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yī)院院那間臨時改造的重癥監(jiān)護室,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生命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的滴答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慘白的燈光下,劉愛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干了生氣的軀殼。
氧氣面罩扣在他灰敗的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面罩上凝結(jié)的水霧。
裸露的手臂上插著輸液管和監(jiān)測線,皮膚下隱約可見青紫色的瘀痕。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起伏微弱的曲線,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拉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徐遠、韓勁松、周正都站在隔離窗外,隔著厚厚的玻璃,目光沉重地注視著里面。
主治醫(yī)生吳主任剛做完一輪檢查出來,摘下口罩,臉上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凝重。
“命暫時吊住了…但情況非常非常危險?!眳侵魅蔚穆曇羯硢?,“失血過多,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斷了兩根,最要命的是…他頭部遭受過重擊!有顱內(nèi)出血!雖然暫時止住了,但壓迫神經(jīng)的風險極高!而且…”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我們在他的血液里,檢出了微量但明確的五氯酚鈉殘留!濃度不高,但足以證明他接觸過污染源!這東西對肝腎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損害是慢性的,疊加他現(xiàn)在的傷勢…唉…”
韓勁松的拳頭在身側(cè)無聲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
周正臉色鐵青。
徐遠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燒灼著五臟六腑。
五氯酚鈉!又是這該死的毒!
它像無形的詛咒,纏繞著每一個試圖揭開真相的人!
“他…還能醒過來嗎?哪怕…說一句話?”徐遠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吳主任沉重地搖搖頭:“深度昏迷狀態(tài)。腦部損傷太重,加上失血和毒素影響…蘇醒的幾率…微乎其微。就算有奇跡…語言功能也極可能嚴重受損?!彼麌@了口氣,“現(xiàn)在只能維持生命體征,看天意了?!?/p>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隔離窗外狹小的空間。
劉愛民,這個掌握著最直接證據(jù)的關(guān)鍵人證,可能永遠無法開口了。
他刻在暗渠管壁上的“郭滅口管井”四個血字,成了指向深淵的最后吶喊,卻無法指明深淵的具體位置。
就在這時,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無菌隔離服的小護士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密封袋。
袋子里裝著幾件沾滿污泥、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衣物碎片——正是從劉愛民身上換下來的。
“吳主任,徐書記,”小護士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和不確定,“清理劉鎮(zhèn)長衣物的時候…在他…在他貼身的襯衣內(nèi)側(cè)口袋里…發(fā)現(xiàn)這個…泡在泥水里,差點沒發(fā)現(xiàn)…”
她小心翼翼地將密封袋遞過來。
透過袋子,可以看到那幾塊深藍色的破布下面,壓著一個用厚厚防水塑料袋包裹著的、巴掌大小的硬物。
塑料袋外面沾滿了污泥,但里面的東西輪廓清晰——是一個普通的、深藍色的塑料皮筆記本!
徐遠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猛擊!他幾乎是搶一般接過密封袋,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韓勁松和周正也立刻圍了上來。
在護士的指引下,徐遠戴上手套,極其小心地拆開密封袋,取出那個被層層包裹的筆記本。
筆記本的塑料封面被泥水浸泡得發(fā)軟變形,但還能辨認出上面印著的“石嶺鎮(zhèn)人民政府”字樣。
這是劉愛民的工作筆記!
他屏住呼吸,用鑷子極其小心地翻開被泥水浸透粘連的紙頁。
內(nèi)頁的字跡被水泡得模糊暈染,像一團團化開的墨跡,很多地方根本無法辨認。
徐遠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韓勁松和周正也皺緊了眉頭。
“等等!”林薇一直站在稍后位置,此刻突然出聲。
她指著筆記本中間偏后的一頁,“看這里!這一頁好像不太一樣!”
徐遠立刻將目光聚焦過去。那一頁的紙張似乎比別的頁更厚實一些,顏色也略深,像是某種特殊的紙張。
更重要的是,這一頁上的字跡,雖然也被水浸過,但大部分竟然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
字跡不是劉愛民平時那種工整的筆跡,而是極其潦草、用力,帶著一種瀕臨絕境的瘋狂和急迫,仿佛是用盡生命最后力氣刻下的!
在強光燈下,勉強可以辨認出上面記錄的內(nèi)容:
“6月10日夜,示范田東南角(老槐樹正西15步),凍土層下挖開,見‘疤臉強’帶人卸車。非土!是桶!黑鐵桶!貼骷髏頭標!郭親至指揮,錢(富民)秘書‘眼鏡張’在場監(jiān)工,言‘縣長指示,深埋壓實,絕密!’”
“后查桶標,骷髏頭下小字:五氯酚鈉原液(危?。┊a(chǎn)地:一農(nóng)廠(已關(guān))批號:…模糊…尾號37”
“疤臉強手下醉酒吹牛:埋完這票,郭總賞錢夠去南邊快活!還說…以前埋過更大的‘貨’在…在…(字跡被水徹底暈開,只剩幾個模糊筆畫,像‘庫’或‘窖’)…底下有‘鐵棺材’!”
“預感大禍!藏此頁!若有不測,此即鐵證!劉愛民絕筆。”
字字泣血!句句驚魂!
“疤臉強!”韓勁松眼中寒光爆射!這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還有那個“眼鏡張”——錢富民的秘書!
