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嶺鎮(zhèn)派出所長段濤抹了把臉上冰冷的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泥漿,嘴里罵了一句這見鬼的山路。他精瘦干練,皮膚黝黑,套在身上的深藍色老式警用夾克沾滿了泥點。深一腳淺一腳,帶著兩名同樣氣喘吁吁、背著“為人民服務”字樣帆布袋,裝著簡單急救包和對講機的年輕輔警,緊跟著徐遠,在無名溝漆黑崎嶇的山石和荊棘叢里艱難穿行。
手電筒的光柱劈開濃稠的黑暗,光束微弱而搖晃,勉強照亮前方幾步內猙獰的石塊和盤結的樹根。山風嗚咽著從溝壑深處卷來,寒氣刺骨。腳下濕滑的苔蘚和松動碎石讓每一步都充滿危險。
段濤手里緊攥著徐遠交給他的那個彭建偉最后斷線前用手機發(fā)回的含糊其辭位置描述(XX坡下方,有堆倒木),心里直打鼓。這鬼地方,信號時有時無,坐標飄忽得像抓不住的煙。
“徐書記……咱……咱這么摸進去也不是個事兒??!天黑溝深,那伙人要是還在里頭……”段濤喘著粗氣,忍不住小聲提醒。
他干了二十年基層老警,處理過械斗偷牛,這跑到黑漆麻烏的深山溝里找被不明身份人追殺的干部,還是頭一遭,心里直發(fā)怵。
“段所長,”徐遠的聲音在風里有些沉,但異常堅定,深一腳踏在一塊濕滑的巖石上,穩(wěn)住身形,“劉愛民、彭建偉是我們石嶺的干部!更是石嶺這片土地的眼睛!找到他們,活要見人,死……也得把真相帶回去!”
他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把那個從辦公室?guī)淼?、裝著林薇那份關鍵舉報材料的加厚牛皮紙文件袋往懷里裹緊了些,仿佛那是某種象征。懷里的應急值班對講機寂靜無聲,如同凝固的冰。
就在這時,前方帶路的年輕輔警小王小聲喊了一句:“看……那是不是有東西在閃?下面!”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在下方不遠處一處被山洪沖倒的巨大枯木形成的陰暗死角里,一絲極其微弱、時明時滅的熒光在晃動!不是燈光,像是……那種便宜的手搖充電夜光棒發(fā)出的黯淡綠光!
“是彭主任的?!” 徐遠心頭猛跳,段濤也打起精神,一揮手,三人壓低身形,借助巖石掩護,悄然靠近。
濃烈的血腥味隨著靠近撲面而來!還混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鐵銹混合著化學品的詭異臭味!
枯木形成的天然凹陷處,景象凄慘。彭建偉倚靠在半朽的木頭上,眼鏡歪斜碎裂掉落一旁,滿臉是血污和擦傷,干裂的嘴唇泛著青紫,渾身沾滿污泥。他的左側胸前下方靠近肋骨處,衣服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已經(jīng)被某種暗紅色的污漬浸透了一大片,那暗紅色此刻仍在極其緩慢地擴散,觸目驚心!更讓徐遠和段濤頭皮發(fā)麻的是,彭建偉露出的左手手背上,沾染著一些奇怪的、暗藍色的糊狀污跡,看著就極不祥!
而他身下,死死抱著一只市面上常見的、加厚的白色泡沫冷藏箱!那箱子被他抱得死緊,仿佛嵌入身體的一部分。
“彭……彭主任!” 徐遠強壓著翻涌的情緒,幾步搶上前蹲下。段濤和輔警立刻警惕地散開,用手電警惕地掃視四周。
“咳……咳……徐……書記……”彭建偉費力地抬起眼皮,看到徐遠的臉,那雙因痛苦和恐懼而渙散的瞳孔里爆發(fā)出強烈的激動和解脫般的亮光!
他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他一只手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將那只白色冷藏箱往徐遠懷里用力地推了推,那動作耗盡了他最后的力氣,眼神死死地盯著徐遠的臉,帶著無盡的托付。隨后,頭一歪,徹底失去意識,身體軟倒下去。
“快!救人!”徐遠低吼著,一把緊緊接住那冰冷的、卻又沉重如山的箱子。
段濤和輔警小王小劉立刻沖上來。小王小心地扒開彭建偉捂著傷口的手,那暗紅色浸染范圍更大,血雖流得慢了些(可能之前他自己按壓處理過),但人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摸不到脈搏!
更糟的是傷口和手背上那詭異的暗藍污漬,與濃重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失血可能很厲害!血壓肯定非常低了!心臟跳得時斷時續(xù)!”
