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俞星的睫毛緩緩滑落，模糊了他的視線。三十七層樓頂?shù)娘L(fēng)呼嘯著，
把他的襯衫吹得獵獵作響。他低頭看著腳下閃爍的城市燈火，像無數(shù)個遙遠的星辰，
美麗而冷漠。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俞星掏出來看了一眼，是心理醫(yī)生發(fā)來的消息："俞先生，
您錯過了今天的預(yù)約。請回復(fù)我您是否安全。"俞星把手機放回口袋，沒有回復(fù)。
這已經(jīng)是三個月來第十二次心理咨詢了，他早就厭倦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問題和藥片。
抑郁癥像一條緊緊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毒蛇，越掙扎就勒得越緊。今晚，他決定結(jié)束這一切。
他向前邁了一步，半個腳掌已經(jīng)懸空。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個聲音。"能借個火嗎？
"俞星猛地回頭。一個男人站在天臺入口處，手里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他穿著黑色風(fēng)衣，
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卻亮得驚人。"這里...禁止吸煙。"俞星下意識說道，
聲音嘶啞。男人笑了，眼角擠出細微的紋路："那跳樓呢？允許嗎？"俞星愣住了。
男人走近幾步，在距離他兩米處停下?，F(xiàn)在俞星能看清他的面容了——三十歲出頭，
輪廓分明，左眉上有一道細小的疤痕。"我叫程陽。"男人說，"本來也是上來吹風(fēng)的，
沒想到遇到同行。""同行？""尋短見的。"程陽晃了晃手中的煙，"肺癌晚期，
醫(yī)生說我最多還有半年。不想死在醫(yī)院里，太難看。"雨水順著程陽的臉頰滑下，
俞星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突然感到一陣荒謬——在他決定結(jié)束生命的時刻，
命運送來一個同樣絕望的陌生人。"俞星。"他最終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程陽點點頭，
像是接受了這個自我介紹。他指了指俞星腳下的位置："介意我排個隊嗎？你先請。
"這句玩笑話讓俞星莫名想笑。他收回懸空的腳，蹲了下來，雙手抱頭。不知為何，
他突然哭了起來，抽泣聲淹沒在雨聲中。程陽安靜地站在一旁，等俞星的哭泣平息，
才開口道："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知道附近有家店通宵營業(yè)。"俞星抬起頭，
雨水和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程陽伸出的手卻異常清晰。那只手修長，骨節(jié)分明，
微微顫抖著。"為什么？"俞星問。程陽思考了一會兒："也許因為...今晚太冷了。
一個人走，會更冷。"俞星看著那只手，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它。程陽的手很涼，
但握力驚人地堅定。他拉俞星站起來，兩人并肩走下天臺，
誰都沒有回頭看一眼那三十七層的高空。咖啡館名為"午夜陽光"，
隱匿在一棟老式公寓的底層。斑駁的木招牌下，暖黃燈光透過蒙著水霧的玻璃窗流淌出來，
將陳舊的裝修暈染得格外溫馨。程陽顯然是?？停p車熟路地推開店門，風(fēng)鈴叮咚聲里，
老板娘甚至沒抬頭，便端來兩杯氤氳著熱氣的美式咖啡，和一塊覆著糖霜的芝士蛋糕。
裝修陳舊但溫暖。"你常來？"俞星捧著馬克杯，指尖感受著瓷壁傳來的暖意。"嗯。
"程陽用茶匙攪動著咖啡，深褐色的漩渦里，方糖正緩緩融化，"睡不著的時候。
疼痛...很難熬。"俞星這才注意到程陽眼下濃重的青黑，
以及吞咽咖啡時喉結(jié)不自然的顫動。程陽的襯衫領(lǐng)口松垮地垂在鎖骨處，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仿佛是隨時會被風(fēng)掀起的空殼子。他忽然想起"肺癌晚期"，喉間泛起苦澀。"你呢？
"程陽忽然開口，"為什么選今晚？"俞星盯著杯底自己的倒影，
玻璃罐感的窒息感又漫上來："沒什么特別的。就是累了。"他摩挲著杯沿，頓了頓，
“五年抑郁癥，藥越吃越多，醫(yī)生的話卻越來越聽不進去。像被困在深海里，
看得見水面的光，卻怎么也游不到頭。”程陽點點頭，沒有說那些俞星聽膩了的安慰話。
只是沉默著將蛋糕推到他面前，叉子上的奶油沾著幾粒糖霜：“吃點甜的。血糖低的時候，
連想死都更有勁兒。”第一口奶油在舌尖化開，甜膩中帶著微咸。
