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歲那年初雪,我在咖啡館遇見了四十三歲的他。他無名指上的戒圈雪光一樣冰冷,
眼底的深淵卻是溫的。那時候的我剛離婚,泥足深陷,只能隔著玻璃窗看他身影。
沒想過后來命運把我連根拔起,扔到他定居的城市?!瓣愩∪唬?/p>
”重逢時他捏住我顫抖的指尖:“為什么是我?”我答:“就想讓你不那么孤獨。
”他吻落下來,像雪片覆住我荒涼的心??赏祦淼呐K究燙手。一年里我們激烈糾纏,爭吵,
拉黑,冷戰(zhàn),彼此撕咬。直到那個雨夜他摔爛囡囡的繪本,孩子驚哭聲響過雷聲。
“我錯了好不好?”我抱著囡囡哭喊:“我早不只是想你好了,沒了你,
我也會心碎啊……”他眼中堡壘轟然倒塌,最終只慘淡搖頭:“到此為止吧。
這樣的糾纏……誰都不會好。”______三十二歲這年,
我被法院的傳票與流言蜚語壓碎了脊椎。前夫卷著最后一筆存款消失,
徒留一紙債務和五歲女兒囡囡驚惶的眼睛。隆冬的早晨,
我抱著囡囡擠在法律援助中心冰冷的塑料椅上,寒氣似乎穿透羽絨服,直刺骨頭縫里。
空氣彌漫著廉價消毒水與絕望的味道。我空洞地望著窗玻璃上凝著的一層白霜,
囡囡小聲說“媽媽冷”,更小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鼎沸的嘈雜里。那天下午,
囡囡被暫時托付給唯一肯援手的朋友,我終于得以從逼仄的空氣里掙出幾分鐘,
狼狽地撞進一家街角咖啡館。暖氣裹挾著烘焙的焦香撲面而來,我打了個趔趄,
在靠窗位子坐下時幾乎耗盡力氣。一抬眼,就看見了他。隔著一排盆栽綠蘿。
男人穿著質地挺括的鐵灰色羊絨大衣,姿態(tài)放松卻不隨意。手里端一杯沒動過的咖啡,
杯緣水汽凝結成珠滾落。窗外紛揚的初雪落了薄薄一層在窗欞上,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雪光清冷,他的下頜線條尤其利落,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精心打理過的優(yōu)雅距離感,
像博物館玻璃柜里價值連城的青釉瓷器。我的目光卻粘在他無名指上。
一枚素圈戒指在咖啡館的暖光下,閃著冰冷簡潔的寒芒——是某種不容置疑的所有權宣示。
與那金屬的冷硬截然相反,是他目光沉沉落在窗外時,眉宇間那一線難以察覺的、溫的孤寂。
心里某根弦猝不及防地被撥動,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嗡鳴。
一種奇異的、近乎宿命的熟悉感攫住了我——某個被塵封在記憶深處角落的模糊剪影,
此刻突然被點亮、放大。像在霧蒙蒙的車窗上呵一口氣,顯出了被遺忘已久的痕跡。
的嘶吼、銀行卡冰冷的余額提醒……那一刻仿佛被咖啡館暖熱的氣流短暫隔絕在另一個時空。
我像在淤泥里掙扎太久的人,突然窺見一束皎然懸于高天的明月光。遙遠潔凈,不屬于我,
卻足夠在那一瞬,供我呼吸、喘息。他是好的。我近乎自虐地確認著這個念頭。
體面、光華、被命運妥善收藏。只需這樣遠遠看著,
確認那道身影安然存在于那個光潔的世界里,就足以成為我沉淪深淵里一息尚存的光點。
靠近,是褻瀆。泥沼里的人,不配沾染月光。只敢在他偶爾目光掃過這片區(qū)域時,
倉促低下頭,手指無意識收緊面前溫涼的一次性紙杯。那次初雪里的驚鴻一瞥,
竟成了那段晦暗日子里的固定錨點。
的路上、囡囡熟睡后守著徹夜難亮的手機屏幕……我的腳總不自覺地拐向那家咖啡館的方向。
我像個隱秘的朝圣者,偷偷在窗外人流中對焦那個靜默的身影。我看見他獨坐,
指尖夾著未點燃的煙,目光散淡如霧。見過一場小雨中,他立在空曠公交站臺,
黑色長柄傘隔絕出方寸孤島,傘緣水簾斷線般跌落。那時一個清晰的念頭擊中我——這個人,
強大、完整、可能從不真正需要什么人。這份體認讓我心頭發(fā)酸,隨即又被巨大的荒蕪覆蓋。
完美的玻璃罩不需要裂隙。日子在沉默的凝望中捱過殘冬。
直到春日一場猙獰的變故陡然而至。前夫的債主尋上門來,猙獰的面孔貼著我新租屋的門板,
臟污的唾沫星子混合著下流威脅潑在囡囡恐懼的哭喊上。我渾身冰冷。報警筆錄做完,
女警官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換個地方吧,最好遠點。孩子嚇壞了。
”我倉惶得像一條被抽干了水的魚,手腳并用地打包行李。二十幾年的故土被連根拔起時,
根須撕裂的痛楚已然麻木,只剩下帶囡囡逃亡的本能。
閨蜜幫我連夜塞進長途客運臥鋪的角落,車身在濃夜里震顫前行,
窗外路燈昏黃的光不斷劃過囡囡驚恐未褪的臉頰。清晨,在巨大站臺上被刺骨的穿堂風一吹,
我才茫然抬眼看向那塊巨大的列車電子屏。幾個熟悉的、巨大的漢字——城市名,
猛地撞進眼里!心臟狂跳,血管里的血液隆隆奔流撞擊耳膜!怎么會是這里?
