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嶺鎮(zhèn)派出所后院那間冰冷的審訊室里,空氣像凝固的鉛塊。
慘白的燈光下,錢樹坤的側(cè)影被不銹鋼審訊椅勾勒得異常僵硬。
他低垂著頭,花白頭發(fā)凌亂地搭在汗?jié)竦念~角,手腕被銬在扶手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辦公室里傳來的那聲悶響,如同無形的重錘,砸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每一次回憶都讓他的身體微不可察地痙攣一次。
周正抱著臂,倚在門邊的陰影里,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針,無聲地刺探著錢樹坤佝僂軀殼下的每一下心跳。
兩個年輕民警守在門口,大氣不敢出。
錢樹坤終于抬起頭,臉上只剩下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眼神躲閃著周正銳利的審視。
“周書記…我…我真是想立功啊…”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賬本…賬本肯定是郭四海搞的鬼!他…他太狠了!連我都算計!”他努力擠出一點憤怒,但那憤怒顯得如此空洞,更像是對自身處境的恐懼。
“算計?”周正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寒意,“算計的前提是,你對他有價值,或者說,你對他構(gòu)成威脅。段濤在錢富民縣長‘被學(xué)習(xí)’之后才去找賬本,他進去沒多久就出事。錢樹坤,你覺得,郭四海是怕你手里的賬本,還是怕…你這個人?”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陰影,慘白的燈光將他冷硬的面部線條照得分毫畢現(xiàn),“或者說,他是怕你…這張嘴?”
錢樹坤的瞳孔猛地收縮,如同被強光刺到。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骨節(jié)咯咯作響。
周正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精準(zhǔn)地剝開了他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郭四海不是怕賬本被找到,他是怕錢樹坤這個人,這個掌握著太多核心秘密、又因為靠山突然倒塌而瀕臨崩潰的“知情人”,在恐懼和絕望下,把不該說的都吐出來!
段濤的遇襲,與其說是阻止他拿證據(jù),不如說是一個血淋淋的警告——給錢樹坤的警告:管好你的嘴,否則下一個就是你!
一股冰冷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像毒藤般纏繞上錢樹坤的心臟。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蛛網(wǎng)死死纏住的蟲子,任何掙扎都只會讓絲線勒得更緊。
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砸在冰冷的金屬椅面上。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手機震動聲打破了死寂!
嗡嗡嗡——聲音來自錢樹坤腳邊那堆屬于他的個人物品——一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在塑料籃里微微跳動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錢樹坤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被更深的恐懼淹沒!他早被收繳了通訊工具,這手機在搜查時已經(jīng)確認(rèn)關(guān)機且無卡!怎么可能?!
周正眼神一厲,對門口民警使了個眼色。
民警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從物品籃里取出那個還在震動的手機。
屏幕碎裂,但來電號碼顯示是一串毫無規(guī)律的亂碼。民警按下了免提鍵。
一個經(jīng)過明顯變聲處理、如同電子合成般冰冷怪異的聲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刺耳感,毫無預(yù)兆地在寂靜的審訊室里響起:
“老錢,段濤沒死透,但快了?!?/p>
“不想你老婆孩子跟著你陪葬,就閉上嘴?!?/p>
“想想你兒子在省城哪個小學(xué)…還有你那個在城東‘溫馨’小區(qū)的情人?!?/p>
“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腦子清醒點?!?/p>
“別逼我?guī)湍氵x條死路?!?/p>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
冰冷的電子音消失,留下審訊室里一片死寂的真空。那毫無感情的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過每個人的神經(jīng)。
錢樹坤的臉?biāo)查g褪去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繼而泛起一種不正常的死灰。
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猛地癱軟下去,身體在審訊椅上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不是裝的!
他放在膝蓋上的那只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抬起,塞進嘴里,牙齒狠狠咬住了食指的指關(guān)節(jié)!
用力之大,皮膚瞬間破裂,一絲鮮紅的血珠順著指縫滲了出來!
“啊…啊…”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無法言說的痛苦!
老婆、孩子、情人…還有那個連他自己都快要遺忘、卻一直藏在心底最隱秘角落的私生子!
對方不僅知道,而且精準(zhǔn)地點出了地點!
赤裸裸的威脅!
這是比段濤的遭遇更直接的死亡預(yù)告!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正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如刀鋒,死死盯著幾乎崩潰的錢樹坤。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一步步走近那張不銹鋼審訊椅。
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如同鼓點,敲打在錢樹坤瀕臨斷裂的神經(jīng)上。
錢樹坤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那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徹底剝奪了所有退路的絕望和…毀滅欲!
他猛地張開嘴,發(fā)出嘶啞的咆哮,唾沫星子噴濺:
“我說!我他媽都說!郭四海!他就是個畜生!披著人皮的狼!石泉村那條河!毒!就是他那個農(nóng)藥廠搞的!什么‘無害廢料’?都是他媽的放屁!