俞星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些餓了，又切下一小塊送進嘴里。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路燈在積水里搖晃出細碎的光斑，像無數(shù)熄滅又重燃的星火。"你有地方住嗎？
"程陽突然問。俞星搖頭。上個月退租的房子鑰匙，此刻還在背包側(cè)袋里硌著掌心。失業(yè)后，
他付不起房租，行李都寄存在朋友家。"我有個公寓，有兩間臥室，還有一間空房，很小，
只能夠轉(zhuǎn)個身，但床是新?lián)Q的。"程陽用紙巾擦了擦嘴，"如果你想...可以暫住。
"俞星抬眼，正對上對方蒼白卻認(rèn)真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同情，
只有某種相似的疲憊——像兩棵在暴風(fēng)雨中相遇的樹，枝葉交纏，
不過是為了借彼此的根系多撐一會兒。"為什么幫我？"程陽的眼神飄向窗外，雨已經(jīng)小了，
路燈在水洼中投下?lián)u曳的光影，一片銀杏葉正貼在玻璃上緩緩滑落："我說過了，
今晚太冷了。"他轉(zhuǎn)回視線，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而且我一個人住...很安靜。
太安靜了。”喉結(jié)突然發(fā)緊，那些話在齒間反復(fù)碾磨——一個人聽著止痛泵的滴答聲，
比死還難受——最終卻隨著吞咽聲，和著苦澀的藥片一起咽了下去。俞星明白那種安靜。
那是死亡臨近時的寂靜，像雪一樣一層層堆積，直到把人活埋。
他忽然想起心理醫(yī)生常說的“共生關(guān)系”，卻覺得這個詞太冰冷。
他們更像兩只在寒夜里相遇的飛蛾，不是互相取暖，而是借對方的光，
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翅膀?！昂谩！彼f。程陽的公寓藏在老城區(qū)的巷弄深處，
樓梯間的聲控?zé)艉雒骱霭?，踩在木臺階上會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推開門，
狹小的空間里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卻被窗臺上幾盆綠蘿沖淡了。
比俞星想象的還要小——兩間臥室由客廳隔斷而成，廚房只能容一人轉(zhuǎn)身，
煤氣灶邊還擺著藥盒，浴室的門關(guān)不嚴(yán)，墻壁的瓷磚縫里還沾著半干的水漬。但很干凈，
出乎意料的整潔。"你睡這間。"程陽推開右側(cè)較小的那扇門，
新?lián)Q的藍白條紋床單上疊著一套灰色睡衣，"床單是新的，衣柜里有厚外套，
空調(diào)制熱不太好，浴室在那邊，熱水器有點舊，要多放一會兒。"俞星把背包放在床邊，
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外，還有一張小書桌，桌上擺著幾本書和一盞臺燈。
指尖撫過書桌上的臺燈，燈罩邊緣積著薄灰，卻能看出被擦拭過的痕跡。
窗外的霓虹透過防盜網(wǎng)灑進來，在墻面投下交錯的光影，像極了程陽風(fēng)衣上縱橫的褶皺。
窗外能看到對面樓的燈光，像一個個小小的生命符號。"謝謝。"他轉(zhuǎn)身時，
正撞見程陽扶著門框微微喘氣，指節(jié)泛白。程陽很快直起腰，
虛掩住咳嗽："浴室柜子里有新的牙刷，熱水器要先放五分鐘冷水。
"俞星輕輕扶住程陽的手肘："你需要休息。"那晚，俞星洗了個熱水澡，
熱水從花灑落下時帶著鐵銹味。俞星裹著程陽遞來的舊毛巾，
望著鏡中陌生的自己——胡茬已經(jīng)三天沒刮，眼睛卻比幾個月來都清亮。躺在陌生的床上，
他聽見隔壁傳來窸窣響動，像是有人在翻書，又像是止痛泵的機械聲。
但卻睡得比過去幾個月都要沉，沒有噩夢，沒有半夜驚醒，只有深沉無夢的黑暗。
清晨的粥香是被陽光裹著飄進來的。俞星是被廚房傳來的香味喚醒的，
他迷迷糊糊揉著眼睛走到廚房，正看見灶上煮著一鍋粥，程陽用左手煎蛋，
右手偷偷按著后腰。晨光穿過他半透明的耳垂，在灶臺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醒了？
"程陽頭也不回，"粥里加了山藥，養(yǎng)胃的，馬上好，你先坐。"俞星坐在小餐桌前，
看著程陽忙碌的背影。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給程陽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有那么一瞬間，死亡似乎離這個場景很遠。瓷碗貼著掌心的溫度很真實。俞星舀起一勺粥，
看見鍋底沉著幾塊切得方方正正的南瓜。程陽坐在對面，把煎蛋切成小塊推過去，
自己卻只喝了半碗粥，就著溫水吞下一把藥片。"你做飯比心理醫(yī)生管用。"俞星咬著煎蛋，
蛋黃在齒間流出來，帶著淡淡的焦香。程陽笑出聲，卻牽動了傷口，
悶哼一聲按住胸口："生存技能，病了之后，外面的食物大多吃不了，逼自己學(xué)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化療的后遺癥。"說完卷起袖子，腕骨處還留著留置針的淤青，