小劉是當過兩年兵的,學過點戰(zhàn)場急救,聲音發(fā)顫,“還有這藍不拉幾的東西,看著就不像好東西!得立刻送醫(yī)!拖久了神仙也難救!”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救護車還在溝口等著,但抬出這條破溝,至少得半小時!彭建偉現(xiàn)在這狀態(tài),隨時可能斷氣!
段濤臉色鐵青,快速判斷:這地方不能久留!襲擊者可能還在附近!他迅速掏出對講機:“溝口!溝口!人找到了!重傷昏迷!急需急救!快,讓救護車盡可能往里開!到車能到的地方接應!我們馬上抬人出去!小王!把擔架布鋪開!小劉!和我一起搭把手!書記您護好那箱子!” 他當機立斷,用帶來的簡易擔架布和兩根應急帶的硬實樹枝做成了擔架。三人在黑暗中拼盡全力將彭建偉放上擔架,抬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向著來路沖去。
鎮(zhèn)政府后院的干部休息室里,空氣凝滯得像要滴出水來。
林薇在那間加固了門閂的小套間里來來回回踱步,窗外的鐵欄將天空切割成一塊塊灰藍的碎片。桌上食堂送來的飯菜早已冰冷。她毫無胃口,胸中堵著巨石,唯有手指在平板電腦鍵盤上敲擊發(fā)出的噠噠聲,如同她心中翻騰怒火的唯一出口。
她在瘋狂的備份與傳輸。將昨夜強拆孫二伯家的高清視頻片段、幾份核心村民帶著哭腔控訴的原始錄音證詞、甚至她拼死拍到的幾處石泉河上游豐登“處理站”附近可疑排放點的照片(雖然不如彭建偉深入),全部加密打包,上傳到她提前建立的、分布在省外不同服務器的秘密云端。這是她在徐遠那套規(guī)則之外,為石嶺最后留存的、隨時準備引爆的終極備份!
她不相信徐遠!她怕!
門被輕輕敲響。不是看守的內衛(wèi)隊員那種刻板節(jié)奏。
“誰?”林薇警覺得像只炸毛的貓。
“林記者,是我,小周。”門外傳來那熟悉又帶著不安的聲音。
林薇打開門一條縫。小周沒有進,只是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遞了進來——正是她留在書記辦公室的那份舉報材料!
林薇幾乎是搶了過去!心臟狂跳!她立刻撕開封口: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在!補償流水復印件、合同照片、她打印的幾張排污點照片……
所有紙頁都有被翻看過的清晰折痕和指紋油污!徐遠看了!而且……他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他沒有扣留,更沒有試圖做手腳!這一瞬間,林薇一直緊繃的心防被狠狠撞了一下,眼神里的戒備和怨毒出現(xiàn)了一絲細微的裂痕。
“還有,”小周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疲憊和一絲恐懼,“徐書記讓我?guī)Ь湓捊o您:‘暗流未歇,風眼暫安。護好你手里的燈火。’”說完,他不敢久留,匆匆離去。
暗流未歇……風眼暫安……護好燈火……林薇咀嚼著這幾個字,抱著失而復得的文件袋,望向窗外那片被鐵欄分割的天空。徐遠在承認石嶺的危險遠未結束(暗流),他這里(鎮(zhèn)政府大院)表面稍安(風眼),但她的存在和她手中的證據(jù)(燈火)依舊是風暴的核心!他是在……警示?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托付?讓她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證據(jù)?尤其是在彭建偉生死不明、劉愛民不知所蹤的時刻!小周離去時那掩飾不住的恐懼,讓她無法忽視前線巨大的兇險!徐遠竟在這險境中分心用如此隱晦的方式傳遞信息……她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目光投向電腦屏幕上跳動的上傳完成提示。石嶺的真相,此刻就靜靜地躺在她的平板和懷中的紙袋里。
錢樹坤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空調開得再大也驅不散他內心的透骨寒意。桌上攤著兩份文件:
一份是鎮(zhèn)應急辦報來的最新情況:彭建偉重傷垂危(疑似利器或重擊傷,還有不明有毒物質污染)正在縣醫(yī)院搶救,生命垂危!劉愛民失蹤!搜救無果!
一份是縣委辦公室轉發(fā)市府緊急通知的傳真:省環(huán)保廳已組成專項工作組,不日將對石嶺水庫上游區(qū)域進行突擊環(huán)保督察!措辭異常嚴厲!