命運冷笑的圈套猛地收緊,令人窒息。拖著箱子抱著囡囡擠在氣味混雜的長途車候車區(qū),
我蜷縮在冰冷塑料椅上,指尖狠狠掐進掌心。這座冰冷的鋼筋森林,
是他每日穿梭、呼吸、安頓人生的地方。世界的荒謬撲面而來。安頓的過程像滾釘板。
城市陌生的面孔,廉價的郊區(qū)群租房墻壁滲著黃褐色水漬。
囡囡在陌生幼兒園門口抱著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哭,我狠狠心掰開她小手轉身就跑,
身后孩子的哭聲如同凌遲。深夜加班回來,
廉價出租屋窗外野貓凄厲的嘶叫伴著隔壁情侶的爭吵。囡囡睡不安穩(wěn),半夜總驚醒抽噎。
疲憊蝕骨,更深的恐懼如影隨形。我不敢想未來。某個灰蒙蒙的星期六上午,
為了完成一份緊急的設計外包圖樣,我只能帶著囡囡去市中心的兒童圖書館。
囡囡在彩色的泡沫地墊上玩積木。我揉著刺痛的眼睛走去洗手間潑把冷水臉,轉身的剎那,
差點失手摔了眼鏡?!糁鴥和瘏^(qū)敞亮的玻璃隔斷,斜前方的成人閱覽區(qū)靠窗座位。
那個冬天融進骨血的身影。他穿著一件質感柔和的淡藍色牛津紡襯衫,袖口隨意卷了兩道,
露出半截精瘦的小臂,正低頭翻著一本厚重的硬殼書。心跳驟停。下一秒,
囡囡脆亮的聲音如小鼓點敲碎凝滯:“媽媽!看囡囡搭的城堡!
”她捧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彩色塑料城堡沖過來邀功。陳恪然聞聲抬頭。
隔著一排排書架和幾組桌椅的距離,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精準定位到正狼狽俯身想掩住囡囡的我身上,微微一頓,
繼而滑向囡囡興奮的小臉。臉頰滾燙如火燒。我一把將囡囡半擋在身前,
心臟擂鼓般轟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幾乎是拖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囡囡,
我倉皇逃離了那片刺眼的陽光。幾天后傍晚的地鐵晚高峰,像個巨大的絞肉機。
剛接到興趣班下課的囡囡,我一手拎著她的卡通水壺和畫具袋,
一手竭力攥著她小手在洶涌人潮里趔趄前行。囡蔫蔫的,小腦袋瓜快垂到我胳膊上。
猝不及防地,一只橫沖直撞的巨大行李箱失控地朝我們碾來!輪子滑動聲尖利刺耳!“囡囡!
”魂飛魄散!我用盡全身力氣把囡囡死命往懷里一裹,用自己的背脊去迎接那沉重的撞擊!
預想的疼痛未至。一只手臂強硬地橫插進來,穩(wěn)穩(wěn)格擋住那只滾動的兇器!