"以前連泡面都煮糊。"俞星注意到程陽的手腕細得驚人，襯衫領(lǐng)口松松垮垮地掛在鎖骨上。
他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男人真的在死去，一天天，一點點。"你今天有什么計劃？
"程陽問，打斷了俞星的思緒。"沒...沒有。""那幫我整理一下書架？我體力不夠，
一直沒弄。"就這樣，俞星在程陽家的第一天，花了一下午整理那個塞滿書的架子。
程陽的藏書很雜——文學(xué)、醫(yī)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甚至還有幾本菜譜。
俞星發(fā)現(xiàn)好幾本書的頁邊都寫滿了筆記，字跡小而工整。整理書架時，
俞星發(fā)現(xiàn)了藏在醫(yī)學(xué)書后的素描本。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干枯的銀杏葉，
細碎的日常：街角的流浪貓、醫(yī)院窗外的晚霞、還有一頁未完成的背影——那人站在天臺上，
風(fēng)衣被風(fēng)吹起的弧度，像極了俞星那晚的模樣。"畫得真好。"他指著那頁背影，喉嚨發(fā)緊。
程陽正往書架頂層放書，指尖在書脊上停頓片刻："手抖得厲害后，就只敢畫速寫了。
"他忽然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摸出一支炭筆，"坐過來，讓我畫張像樣的。
"陽光斜斜地照在俞星肩頭，程陽垂眸作畫的側(cè)臉，與素描本里的筆觸漸漸重疊。
鉛筆在紙上沙沙滑動，像是春蠶啃食桑葉的聲音。畫到一半時，程陽突然劇烈咳嗽，
指節(jié)按在紙上洇開一團鉛灰。"休息吧。"俞星按住他的手。程陽卻搖頭，
用橡皮仔細擦去污漬："得趁還看得見光的時候，多留些影子。"晚上，
程陽做了簡單的面條，兩人安靜地吃完。飯后，程陽從藥盒里取出幾粒藥片吞下，
眉頭因苦味而緊皺。"疼嗎？"俞星忍不住問。程陽搖搖頭："習(xí)慣了。"他看了看俞星，
"你呢？吃藥了嗎？"俞星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吃抗抑郁藥了。他從背包里翻出藥盒，
取出一粒服下。"氟西汀？"程陽瞥了一眼藥盒，"我媽媽以前也吃這個。
"俞星驚訝地抬頭："你媽媽也...""抑郁癥，是的。"程陽的眼神變得遙遠，
"她在我十六歲那年自殺了。從我們家的陽臺跳下去。"俞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沉默。
程陽也似乎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起身收拾碗筷。那晚，俞星躺在床上，
想著程陽和他死去的母親。他想，也許程陽救他，是因為當(dāng)年沒能救自己的母親。
這種認(rèn)知讓他心里某個地方微微刺痛。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俞星在程陽家住下，
漸漸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共生關(guān)系。程陽負責(zé)做飯、打掃，
偶爾出門采購；俞星則幫忙整理家務(wù)，有時陪程陽去醫(yī)院。他們很少談?wù)摳髯缘牟∏椋?/p>
但會在對方吃藥時默默遞上一杯水，會在深夜失眠時一起看老電影，
會在疼痛或抑郁發(fā)作時給予對方安靜的空間。十一月的雨裹著寒意滲進窗縫，
凌晨三點的鬧鐘響過三次，俞星終于從淺眠中驚醒。隔壁傳來壓抑的悶哼，
像是有人用拳頭抵住了喉嚨。他循聲來到程陽的房前，摸黑推開房門，
月光正照在那人蜷縮的身影上——程陽弓著背，蜷縮在床上，臉色慘白，額頭上布滿冷汗，
手指深深陷進床單，喉間溢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程陽？"俞星摸到床頭燈開關(guān)，打開燈，
暖黃的燈光里，程陽蒼白的臉色泛著冷汗，睫毛上凝著細碎水珠。
"疼..."程陽咬著牙擠出這個字，"藥...抽屜..."他的聲音破碎成氣音，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青。俞星顫抖著翻出止痛藥瓶，數(shù)藥片時灑了兩粒在地上。扶起程陽時，
觸到他肩胛骨突兀的輪廓，隔著單薄的病號服，能清晰感覺到肋骨的起伏。
溫水順著嘴角流下，程陽吞咽時喉結(jié)劇烈滾動，像擱淺的魚。他用濕毛巾擦拭他汗?jié)竦哪槨?/p>
程陽的皮膚燙得嚇人，呼吸急促而淺。"去醫(yī)院吧。"俞星按住他冰涼的手背，
指腹下的脈搏快得驚人。程陽搖頭，
在他肩上：“沒用...每次...都這樣…一會兒...就好”尾音被新一輪的疼痛絞碎。
俞星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右腹貼著的鎮(zhèn)痛貼已經(jīng)移位，露出下面大片淤青。俞星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