太監(jiān)年紀(jì)稍大,
一臉苦相,不情不愿地挪近了幾步。
燈籠昏黃的光勉強照亮刑架上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低垂的頭顱,滿身血污,
嘴角、下巴凝固著大片暗紅的血跡,脖子歪斜著,一片狼藉。老王頭強忍著胃里的翻騰,
又湊近了些,伸出兩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想去探沈骸的頸側(cè)脈搏。
濃烈的血腥味和一股內(nèi)臟受刑后特有的腥臊氣撲面而來?!皣I——!”老王頭猛地縮回手,
捂住嘴干嘔起來,臉皺成一團,“死透了死透了!這味兒…這喉嚨都爛了…快,快弄走!
再多待一會兒老子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他連連后退,仿佛那尸體是瘟疫之源。
刻薄太監(jiān)也嫌惡地退后一步,揮著手帕:“趕緊的!拖走!扔遠(yuǎn)點!
”兩個粗壯的雜役太監(jiān)這才上前,粗魯?shù)亟忾_刑架上的鎖鏈。沈骸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沙土,
“噗”地一聲摔在冰冷污穢的石地上。兩人一人拽著一條胳膊,毫不費力地將他拖出了牢房,
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暗紅血痕,一直延伸向詔獄更深、更黑暗的出口。
……4.寒意刺骨,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骨髓。沈骸猛地一個激靈,
意識從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強行掙脫出來。身下是堅硬冰冷的凍土,硌得他生疼。
濃烈的腐臭氣味如同實質(zhì),拼命往他口鼻里鉆,那是血肉腐爛和泥土凍結(jié)混合的死亡氣息。
耳邊是嗚嗚的風(fēng)聲,穿過枯死的樹枝,發(fā)出鬼哭般的嗚咽。亂葬崗。他成功了。
劇痛從喉嚨處炸開,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刀片。但他必須動。魏忠賢的人隨時可能出現(xiàn),
或者那些循著血腥味而來的野狗。沈骸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翻過身。
冰冷的地面貼著傷口,疼得他眼前發(fā)黑。他摸索著,
手指在冰冷僵硬、覆蓋著薄霜的泥土和腐敗的草根間探求。指尖觸碰到一塊邊緣銳利的石頭。
就是它了!他用顫抖的手握住那塊石頭,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他咬緊牙關(guān),
用盡全身力氣,將石頭鋒利的邊緣狠狠壓向自己腹部被鞭笞得最薄弱、幾乎皮開肉綻的傷口!
“呃——!”壓抑的嘶吼從破碎的喉嚨里擠出,聲帶震動帶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金星亂冒。
但他手中的動作沒有停,反而更加用力!尖銳的石刃切開皮肉,鮮血瞬間涌出,溫?zé)嵴吵怼?/p>
劇痛如同海嘯,幾乎要再次將他吞噬。不能暈!沈骸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
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劇烈的疼痛刺激著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他顫抖著,
用沾滿自己鮮血和污泥的手指,硬生生地探進了那個被自己撕開的、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
手指在溫?zé)岬母骨粌?nèi)摸索,滑膩的內(nèi)臟觸感令人作嘔。
他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和撕裂般的劇痛,憑著記憶里解剖圖譜的位置,
尋找著那個目標(biāo)——腸子深處,相對完整的一段。找到了!他猛地用力,狠狠一扯!
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他眼前徹底一黑,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幾乎昏死過去。
但求生的意志像最后的火苗,死死支撐著他。冰冷刺骨的空氣灌入腹腔,
激得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反而清醒了些許。他哆嗦著,用沾滿血污的手,
將從昨日那個被拷打致死、尚未處理的死囚腹腔里扯出的、早已冰冷僵硬的腸子,
胡亂地、用力地塞進自己剛剛剖開的腹部創(chuàng)口!冰涼的、不屬于自己的臟器觸感緊貼著內(nèi)壁,
帶來一種詭異而驚悚的填充感。劇痛和失血讓他的動作變得無比笨拙和艱難。
他胡亂地抓起地上冰冷的、混雜著腐葉和冰碴的泥土,還有幾把枯草,
一把一把地按在腹部的傷口上,試圖堵住不斷涌出的鮮血和遮掩那駭人的創(chuàng)口。
冰冷的泥土接觸到血肉,帶來一陣新的刺痛,也稍稍減緩了血流的速度。做完這一切,
他幾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癱倒在冰冷污穢的地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喉嚨和腹部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疼。他像一條被拋棄在冰面上的魚,
等待著未知的命運。就在這時!一股冰冷的、帶著殺意的勁風(fēng)猛地襲向他脆弱的脖頸!
沈骸的瞳孔驟然收縮!求生的本能讓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猛地向旁邊一滾!“鏘!
”一聲金屬撕裂空氣的銳響貼著他的耳畔擦過,冰冷的刀鋒瞬間斬斷了他幾縷散落的頭發(fā)。
刀尖狠狠釘入他剛才躺著的凍土里,入土三分!一個纖細(xì)卻充滿爆發(fā)力的身影籠罩在他上方。
借著慘淡的月光,沈骸看到一張布滿寒霜的少女臉龐。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
身姿卻如寒梅般挺直,眼神銳利如鷹隼,里面燃燒著刻骨的仇恨,死死鎖住他?!肮坊首?!
”少女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冷刺骨,帶著滔天的恨意,“天網(wǎng)恢恢!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下去給我祖父、給東林滿門冤魂償命吧!”她手腕一抖,
拔出陷入凍土的單刀,刀尖再次揚起,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直刺沈骸的心口!速度更快,
殺意更濃!避無可避!生死一線!沈骸的腦子從未如此刻般清醒。電光火石間,
他看清了少女眼中那與年齡不符的、被血海深仇浸透的悲憤。東林遺孤!顧憲成的孫女!
刀尖刺破了他胸前破爛的囚衣!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沈骸猛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咆哮,
不是求饒,而是一聲凝聚了全部力量、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低吼!“顧青眉——!
”少女刺出的刀鋒,因為這石破天驚的、精準(zhǔn)叫出她名字的嘶吼,
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就在這零點一秒的間隙,沈骸用盡殘存的力氣,
雙手猛地抓住自己左臀處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破爛褲管!“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在死寂的亂葬崗上炸開!他用力將撕開的褲布狠狠向下一扯,
露出了左邊臀部上方靠近腰窩的位置!一道猙獰的、扭曲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的疤痕,
在慘淡的月光下,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疤痕呈現(xiàn)出深紅與暗褐交織的顏色,
皮肉翻卷的痕跡清晰可見,顯然是陳年的燒傷,帶著一種粗糲而殘酷的真實感。
顧青眉刺出的刀尖,在距離沈骸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那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眸子,猛地定格在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上!瞳孔驟然收縮,
銳利的眼神瞬間被巨大的驚疑和難以置信所取代。握刀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