“黑鐵桶!骷髏頭標!五氯酚鈉原液!”徐遠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劉愛民親眼目睹了填埋現(xiàn)場!郭四海親自指揮!錢富民的秘書在場監(jiān)工!
還打著“縣長指示”的旗號!
“更大的‘貨’?‘鐵棺材’?”周正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是指農(nóng)藥廠地下那些儲罐?!他可能還知道別的埋藏點?!”
這薄薄一頁紙,浸透了泥水,字跡模糊,卻重逾千斤!
它是劉愛民用生命換來的、指向郭四海和錢富民犯罪核心的鐵證!
它不僅印證了農(nóng)藥廠地下毒庫的存在,更直接鎖定了錢富民參與其中的關(guān)鍵證據(jù)!
“立刻!拍照!高清掃描!原件封存!做司法鑒定!”韓勁松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這份筆記,是突破全案的關(guān)鍵!尤其是‘眼鏡張’監(jiān)工和‘縣長指示’這句!這是能直接釘死錢富民的子彈!”
技術(shù)員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處理筆記本。
“還有,”韓勁松轉(zhuǎn)向徐遠和周正,語速極快,“劉愛民提到的‘疤臉強’手下那句‘鐵棺材’!立刻提審錢樹坤!還有所有在押的豐登打手!重點問這個‘疤臉強’和他手下的去向!特別是那個‘酒后吹?!娜?!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挖出來!劉愛民沒寫完的那個地方,很可能就是另一個埋藏點的線索!”
命令如同疾風驟雨般下達。
整個石嶺鎮(zhèn)的辦案機器,圍繞著這頁染血的筆記,以最高效率瘋狂運轉(zhuǎn)起來。
然而,就在這爭分奪秒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年輕醫(yī)生,推著一輛裝著藥品和器械的小車,低著頭,腳步匆匆地穿過衛(wèi)生院略顯嘈雜的走廊。
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重癥監(jiān)護室的方向,掃過門口守衛(wèi)的民警,掃過臨時指揮室里忙碌的身影。
他的腳步?jīng)]有停留,徑直走向走廊盡頭的開水間。
開水間里空無一人。他迅速反鎖了門,背對著門上的磨砂玻璃,掏出手機。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發(fā)送了一條加密信息:
“魚未死,餌已現(xiàn)。網(wǎng)在收。速斷?!?/p>
信息發(fā)送成功。
他立刻刪除了記錄,將手機卡取出,掰斷,扔進開水爐沸騰的出水口里。
碎片瞬間被滾燙的開水吞沒,消失無蹤。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口罩和帽子,推著小車,若無其事地走出了開水間,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石嶺鎮(zhèn)邊緣,一棟不起眼的農(nóng)家小樓地下室里。
空氣污濁,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汗臭的味道。
唯一的燈光來自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在低矮的頂棚上搖晃,投下晃動的陰影。
郭四海靠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身上昂貴的西裝沾滿了灰塵和褶皺,頭發(fā)凌亂,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困獸般的瘋狂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焦躁。
他腳邊散落著幾個空酒瓶。手機屏幕的幽光映著他扭曲的臉,上面正是那條剛剛收到的加密信息。
“魚未死…餌已現(xiàn)…網(wǎng)在收…”郭四海喃喃地念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jīng)上。
劉愛民沒死!他藏起來的“餌”——那該死的筆記——被找到了!韓勁松的網(wǎng)正在收緊!
“斷…斷…”他猛地將手機狠狠砸在地上!屏幕瞬間碎裂!“斷什么斷?!怎么斷?!人都被他們抓光了!錢富民那個廢物也被看起來了!我拿什么斷?!”
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狹小的地下室里來回踱步,拳頭狠狠砸在粗糙的水泥墻上,留下點點血印。
“老板…冷靜點…”角落里,一個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壯漢低聲勸道,正是被全省通緝的“疤臉強”。
他同樣狼狽,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傲舻们嗌皆凇?/p>
“青山?!”
郭四海猛地轉(zhuǎn)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疤臉強,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我的青山已經(jīng)被人點了!燒了!韓勁松!徐遠!還有那個沒死的劉愛民!他們都得死!都得給我陪葬!”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中的瘋狂漸漸凝聚成一種不顧一切的毀滅欲。
他猛地撲到墻角一個不起眼的帆布包前,瘋狂地翻找著,最終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巴掌大小的黑色物體。
“他們不是要證據(jù)嗎?不是要抓我嗎?”郭四海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癲狂的獰笑,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撫摸著那個冰冷的黑色物體,“好!我給他們!我給他們一個天大的證據(jù)!一個讓他們所有人…包括韓勁松!都永遠閉嘴的證據(jù)!”
疤臉強看到那個黑色物體,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聲音都變了調(diào):“老…老板!您…您要干什么?!那東西…不能動??!會…會出大事的!”
“大事?”郭四海猛地抬頭,眼中閃爍著一種末日般的瘋狂光芒,“現(xiàn)在還不夠大嗎?我要讓它更大!大得讓所有人都兜不?。∽屖瘞X…給我陪葬!”
昏黃的燈光下,郭四海那張扭曲的臉和手中那個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色物體,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困獸的絕望,正將他推向最后的、毀滅性的瘋狂。
石嶺的天空,陰云密布,一場比劇毒污染更恐怖的巨大風暴,正在這陰暗的地下室里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