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被趕到尼姑庵那年,我八歲。>祖母和小姑克扣她的飯菜,
我每日省下私塾午膳偷送進庵堂。>娘總摸著我的頭說:“瑞兒乖,好好念書才能離開這里。
”>直到那日我捧著省下的肉餅跑去,聽見小姑在院墻外交代流氓:“辦利索點。
”>沖進禪房時,娘躺在血泊里,眼睛還望著我常爬的那扇矮窗。>小姑發(fā)現(xiàn)了我,
獰笑著讓流氓把我和娘的尸體一起扔進亂葬崗。>十年后我高中探花,官拜江南巡撫。
>歸家那日,父親正給新娶的夫人畫眉,幼弟在背《三字經(jīng)》。>沒人問過亂葬崗里的白骨,
也沒人尋找消失十年的嫡長子。>我笑著請全族赴宴,在祠堂點燃火油。
>看著小姑在烈焰中慘叫,我附在祖母耳邊輕語:>“您知道嗎?
娘咽氣前還在數(shù)我爬窗的時辰?!?--深秋的寒意,像冰冷的蛇,
悄無聲息地鉆進了王家大宅的每一個角落。八歲的王瑞縮在抄手游廊的陰影里,
小小的身子努力貼著冰冷的朱漆柱子。他烏黑的眼睛睜得極大,
一眨不眨地盯著正廳里晃動的人影,耳朵捕捉著里面?zhèn)鞒龅拿恳唤z聲響,
哪怕風吹過枯葉的簌簌聲,都讓他心驚肉跳。正廳里,祖母王氏端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
一張臉沉得能擰出水來。她穿著深紫的錦緞襖裙,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插著一支沉甸甸的金鳳釵,通身的氣派卻壓不住眉宇間那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鷙。
坐在她下首的,是小姑王玉蓉。王玉蓉穿著一身嶄新的水紅襖裙,顏色嬌艷,
卻襯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愈發(fā)尖刻。她手里捻著一塊點心,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時不時地就扎向跪在冰涼地磚上的母親林氏?!澳铮魄?,
”王玉蓉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指甲刮過琉璃,“哥哥這才走了幾日?
前腳剛出城去查那幾處要緊的莊子,后腳就有人不安分了。說是身子不爽利,
告病在屋里歇著,倒有閑心管起外頭鋪子的事來了?這手伸得,未免也太長了些!
”林氏跪得筆直,背脊挺得像一竿不肯彎折的翠竹。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夾襖,
洗得有些發(fā)白,鬢邊幾縷碎發(fā)散落下來,更添了幾分憔悴。她微微垂著眼睫,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唇抿得緊緊的,一言不發(fā)?!昂?!
”王氏重重地將手里的青花蓋碗往旁邊的酸枝木小幾上一頓,茶水濺出幾滴,
落在光亮的漆面上,“老大媳婦,玉蓉說的,可是實情?我兒在外頭風里來雨里去,
掙下這份家業(yè)不易。你倒好,不思替他守好內(nèi)宅,安分持家,反倒學著那些沒見識的婦人,
指手畫腳起外頭的營生來了?你這心,怕是不在王家,早就野了吧?”“婆婆明鑒,
”林氏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清冽的韌勁,像山澗里淌過的溪流,撞在石頭上,
“外頭管事來回稟年節(jié)下給幾位老主顧預(yù)備的禮單,事出突然,管事尋不到二管家,
這才……媳婦絕無半點僭越之心。至于身子,確是這幾日風寒未愈,
怕過了病氣給娘和蓉妹妹,才告了假歇著?!薄皢?,聽聽,多會說話!
”王玉蓉夸張地挑高了眉毛,臉上的譏誚更濃,“風寒?我看是心里頭燒著邪火吧!
哥哥不在家,你這‘病’就來得巧了?該不是心里頭存著什么見不得人的念想,
巴不得……”“夠了!”王氏猛地一拍扶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老大媳婦林氏,不敬尊長,心性浮躁,更兼有不安于室之嫌!我王家世代清譽,
斷容不得你這等不知進退的媳婦!”她冰冷的目光刀子一樣剜在林氏身上,“城西二十里,
清心庵是個清靜去處。你即刻收拾收拾,去那里住上一段時日,好好靜靜心,
反省反省自己的錯處!沒有我的準許,不得踏出庵門半步!”林氏猛地抬起頭,
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淚水在眼眶里滾了幾滾,硬是沒有落下。她看著高高在上的婆婆,
又看看旁邊得意洋洋的小姑,嘴唇微微顫抖著,終究一個字也沒能再說出來。那挺直的背脊,
在王氏這句宣判般的命令下,似乎終于承受不住無形的重壓,幾不可察地晃了晃?!澳?!
娘——!”一聲帶著哭腔的、撕心裂肺的童音驟然炸響在肅殺的正廳里。
小小的身影炮彈般從廊柱的陰影后沖了出來,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蠻勁,撲到了林氏身邊,
用盡全力抱住了她的腿。是王瑞。他仰著小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烏溜溜的眼睛里盛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憤怒,死死瞪著上面的祖母和小姑?!安辉S趕我娘走!
壞人!你們都是壞人!”他不管不顧地哭喊著,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胺潘?!
”王氏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撞和頂撞氣得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誰把這小孽障放進來的?