五氯酚鈉!他廠子底下!埋著東西!大的!見不得光的!彭建偉和劉愛民查的就是這個!他害怕!所以他動手!弄死他們!”
“錢富民?哈哈!我的好堂哥!我的好縣長!他就是個王八蛋!郭四海送的錢!那些項目!哪次不是他點頭?!他就是郭四海最大的保護傘!什么狗屁理論班?他就是被上面叫去擦屁股的!”
“還有我?我算個屁!我就是條狗!替他們咬人!替他們背鍋!現(xiàn)在好了!靠山倒了!他們要滅我的口!連我家里人都不放過!郭四海!錢富民!你們不得好死——!”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著,語無倫次,涕淚橫流,口水混著嘴角咬出的血沫往下淌。
指關(guān)節(jié)被咬破的地方,血染紅了袖口。
他的精神堤壩徹底崩潰了,將積壓多年的怨毒、恐懼和那些骯臟的秘密,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他不再奢望立功減刑,他只想在被毀滅之前,拖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
周正站在他面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冷靜地記錄著這瀕死野獸的每一句嘶吼。
錢樹坤的咆哮像一柄柄淬毒的匕首,刺破了石嶺權(quán)力場上那層華麗而虛偽的面紗,將深埋于淤泥之下的血腥與腐臭,徹底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之下。
石嶺的天,被這絕望的嘶吼,徹底撕開了一道漆黑的口子。
石嶺水庫上游,廢棄農(nóng)藥廠舊址。
暮色沉沉,巨大的挖掘機鏟斗如同懸在頭頂?shù)臄囝^鍘,投下死亡的陰影。徐遠高舉著那份檢測報告,像舉著一面燃燒的旗幟,與鋼鐵巨獸對峙。
身后,村民們的鋤頭鐵鍬在暮色中林立,沉默的憤怒如同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遠處山路上疾馳而來的車隊,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刺目的燈光,閃爍的警燈紅藍光芒,如同死神的瞳孔,在昏暗的天地間急速放大!
“嗚——嗚——嗚——”
尖銳的警笛聲如同利刃,刺穿了機械的轟鳴和死寂的緊張!
那聲音,帶著一種宣告終結(jié)的威嚴(yán),在山谷間凄厲地回蕩!
所有人——擋路的徐遠、憤怒的村民、挖掘機駕駛室里驚疑不定的安全帽、整個鋼鐵長龍里的打手——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鎖定那幾輛如同猛獸般沖到近前的越野車!
吱嘎——!
刺耳的剎車聲中,三輛墨綠色的越野車帶著飛揚的塵土,以一個近乎粗暴的姿態(tài),在距離對峙雙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猛地停下!車燈雪亮,將破敗的廠區(qū)廢墟和泥土地上的一張張面孔照得慘白一片。
中間那輛車的后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著深灰色夾克、身材中等、面容嚴(yán)肅、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一步跨下車。
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眼神銳利如鷹隼隼,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和不容置疑的肅殺之氣!
他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全場——擋在挖掘機前的徐遠和他手中高舉的報告,身后林立的村民,那懸停在半空的巨大鏟斗,以及那排成一字長蛇、引擎仍在轟鳴的工程車隊!
在他身后,另外兩輛車上迅速下來七八個人,個個穿著深色夾克,神情冷峻,動作干練。
其中兩人迅速展開一面卷軸——那是蓋著巨大鮮紅印章的、省環(huán)保廳聯(lián)合專案組的正式文件!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準(zhǔn)動!”
為首的灰夾克男人聲音不大,卻如同蘊含千鈞之力,清晰地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他根本沒有理會那個探出頭來的安全帽,目光直接越過冰冷的鋼鐵,落在了徐遠身上。
“誰是石嶺鎮(zhèn)黨委書記徐遠同志?”他的聲音沉穩(wěn),聽不出喜怒。
“我是徐遠!”徐遠放下舉著報告的手臂,聲音因為之前的嘶吼而有些沙啞,但依舊堅定。
他認(rèn)出來了!這個為首的男人,正是省環(huán)保系統(tǒng)里以鐵腕著稱、剛被任命為石嶺污染事件專案組組長的韓勁松!
韓勁松的目光在徐遠臉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頷首,隨即轉(zhuǎn)向那份報告。
徐遠立刻上前一步,將那份省環(huán)科院的檢測報告遞了過去。
韓勁松接過報告,沒有立刻看內(nèi)容,目光卻先落在了報告的落款和那枚鮮紅的電子公章上。
他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隨即才低頭,迅速而仔細地翻閱起來。越看,他的眉頭鎖得越緊,臉上那層長途奔波的疲憊被一種冰冷的、山雨欲來的沉凝所取代。
報告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在死寂的現(xiàn)場顯得格外清晰。
挖掘機駕駛室里,安全帽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慘白如紙,握著操控桿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完了。真正能拍死人的角色到了!
