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深宮最不受寵的公主,父皇根本就記不起來我的名字。唯有沈擇,
那個從小伴我長大的少年將軍,會喚我“阿錦”。賜婚北國的圣旨降下時,
他跪在父皇面前:“臣愿以戰(zhàn)功換公主自由。”沙場傳來噩耗那日,
我正穿著北國送來的衣裙學(xué)習(xí)異族舞步。沈擇的鎧甲染血歸來,頸甲處一道箭痕,
正是他教我射箭時我調(diào)皮刻下的名字。從此深宮多了一副鎧甲,每日有人細(xì)心拂拭。
老宮人說,鎧甲光亮如新,倒映著姝寧公主不變的容顏。1燈架上幾支殘燭,
昏黃的火苗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顫,映得殿內(nèi)光影幽微不定。殿外宮苑里積雪厚重,
將白日里最后一點聲息都埋沒得干干凈凈。一只枯瘦的手,在搖曳燭光里緩緩抬起,
帶著歲月磨礪過的痕跡。這只手輕輕撫過案幾上擺放的一副銀甲。甲片冷硬,觸手生寒,
幾乎要吸走指尖最后一點暖意。甲胄已被反復(fù)擦拭,片片銀甲光潔如鏡,
燭火在其上跳躍流淌,仿佛裹著流動的微光。頸甲處,卻有一道深深的凹痕,邊緣微微翻卷,
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傷疤。指尖流連于此,
反復(fù)摩挲著那凹痕深處幾乎被磨平的、淺淺的刻痕——“錦”。每一次觸碰,
這甲片似乎都微微灼燙起來。銅鏡里,映出一張模糊的面容。銀絲如雪,
梳攏成一個極簡單、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歲月刻下的紋路深如溝壑,縱橫在額角眼尾。
唯有一雙眼,渾濁深處卻凝著一點枯井般幽暗的光,固執(zhí)地落在那副冰冷的鎧甲上,
仿佛要穿透時光的塵埃。2“阿錦!看我的!
” 清脆稚嫩的童音毫無預(yù)兆地刺破了殿內(nèi)的死寂。這聲音如此鮮活,
帶著春日里泥土與草木萌發(fā)的清新氣息。記憶的閘門轟然大開。那是個暖陽熏人的午后,
御花園里繁花似錦。我穿著半舊的鵝黃衫子,躲在假山石后,
怯生生望著不遠(yuǎn)處幾個衣著華貴、嬉笑追逐的皇姐皇妹。她們的笑聲清脆如鈴,
卻像無形的墻將我隔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我是這深宮最黑暗的影子,
一個連父皇都忘了的公主?!班病钡囊宦曒p響,一支小小的木箭,箭頭裹著軟布,
竟不偏不倚地射落了她頭頂上方一只剛剛停穩(wěn)的、色彩斑斕的蝴蝶。蝴蝶掙扎著落地,
翅膀徒勞地扇動了幾下。我驚得后退一步,抬眼望去。假山石上,
一個穿著窄袖箭衣的小小身影利落地跳了下來,穩(wěn)穩(wěn)落在她面前。不過十歲光景的男孩,
濃眉下壓著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帶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氣息?!斑觯?/p>
給你!”他彎腰撿起那只掙扎的蝴蝶,遞到她面前,笑容坦蕩而耀眼,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叫沈擇,我爹是沈大將軍!你是哪個宮里的?怎么一個人躲在這兒?”我怔怔地看著他,
又看看他手中那只斑斕的蝴蝶,忘了回答。從未有人用這樣明亮坦蕩的眼神看過我,
更無人會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拔摇医性品鲥\?!蔽业偷偷卣f,聲音細(xì)細(xì)的,
透著很不自信的模樣?!胺鲥\?”小沈擇歪著頭,響亮地重復(fù)了一遍,隨即咧嘴一笑,
露出豁開的門牙,“姓云……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那我可以叫你阿錦嗎?
”“阿錦”……這陌生的、帶著暖意的稱呼,如同春日里第一縷陽光,
猝不及防地撞進我沉寂的心湖,漾開了一圈細(xì)微的漣漪。我蒼白的臉頰上,
竟也悄悄浮起一絲久違的、極淡的紅暈。3宮苑深深,時光如指間流沙。
那個在假山上來回穿梭的沈擇,漸漸長成了挺拔如青松的少年。
玄色窄袖常服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背,眉宇間英氣勃發(fā),眼神卻依舊明亮如初,
只是沉淀了更多的銳利與沉穩(wěn)。他常常出入宮禁,有時是隨父覲見,有時是入宮值衛(wèi)。
無論何時,只要他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宮墻的中間,我眼中便會燃起微弱卻執(zhí)著的光亮。
一個初冬的清晨,寒意微涼。我獨自在御花園偏僻角落的小校場徘徊。這里少有人至,
幾件舊兵器隨意地倚靠在兵器架上,蒙著薄塵。我踮起腳尖,
費力地試圖取下上面掛著的一把普通木弓,動作笨拙?!跋雽W(xué)射箭?