沒規(guī)矩的東西!來人!給我拉開!”兩個膀大腰圓的仆婦立刻應(yīng)聲上前,像老鷹抓小雞一樣,
毫不費力地把哭喊掙扎的王瑞從林氏身上掰開,緊緊攥住他細瘦的胳膊。
王瑞像只被激怒的小獸,拼命踢蹬著雙腿,哭嚎聲幾乎要掀翻屋頂:“放開我!放開我娘!
壞人!你們欺負我娘!我要爹爹!我要爹爹回來——!”“把他給我關(guān)回房去!
”王氏嫌惡地揮了揮手,像拂去一只惱人的蒼蠅,“沒我的吩咐,不準放他出來!再哭鬧,
仔細你的皮!”仆婦們粗暴地拖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王瑞往外走。小小的孩子,
力氣終究微弱,掙扎只是徒勞。他被拖出門檻的那一刻,拼命扭過頭,淚眼模糊地望向母親。
林氏依舊跪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她的目光追隨著被拖走的兒子,那目光里沒有淚,
只有一種被生生挖去心肝般的空洞和絕望。當兒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她才緩緩地、艱難地收回目光,重新低下頭,盯著冰冷光滑的地磚。那挺直的背脊,
仿佛在剛才那一眼的訣別中,被徹底抽走了最后一絲生氣,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
寒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穿過抄手游廊,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城西二十里,清心庵。
這庵堂坐落在山坳里,遠遠望去,灰撲撲的幾間瓦房蜷縮在蕭瑟的山林背景中,
像被世人遺忘的角落。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蜿蜒至此,早已被荒草侵蝕了大半。
庵門前的石階布滿青苔,濕滑冰冷。幾株老松扭曲著枝干,
在冬日慘淡的天光下投下濃重而壓抑的陰影,將本就低矮的庵堂籠罩得更加陰森。
風穿過松針,發(fā)出低沉的、永無止境的嘆息。林氏被送到這里,已有月余。
她住的是庵堂后最偏僻的一間小禪房,緊挨著堆放雜物的柴房。墻壁薄得像紙,
糊墻的泥灰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黃褐色的土坯。墻角結(jié)著蛛網(wǎng),
一只蜘蛛在網(wǎng)中央一動不動。寒風無孔不入,從窗欞的破洞、門板的縫隙里鉆進來,
在狹小的空間里打著旋兒,吹得那盞豆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隨時可能熄滅。
送來的“份例”一日比一日稀少粗糙。起初幾日,還能有些發(fā)黃的糙米和幾片干癟的菜葉子,
混著清水煮成一碗稀薄的糊糊。后來,糊糊變成了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米粒屈指可數(shù)。
再后來,連這米湯也時有時無,常常只是一塊又冷又硬、能硌掉牙的黑面粗餅。
那餅散發(fā)著一股陳年谷倉和霉味混合的氣息。送飯的老尼姑法號了塵,
一張臉如同風干的橘皮,溝壑縱橫,眼皮松弛地耷拉著,幾乎蓋住了渾濁的眼珠。
她每次放下那個豁了口的粗陶碗時,動作總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嫌惡和敷衍,
仿佛施舍給路邊的乞丐。碗底撞擊破舊木桌的悶響,在寂靜的禪房里顯得格外刺耳。“哼,
王家太太小姐發(fā)了話,你這種人,有口吃的吊著命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了塵斜睨著縮在角落草鋪上的林氏,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庵里清苦,
省下的糧食還要供奉菩薩呢!別不識好歹?!绷质向榭s在薄薄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草褥上,
身上蓋著一床同樣單薄破舊的棉被。她瘦得驚人,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
襯得那雙曾經(jīng)溫柔似水的眼睛大得有些駭人。嘴唇干裂起皮,毫無血色。
她默默聽著了塵刻薄的話語,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她沒有爭辯,
也沒有抬頭,只是將冰冷枯瘦的手,更深地縮進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棉襖袖子里,
仿佛想汲取一點根本不存在的暖意。寒鴉在庵堂外的老樹上聒噪地叫著,一聲聲,
單調(diào)而凄涼,像在敲打著一口無形的喪鐘?!爸ㄑ健币宦曒p微的、帶著試探性的響動,
打破了禪房里死水般的沉寂。那扇破舊木窗最下緣一塊松動的木板,
被小心翼翼地頂開了一道縫隙。林氏猛地一震,像一截枯木被注入了生氣。她倏地抬起頭,
黯淡的眸子里瞬間燃起一簇微弱的、帶著焦灼希冀的光。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草鋪上撲到窗下,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個久病饑餓的人。
縫隙被頂?shù)酶_些,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屬于孩子的眼睛,清澈烏黑,
此刻卻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緊張和擔憂,警惕地掃視著禪房內(nèi)。“瑞兒!
”林氏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又驚又怕又喜。她枯瘦的手指立刻伸出去,
顫抖著,想碰碰孩子的臉,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懸在半空。“娘!”王瑞的聲音同樣細若蚊蚋,
小臉凍得通紅。他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從窗縫里塞進來,
“快!趁熱!”油紙包還帶著孩子胸膛的溫熱。林氏手忙腳亂地接過,指尖觸到那溫度,
心尖猛地一酸。她顫抖著解開油紙,里面是兩個拳頭大小、烤得金黃的麥餅,
餅心還夾著幾片薄薄的、油亮亮的咸肉。
一股混合著糧食和油脂的樸素香氣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對這間充斥著霉味和絕望的禪房而言,這香氣近乎奢侈。“你…你又省下自己的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