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蟬鳴在2009年的夏末被揉碎在空氣里，陳楓蹲在老屋發(fā)霉的墻角，指甲掐進(jìn)紙箱邊緣被蟲蛀的木紋。潮濕的霉味混著陳年書卷氣撲面而來，奶奶的遺像還擺在堂屋正中央，黑框里的笑臉被香灰蒙了層薄翳，旁邊是大伯陳三穿軍裝的照片，肩章在昏黃的燈泡下泛著冷硬的光。三天前送葬的隊伍走過田埂時，爺爺?shù)牟〈苍诶镂葜ㄑ阶黜?，父親扶著棺材的背影突然就駝了，像被十六年的等待壓彎了脊梁。
“把那箱軍裝拿過來?！案赣H的聲音啞得像磨過砂紙，他蹲在灶臺邊削土豆，菜刀在手里抖得厲害。刀刃每切入土豆的脆響都帶著顫抖，陳楓記得半個月前，這個男人還叼著煙在牌桌上罵罵咧咧，輸?shù)羧齻€月酒錢時眼睛都不眨，現(xiàn)在卻對著一顆發(fā)芽的土豆紅了眼眶。老媽系著奶奶留下的藍(lán)布圍裙從廚房出來，袖口磨出的毛邊掃過陳楓手背——她從前連鐮刀都沒握過，昨天卻在玉米地里被葉子割破了手腕，血珠滲進(jìn)泥土?xí)r，她只是用草灰按了按，繼續(xù)彎腰掰玉米。干涸的血跡在藍(lán)布上暈開，像朵枯萎的花。
老屋的西北角堆著大伯的遺物，民政局送來的骨灰盒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是用紅布包著的軍功章，還有幾個印著“軍用物資“的舊木箱。陳楓打開最沉的那個，霉味混著機油味撲出來，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領(lǐng)口磨出了細(xì)密的毛球，袖口還留著暗褐色的污漬。他想起大伯最后一次探家時，塞給他的巧克力包裝上印著“高原專供“，那時男人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袖口沾著沒洗干凈的機油，現(xiàn)在這雙手永遠(yuǎn)停在了邊境的風(fēng)雪里。木箱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大伯站在雪山腳下，身后巖壁上隱約可見奇怪的紋路。
“小楓，把那破盤子扔了吧，看著瘆人?！澳赣H在門口喊了聲，手里端著給爺爺喂藥的搪瓷碗。陳楓這才注意到木箱底角卡著個東西，裹在軍綠色帆布包里，邊角露出點青黑色的銹跡。他拽出來時帆布包帶子“嘶“地斷了，里面掉出個巴掌大的青銅盤，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紋路，像被鈍刀胡亂砍出來的鱗片，中央嵌著塊暗黃色的石頭，指腹擦過的地方，石縫里滲出極淡的紅光，像快要熄滅的煤渣。那紅光映在陳楓眼底，竟讓他想起大伯臨終前，輸液管里緩緩滴落的藥液。
陳楓把青銅盤翻過來，背面密密麻麻刻著類似甲骨文的符號，卻又比甲骨文更加復(fù)雜詭異。他正想仔細(xì)辨認(rèn)，突然一陣陰風(fēng)吹過，堂屋的燈泡滋滋閃爍，大伯的遺像在墻上投下詭異的陰影。那些陰影仿佛在蠕動，與照片里大伯冷峻的面容重疊，竟讓陳楓生出大伯正從照片里凝視著他的錯覺。相框玻璃不知何時蒙上一層水霧，像是有人在背后呵出的氣息。
“別看了！“母親不知何時走到身后，一把奪過青銅盤，她的指尖都在微微發(fā)抖，“這東西邪門得很，你大伯生前總對著它發(fā)呆，說不定就是被這東西克的......“她的聲音突然哽咽，渾濁的淚水滴落在青銅盤上，驚起一縷肉眼難辨的青煙。轉(zhuǎn)身時，母親將青銅盤狠狠扔進(jìn)墻角的垃圾桶，金屬碰撞的悶響驚得灶臺上的蟋蟀跳了起來。垃圾桶里的盤身仍在發(fā)燙，把塑料內(nèi)壁燙出細(xì)小的焦痕。
陳楓望著垃圾桶里泛著幽光的青銅盤，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那抹幽光仿佛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夏夜追逐的螢火蟲，明明觸手可及，卻又總在即將握住時消失不見。他總覺得，這個帶著神秘氣息的物件，和大伯生前那些未說出口的秘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大伯每次探家時，總會在深夜獨自坐在院子里，對著月光擦拭那個永遠(yuǎn)鎖在鐵盒里的筆記本，每當(dāng)陳楓靠近，他就會迅速合上本子，眼神里藏著讓年幼的陳楓害怕的嚴(yán)肅。有次偷瞄，他看見本子上畫滿奇怪的幾何圖形，和青銅盤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趁著父母去給爺爺換藥的間隙，陳楓又悄悄把青銅盤撿了回來，塞進(jìn)背包深處。帆布包斷裂處的線頭勾住了他的手指，像在無聲地提醒著這個物件的不凡。窗外的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瓦上，巴水的水位開始上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枯枝敗葉，拍打著堤岸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陳楓站在窗前，看著雨中朦朧的河面，絲毫沒有察覺，一場改變他命運的奇遇，正隨著這漲潮的巴水，悄然逼近。
“小楓！快來幫忙！“母親的呼喊從廚房傳來。陳楓一驚，陣盤瞬間恢復(fù)冰冷，那詭異的光帶也消失不見，只留下手腕處淡淡的灼燒痕跡。他慌忙將陣盤塞回背包，沖進(jìn)廚房時，正看見母親被打翻的藥碗燙紅了手背，搪瓷碎片混著褐色藥汁在青磚上蜿蜒，像極了陣盤上流動的紋路。母親疼得直吸氣，卻仍念叨著“不礙事“，這讓陳楓想起大伯受傷時，也是這樣輕描淡寫地遮掩傷口。
深夜，陳楓躺在閣樓的舊床上，聽著父親在樓下壓抑的啜泣聲和母親的勸慰。月光透過木窗的縫隙灑進(jìn)來，照亮背包拉鏈處露出的一角青銅。他輕輕拉開拉鏈，陣盤竟在月光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澤，背面的神秘符號仿佛活了過來，在盤面上緩緩旋轉(zhuǎn)。與此同時，巴水傳來低沉的轟鳴，河水撞擊堤岸的節(jié)奏，竟與符號旋轉(zhuǎn)的頻率漸漸重合。
2009年的夏天很長，長到足以讓一個紈绔的父親學(xué)會種地，讓一個從未下田的母親磨出繭子，也讓一個少年在銹跡斑斑的青銅盤里，摸到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余溫——那是大伯陳三留在十六年軍旅生涯里的，最后一道謎題。而此刻窗外，暴漲的巴水正沖刷著河底沉睡千年的陣眼，與青銅盤產(chǎn)生著跨越時空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