”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在身后響起。我驚得手一松,木弓險些掉落?;仡^看去,
沈擇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開外。他身著大將軍的輕甲,身姿筆挺,
冬日清晨的薄霧縈繞在他肩頭,更添幾分英武。他大步上前,
輕松取下那把對我而言有些沉重的木弓,又挑了一支尾羽整齊的箭矢遞給我?!皝?,試試看。
”他繞到我身后,并未靠得太近,卻足以讓我感受到一種沉穩(wěn)可靠的氣息。
我依著他口述的要領(lǐng),費力地拉開弓弦,手臂微微發(fā)顫。箭矢歪歪扭扭地飛了出去,
只飛出不到十步,便軟綿綿地插在枯草地上?!班邸鄙驌袢滩蛔≥p笑出聲,
隨即又立刻正色,“無妨,初學(xué)都是如此。”他走上前,自然地握住我執(zhí)弓的手,
另一手則輕輕扶正我搭箭的手臂,調(diào)整我略顯僵硬的姿勢。他的手掌寬厚溫暖,
帶著習(xí)武之人特有的薄繭,那溫度透過我微涼的衣袖滲入肌膚,讓我的心砰砰直跳。
“肩要平,臂要穩(wěn),心要靜,”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響在我耳畔,“目光順著箭桿,
盯住你要去的地方……然后,松弦!”“嗖!”這一次,箭矢帶著破空之聲,
穩(wěn)穩(wěn)地釘在了三十步外的箭靶邊緣?!爸辛?!”我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彩,
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沈擇。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近在咫尺。
他眼中含著贊許的笑意,那笑意如暖陽,幾乎要將我融化。我臉上騰地?zé)似饋恚?/p>
慌忙低下頭,指尖卻悄悄蜷縮,貪戀著方才那一瞬他掌心殘留的溫度和力量。那一刻,
周遭冰冷的宮墻、呼嘯的北風(fēng)似乎都消退了,唯有他眼中那灼灼的光亮,
成了我整個世界里唯一的暖源。4“……公主殿下?姝寧公主殿下?
”內(nèi)侍尖細(xì)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將我從那個箭矢破空、陽光微暖的清晨猛地拽回現(xiàn)實。
我正坐在自己那間陳設(shè)簡素、光線有些暗淡的寢殿窗下,手中還拿著一卷翻開的舊書,
書頁卻已許久未曾翻動。窗外,初春的風(fēng)帶著御花園里繁花的甜膩香氣吹進來,
卻拂不去殿內(nèi)那股陳舊與清冷?!昂问拢俊蔽曳畔聲?,聲音平靜無波,
目光落在面前躬身行禮的內(nèi)侍身上。那內(nèi)侍穿著嶄新的宮服,臉上堆著有點僵硬的恭敬。
“陛下口諭,”內(nèi)侍清了清嗓子,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宣讀旨意時特有的腔調(diào),
“北國新汗即位,為固兩國永好,特賜婚姝寧公主云扶錦,嫁予北國可汗為可敦。著即日起,
于未央殿內(nèi)習(xí)北國禮儀、舞樂,靜待吉期啟程?!蹦羌饫穆曇?,字字句句,
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耳中,繼而刺穿四肢百骸。
我端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幾個泛白的月牙印,
才勉強維持住身形。北國…可汗?一個遙遠(yuǎn)、蠻荒、充斥著風(fēng)沙與腥膻的名字。我聽說過,
那位可汗,年歲足以做她的祖父。殿內(nèi)死寂無聲,連穿堂風(fēng)似乎都凝滯了。窗欞外,
幾片早凋的玉蘭花瓣無聲飄落。那內(nèi)侍宣完旨意,見我毫無反應(yīng),
眼神中掠過一絲不耐與輕蔑,只草草一揖:“旨意已宣,請公主早做準(zhǔn)備,奴才告退。
”說罷,便轉(zhuǎn)身退了出去,那嶄新的袍角在門檻處一閃,便消失在殿外。我依舊僵坐在那里,
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窗外的春光變得無比陌生而刺眼,
御花園里隱約傳來的笑語聲也顯得格外遙遠(yuǎn)。我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指尖冰冷,
輕輕撫過自己年輕光滑的臉頰。鏡中的影像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映著窗外的光,
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原來,我最終的價值,
便是成為父皇江山社稷圖卷上一筆微不足道的批注。沈擇啊,
我應(yīng)該是沒有機會再同你一起騎馬射箭了。也沒法同你說一句我愛你了。
5御書房的沉水香氣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那氣息絲絲縷縷,
纏繞著殿中每一件價值連城的金玉擺設(shè),也纏繞著龍案后那張喜怒難辨的帝王面容。
皇帝云崇業(yè)微微垂著眼,正批閱一份奏折,朱筆懸停,似在沉思。殿內(nèi)空曠,
侍立的宮人垂首屏息,如同木雕?!氨菹拢〕忌驌?,有本啟奏!
”一個清朗而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驟然打破了這凝滯的寂靜。殿門口的光影里,
沈擇一身玄色武將常服,未著甲胄,卻依舊挺拔如出鞘利劍。他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
撩袍跪地,動作干凈利落,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脊背挺得筆直,頭顱卻深深地垂了下去,
前額幾乎觸到冰冷光滑的地面。云崇業(yè)抬起眼皮,目光掃過階下跪著的人,
眼神里掠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情緒。似有欣賞,又帶著帝王慣有的審視與疏離。他放下筆,
聲音低沉平緩:“沈卿平身。何事如此急切?”沈擇并未起身,反而將頭埋得更低,
聲音卻顯得非常清晰:“臣斗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收回姝寧公主和親北國之旨!
”此言一出,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立馬嚇得不敢動彈,氣息一窒,頭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