他癱坐在寬大的皮質椅子里,面如死灰。
手機被捏得發(fā)燙,剛才他瘋狂給郭四海打電話,永遠是那冰冷的“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打給趙天佑,電話通了,卻傳來對方煩躁至極的咆哮:“老錢!你是不是瘋了?我他媽哪知道那個瘋子彭建偉跑哪去了!什么省環(huán)保廳?扯淡!管好你的一畝三分地!別瞎打聽!記住,你跟豐登集團就是正常招商引資合作關系!其他一概不知!” 說完就狠狠掛了電話。
冰冷的絕望像毒蛇纏繞著錢樹坤的脖頸。郭四海把他當狗,扔根骨頭就叫,惹了麻煩就躲!趙天佑更是翻臉無情!
而他傾注了所有身家維系的上任書記、現(xiàn)在的常務副縣長錢富民……錢樹坤哆嗦著手撥過去,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
“富民哥……”錢樹坤剛開口,就聽到錢富民那邊背景音似乎在某個飯局上,他語氣帶著濃濃的不滿和警告壓低聲音:“小坤啊,現(xiàn)在關鍵時期,不要沒事打電話!石嶺那邊的事你讓那個徐遠去操心!省檢是重中之重!記住,你是配合他工作的!管好你自己的手!那些亂七八糟的……統(tǒng)統(tǒng)撇干凈!別再給我惹麻煩!” 電話啪地就掛了,那“撇干凈”三個字像烙鐵燙在錢樹坤心上。
所有人都拋棄了他!郭四海、趙天佑、甚至他最依賴的堂兄!
徐遠那個殺千刀的空降兵,占了他的位置不說,現(xiàn)在更是把他頂在了風暴眼上!
彭建偉的重傷會被算在他這個“治安維穩(wěn)第一責任人”頭上!劉愛民失蹤更是重罪!省環(huán)保廳一旦查實石嶺污染,他作為參與招商、推動項目的鎮(zhèn)長更是首當其沖!仕途完蛋?坐牢?
……想到這些,錢樹坤的褲襠都有些發(fā)濕,一股透骨的寒意讓他牙齒咯咯作響。
恐懼催生了瘋狂的毒芽!巨大的怨恨和不甘像野草般瘋長!憑什么?!他不過是條替主人咬人的狗!憑什么最后的板子全打在他身上?!他要自保!必須要讓天塌下來砸別人!
他的目光像鬼火一樣在辦公室里逡巡,最終死死盯住了墻角那個老式、笨重的鐵皮文件柜。他顫抖著從貼身的襯衣內側口袋里摸出兩把鑰匙。
柜門沉重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哆嗦著手,打開了那個藏在柜子最深處、連他老婆都不知道的小抽屜。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個用報紙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他一層層剝開,最后露出了一個普通的藍色硬塑活頁文件夾。封皮上是手寫的幾個字——“石嶺農(nóng)工扶持專項”。
他翻開文件夾。里面根本沒有扶持文件,而是粘貼整齊的一頁頁……單據(jù)復印件!有模糊但能辨認出是豐登集團印章的業(yè)務結算單復印件(涉及土地整理工程、機械租賃費)、有幾次現(xiàn)金領款的簽名復印件(上面赫然有趙天佑的親筆簽收?。⑦€有幾張錢樹坤自己記錄的潦草日期和金額數(shù)字(如“X月X日,豐趙處,收XX萬元,用于項目協(xié)調”)!甚至還有一張模糊的、似乎是在某次私下場合偷拍的照片。
照片里,一個矮胖的干部模樣的背影,正在和趙天佑碰杯,趙天佑諂媚的笑容極其清晰!
這些紙片東一張西一張,時間跨度有好幾年,有些信息殘缺不全,單獨一張證明力有限。但錢樹坤像倉鼠一樣收集著這些碎片,就是為了今天這樣的絕境!
他如同捧著救命稻草,也像捧著一個劇毒的炸藥包!把這些砸出去,豐登、趙天佑、甚至他那個親愛的“富民哥”……誰都別想干凈!就算不能完全洗脫他自己,也足以拖很多人下水!制造足夠大的混亂和交易籌碼!
他拿出一個新的空白U盤,將這些紙頁一張張放在單位配備的最普通的那種辦公掃描儀上,一一掃描存檔。那單調的掃描燈光,在幽暗的辦公室里無聲閃爍,映著他那張因恐懼和孤注一擲的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
掃描儀的嗡嗡聲像是命運的倒計時,也像是通往地獄深處自保之門被緩緩拉開的猙獰聲響。
石嶺的夜,在彭建偉微弱的脈搏里掙扎,在林薇的備份進度條上流動,在錢樹坤掃描儀冰冷的燈光下閃爍,每一步都踩在搖搖欲墜的命運之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