小臂肌肉瞬間緊繃,昂貴腕表的金屬表帶在混亂的光線下冷光一閃。
熟悉的、冷冽的、淡到極致的烏木沉香氣味如海嘯般席卷了我周遭渾濁的空氣。
驚魂未定抬頭——陳恪然的臉就在咫尺。他一手穩(wěn)著箱子,
另一只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在我因驚惶后仰時虛虛扶了我后肩一下。只一瞬,就收回。
快得像錯覺。“傷到?jīng)]有?”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多少波瀾,
目光卻在我煞白的臉和懷中嚇呆的囡囡身上極快地掃視一圈?!皼]…沒事!”我的聲音在抖,
心快要跳出喉嚨,“謝謝!”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囡囡此刻也回過神,小手扒著我的手臂,
好奇地探出半個小腦袋,眨巴著大眼睛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擋住了“大怪獸”的叔叔。
他點點頭,目光似乎在我憔悴的臉上極短暫地停留了半秒,然后利落地將箱子推向一邊。
“不客氣?!甭曇粢琅f平淡。隨即側身,像一艘劈開濁浪的靜默大船,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流,
消失了。那堅實的背影,卻在人海盡頭烙在我眼底。一周后一個陌生本地號碼固執(zhí)地響起。
屏幕閃爍的微光在暮色漸深的出租屋里顯得莫名驚心。我遲疑著接通,心臟驟然縮緊。
隔著聽筒,那低沉的、早已刻入心髓的聲音傳來:“林薇?是我,陳恪然。
晚上……有時間一起吃個便飯?就在我們上次遇見那個圖書館附近。
有些……關于資料查閱的法律問題,想請教一下,不知方便否?
”他的措辭帶著刻板生硬的公事公辦,字里行間卻透著不容置疑。心直直地往下沉去,
又被一股失重的、隱秘的熱流猛地托起懸到半空。是試探?是獵奇?是……別的?
我握著手機的手指冰涼,深吸一口氣:“需要考慮……孩子無人看管?!碑斠?,
等囡囡熟睡后,我在黑暗里坐了許久,目光落在囡囡恬靜的小臉上。最終,
那絲從深重泥沼里掙扎出來的、對光的渴求壓倒了一切。我刪刪改改許久,
回了一個字:“好?!辈蛷d包間私密安靜,水晶燈流瀉下暖黃的光暈??諝鈪s凝滯如膠凍。
陳恪然雙手十指交叉虛握,擱在深色桌布上,無名指的戒圈在燈下閃著不容錯辨的微光,
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芭e家搬遷,不容易吧?”“事急從權?!蔽冶荛_他審視的目光。
窗外的霓虹在他瞳孔里投下變幻的光斑。他像是察覺到我目光在他手上的短暫停留,
指關節(jié)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重錘:“囡囡的爸爸……情況如何?
”這句話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穿我最難堪的角落!我猛地抬眼,
撞進他那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鄙夷,反而有種深沉的疲憊,
一種……同類的味道?這個念頭讓我渾身汗毛倒豎!“陳先生,”我用力吸了口氣,
指甲掐進掌心,逼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聲音竭力平穩(wěn)卻掩不住細微的顫音,
“我大致聽過一些關于您的事跡。我們……像是兩條平行軌道。
”我的目光掃向他左手那一道寒光?!拔业能壍溃F(xiàn)在很亂,滿是碎石。
”這句話帶著近乎絕望的坦誠,更是在點醒他,
也點醒自己——他是有妻室、有大好前途的精英,與我隔著的,是天塹。
陳恪然沒有因我的直白露出慍色。他向后靠進皮質椅背,目光久久停在我蒼白的臉上,
似乎透過我看到了很遠的東西。半晌,他喉結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拔乙惨粯?,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罕見的沙啞,像蒙塵的古琴弦被撥動,“未必如你看見這般……光整。
”他輕輕搖頭,嘴角牽起一絲幾不可查的自嘲,“那些表面光鮮,
有時候不過是鑲金邊的牢籠?!彼哪抗怄i住我:“那天在地鐵站,
看見你護住孩子時眼睛里的驚惶,我就知道……”他頓了頓,聲音更沉,
幾乎帶上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宿命感,“我們……是同一類人。”這句話,像精準的子彈,
徹底擊穿了我搖搖欲墜的防護壁壘!他話語中的疲憊、隱痛、金玉其外之下真實的腐朽氣息,
與我內心的破碎瞬間共鳴!同類的認知瘋狂滋長,幾乎要沖破理智!
那句在心中盤旋了無數(shù)個泥濘日夜的話,再也無法壓制,沖口而出:“我沒想……別的。
看到你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就很好。真的,只是想你好好的。一個人也好,
帶著家也好……”聲音越說越低,最后變成了呢喃,卑微得像祈禱。包間陷入極長久的寂靜。
窗外車流的喧囂隔著厚厚的玻璃顯得模糊遙遠。桌上的菜早已涼透,香氣凝固。忽然,
一只溫熱干燥、帶著薄繭的手越過冰冷的餐具和凝固的菜肴,
輕輕覆在我擱在桌沿、微微發(fā)涼顫抖的手背上!