韓勁松很快看完了報告。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看徐遠,而是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直射向挖掘機駕駛室里的安全帽!
“四海宏圖建筑?”韓勁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雷霆般的威嚴(yán),“負責(zé)人是誰?!馬上出來!”
安全帽渾身一哆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駕駛室里鉆了出來,腿肚子都在打顫:“領(lǐng)…領(lǐng)導(dǎo)…我…我是現(xiàn)場負責(zé)人李強…”
“李強?”韓勁松向前逼近一步,強大的氣場壓得李強幾乎喘不過氣,“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誰給你們的膽子?!在已被初步定性為重大污染案的現(xiàn)場!在持有省環(huán)科院正式檢測報告、明確要求保護現(xiàn)場的情況下!你們!竟然敢強行沖擊!意圖毀滅證據(jù)?!誰指使的?!”
“我…我們…是…是郭董…郭總…”李強語無倫次,在韓勁松那幾乎要實質(zhì)化的怒火下,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郭四海?”韓勁松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溫度,“好!很好!”
他猛地回頭,對身后一個夾克男厲聲道:“通知下去!立刻控制豐登集團董事長郭四海!凍結(jié)其名下所有銀行賬戶及相關(guān)資產(chǎn)!查封集團總部及所有關(guān)聯(lián)場所!石嶺縣第一農(nóng)藥廠舊址方圓五公里范圍,即刻起由專案組全面接管!實行最高級別封鎖!未經(jīng)許可,擅闖者,視為同案犯處置!”
他的命令清晰、果斷、殺氣騰騰!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在場每一個豐登打手的心上!封鎖!接管!控制!凍結(jié)!查封!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宣告著一個龐大商業(yè)帝國的末日審判!
“還有你們!”韓勁松冰冷的目光掃過李強和他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工程隊員,“所有設(shè)備!所有人員!立刻原地扣押!接受調(diào)查!誰敢妄動,給我按妨礙公務(wù)、毀滅證據(jù)罪拿下!”
李強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上。
完了,徹底完了!郭老板這次,是真的踢到鐵板了!而且是燒紅的鐵板!
韓勁松不再看他們,目光重新落回徐遠身上,那冰冷銳利的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贊許。
他上前一步,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徐遠同志,現(xiàn)場情況你熟悉。從現(xiàn)在起,石嶺鎮(zhèn)黨委政府,全力配合專案組工作!首要任務(wù)——保護好現(xiàn)場!尤其是劉愛民副鎮(zhèn)長筆記里提到的、以及彭建偉同志用生命取回證據(jù)指向的填埋核心區(qū)!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不能再動!”
“是!韓組長!”
徐遠挺直脊背,聲音洪亮。
懸在心頭的巨石轟然落地,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和強烈的使命感同時涌上心頭。
這場慘烈的阻擊戰(zhàn),終于等來了決定性的力量!
他立刻轉(zhuǎn)身,對著身后依舊緊握農(nóng)具、神情震撼的村民們,用盡力氣喊道:“鄉(xiāng)親們!上級工作組到了!這片毒地!不會再有人能動了!我們贏了第一步!”
短暫的沉寂后,壓抑了太久的歡呼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然爆發(fā)出來!
鋤頭鐵鍬被高高舉起,敲擊著地面,發(fā)出沉悶而喜悅的聲響!
張老栓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淌下了滾燙的淚水。
林薇站在人群里,飛快地按動著相機快門,淚水模糊了鏡頭。
她拍下韓勁松冷峻的側(cè)臉,拍下徐遠疲憊卻堅毅的背影,拍下村民們喜極而泣的臉龐,拍下那如同被釘在原地、徹底熄火的鋼鐵長龍。
韓勁松不再理會現(xiàn)場的喧囂,他轉(zhuǎn)身,目光投向暮色深處那片如同巨大傷疤般的農(nóng)藥廠廢墟,眼神凝重如山。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加密號碼。
“老領(lǐng)導(dǎo),我到了?,F(xiàn)場控制住了。情況…比預(yù)想的更糟。五氯酚鈉嚴(yán)重超標(biāo),…初步判斷,地下有重大隱匿污染源,體量可能極其驚人。需要最頂級的專家團隊和設(shè)備,立刻進駐!另外…請求協(xié)調(diào)省廳技偵力量,對郭四海及其核心成員所有通訊進行實時監(jiān)控!他很可能…要狗急跳墻了!”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石嶺的山川。
廢棄的農(nóng)藥廠舊址被專案組的探照燈照得亮如白晝,警戒線層層拉起,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鎖定了這片流淌著毒血的土地。
石嶺鎮(zhèn)派出所的審訊室里,錢樹坤的嘶吼帶來的震蕩余波未消,而真正的風(fēng)暴中心,已然轉(zhuǎn)移。郭四海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在韓勁松抵達的那一刻,已被無形的重炮轟開了缺口。
石嶺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