巨大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順著手背的經(jīng)絡瞬間炸開,直沖四肢百??!像電流,
也像一束穿透厚重陰霾的光!我渾身一震,僵硬得幾乎無法呼吸。他卻沒有收回,甚至反手,
將我的手極其短暫卻無比堅定地收攏在他的掌心!那短暫的包裹,如同一個無聲的契約締結!
更像一張通往深淵的單程票被強行塞入我手中!沉淪!
這個念頭伴隨著滅頂?shù)臏嘏c恐懼轟然降臨!那天之后,
陳恪然以一種迅疾而密不透風的方式介入我和囡囡的世界。物質上的補償幾乎是強制性的。
三天后下班回家,房東太太拿著一沓厚厚的現(xiàn)金塞進我手里,笑得復雜:“林小姐啊,
陳先生安排好了,你們搬去南岸那個麗景花園,環(huán)境好,離幼兒園近些?!蔽殷@駭?shù)赝隋X,
房東卻連連擺手:“陳先生付清了半年房租押金,鑰匙在我這,你別讓我難做。
”當晚陳恪然開車送我回去,停在逼仄的舊街巷口?;椟S的路燈透過車窗,
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暗影。我將那沓滾燙的錢用力按到他手里,指尖因憤怒和羞恥微微顫抖。
“不是施舍,”他抓住我的手,連同那沓錢一起緊緊按住,聲音低沉有力,
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麗景物業(yè)好,有保安監(jiān)控。囡囡不能再被嚇?!彼D了頓,
目光深得望不見底,聲音放得更緩,“就算…是我給自己買的安心??吹侥銈冏〉冒卜€(wěn),
我這兒……”他指了指心口位置,沒再說下去,但那份幾乎直白的關切和不容置喙的掌控欲,
刺得我心臟銳痛,卻又在窒息的孤島中感到一絲扭曲的慰藉。
他迅速為囡囡轉入全市頂尖的雙語私立幼兒園,學費高昂得令我窒息。
他將入園通知書放在我面前時,只簡單說:“囡囡那么喜歡畫畫,這個園的藝術課很棒。
”一句話,精準扼住了我的軟肋——為了囡囡。為了囡囡未來可能的“好”,
我可以咽下所有自尊。囡囡第一次見到這個沉穩(wěn)高大的“陳叔叔”有點怯怯的。
陳恪然半蹲下來,遞給她一個包裝精致的芭比娃娃,笨拙地學著哄小孩的語氣:“囡囡,
送你的。喜歡嗎?”囡囡好奇地看了看娃娃精致的裙擺,又看看他溫和認真的臉,
慢慢伸出手接了過去,小臉上漾開一絲淺淺的笑。他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無形的金色大網(wǎng),
用他滔天的財力、深沉的計謀和一種奇異的、帶著點笨拙的溫情,
將我和囡囡從生存的懸崖邊緣硬生生兜了上來,
罩進一個由他親手搭建的、帶著暖燈與安保的華美牢籠。工作也出現(xiàn)“巧合”,
一份為陳恪然公司旗下子公司設計宣傳冊頁的高額外包合同,報酬遠超市場三倍,
對方主管的電子郵件措辭嚴謹、附件齊備,釘?shù)梦宜芯芙^的借口無從下口。
我被裹挾著前行,沉溺在他帶來的物質安穩(wěn)與情感渴求的旋渦里,
內心卻一天比一天更恐慌地意識到:我腳下踩著的溫床,是另一個女人合法的領土!
這份“好”,帶著偷竊的刺鼻甜腥。禁忌的土壤催生出最熾烈的、甚至近乎病態(tài)的愛火。
陳恪然仿佛急于一勞永逸地填補他井然有序人生里的巨大空洞,
近乎貪婪地攫取我身上那股他稀缺的、毫無章法的“真實感”和煙火氣。
有時只是一通視頻電話,看見我系著圍裙在廚房笨拙地給囡囡煮面,
他眼神會柔和得不像平時殺伐決斷的高管。短暫的分離都像抽走了他某根神經(jīng),
信息會不分時段地過來:“午餐?”“囡囡睡了沒?”“新小區(qū)供暖還好?
”他甚至會在大白天臨時推掉非必要的會議,驅車二十多公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