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著雙胞胎嬰兒車走出機場時,我就知道遲早會遇見凌修遠。五年前他遞給我流產(chǎn)同意書,
說打掉孩子才能繼續(xù)當(dāng)他的金絲雀。我撕碎協(xié)議消失時,他冷笑:“離了我,你活不過三天。
”如今龍鳳胎指著商場廣告牌喊:“媽媽,那個叔叔好像哥哥!
”凌修遠沖過來抓住我手腕:“孩子是誰的?
”我笑著打開手機收款碼:“驗DNA一次五十萬,先付款后采樣。
”推著那輛略顯笨重的雙胞胎嬰兒車,碾過機場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
我后槽牙咬得死緊。五年了。我終于帶著我的兩個小祖宗,踏上了這片土地。
空氣里那股子熟悉的、混雜著塵埃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焦躁的味道,鉆進鼻孔,
瞬間就把我拉回那些個喘不過氣的日夜。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把,悶得慌。
嬰兒車里,哥哥凌嶼正睡得四仰八叉,小嘴微微張著,口水流了一小攤。妹妹凌玥倒是精神,
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
小手不安分地去抓懸掛在車頂那個已經(jīng)有點褪色的毛絨小星星。推著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虛又軟。五年時間,足夠把一個人從里到外碾碎重塑。
當(dāng)初拖著兩個剛出生、比小貓重不了多少的早產(chǎn)兒,
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醫(yī)院里掙扎求生的那種徹骨寒意,至今想起來,骨頭縫里都還冒著涼氣。
我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嬰兒車冰涼的金屬扶手。凌修遠。這個名字像個幽靈,
在我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就無聲無息地纏了上來。我知道,在這座城市,只要他還在,
相遇就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想到,這“遲早”,會來得這么猝不及防,
地點還如此……具有生活氣息。幾天后,家附近的進口超市。下午三四點,人不多。
我目標明確,直奔嬰幼兒用品區(qū)。家里的紙尿褲快告罄了,
凌嶼那小子最近像打開了什么奇怪的開關(guān),用量激增。貨架高,我踮著腳,
伸長手臂去夠最上層那個促銷裝的大包?!皨寢?!”嬰兒車里,凌玥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帶著點興奮的小奶音,在安靜的貨架間顯得格外清晰。我手一抖,
差點把剛摸到的紙尿褲掉地上。低頭看她:“怎么了玥玥?”小家伙坐在車里,
小胖手指著斜前方高處一塊巨大的電子廣告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你看!那個叔叔!
像哥哥!”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搏動。
血液似乎也凝固了,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脖子僵硬地,
一寸寸地順著女兒指的方向,扭了過去。巨大的電子屏幕上,
正輪播著某個金融峰會的新聞片段。鏡頭特寫給了一個男人。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裝,
襯得他肩線平直寬闊。側(cè)臉線條冷硬得像刀劈斧鑿,下頜繃緊,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
鼻梁很高,薄唇抿成一條沒什么情緒的直線。他正微微側(cè)頭聽著旁邊的人說話,眼神深邃,
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習(xí)慣性的審視和掌控感。凌修遠。
五年時光似乎沒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只是那氣場,沉淀得更深,更沉,也更……凍人。
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滅不定。我的呼吸驟然停止,眼前有點發(fā)黑。廣告屏的光亮得刺眼,
映照出我瞬間褪盡血色的臉。胃里一陣翻攪,喉嚨口堵得死死的,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凌嶼確實像他。尤其是那鼻子和抿嘴的神態(tài),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縮小版。
每次看到兒子板著小臉的樣子,
那些被我刻意深埋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就會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皨寢??
”凌玥沒得到回應(yīng),小手扯了扯我的衣角,仰著小臉,有點困惑地看著我慘白的臉色。
我猛地回神,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抓住嬰兒車的推手,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走!立刻!馬上離開這里!“玥玥乖,我們……”我聲音干澀發(fā)緊,
話沒說完,推著車就要調(diào)頭。然而,已經(jīng)晚了。一股強大的、帶著冷冽氣息的壓迫感,
如同實質(zhì)般從側(cè)后方猛地襲來。我的手腕驟然一痛,像是被冰冷的鐵鉗狠狠箍住,
骨頭都要被捏碎?!疤K念慈?”低沉的聲音在我頭頂炸開,每個字都像裹著冰渣子,
砸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成了冰。
那熟悉的、曾讓我沉溺也讓我窒息的氣息,帶著闊別五年的陌生和更深的冷厲,
毫無緩沖地撞進我的感官。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用盡全身力氣想甩開那只手,動作幅度大得差點帶翻旁邊的嬰兒車。凌玥嚇得“呀”了一聲,
小手緊緊抓住了車沿。手腕上的力道紋絲不動,反而收得更緊,痛得我吸了口冷氣。
我被迫抬起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凌修遠就站在我面前,
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細微的血絲,還有那深潭之下翻涌著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驚濤駭浪。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銳利得像是要把我整個人從里到外剖開,一寸寸地檢視。五年了。
他看起來……似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是那副足以吸引所有目光的完美皮囊,
只是眉宇間那股冷峻和上位者的威壓,沉淀得更深,也更迫人。
時間似乎只在他身上雕刻出更深的輪廓,更重的氣勢。他的視線像探照燈,
在我臉上狠狠剮過幾秒,然后猛地向下,死死釘在了嬰兒車里。凌嶼還在呼呼大睡,
小臉睡得紅撲撲的,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凌玥則睜著大眼睛,
好奇又帶著點怯意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渾身散發(fā)著可怕氣息的高大男人。
凌修遠的目光在兩個孩子臉上來回掃視,瞳孔劇烈地收縮著,呼吸明顯變得粗重起來。
他抓著我的手,力道大得我懷疑骨頭下一秒就要裂開?!昂⒆樱俊彼麖难揽p里擠出兩個字,
聲音沙啞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和某種被狠狠愚弄的戾氣,
“誰的?”手腕上的劇痛讓我倒抽一口涼氣,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上眼眶。但心里的那股火,
那被強行壓抑了五年的委屈、憤怒和不甘,被這熟悉的、居高臨下的質(zhì)問徹底點燃了。痛?
這痛,比起當(dāng)年躺在冰冷手術(shù)臺上,看著醫(yī)生拿著器械走過來時那種滅頂?shù)慕^望,
算得了什么?比起早產(chǎn)生下他們,在生死線上掙扎時,身邊空無一人,
只有異國醫(yī)院慘白刺眼的燈光,又算得了什么?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底那點水光已經(jīng)被逼退,只剩下冰冷的嘲諷和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尖銳。
我甚至扯動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極其虛假、極其刺眼的笑容?!傲杩?,五年不見,
”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點刻意的輕快,只是那平靜底下是凍硬的冰層,
“您還是這么……貴人多忘事?”他眉頭擰得死緊,眼神銳利如刀。我不再看他,
空著的左手慢條斯理地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解鎖,指尖在屏幕上劃了幾下,
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然后,我把屏幕舉到他眼前,幾乎要貼到他高挺的鼻梁上。
屏幕上,赫然是一個清晰無比的收款碼。“想知道?”我微微歪頭,笑容更盛,
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惡意,“簡單。驗DNA,一次五十萬。童叟無欺,先付款,后采樣。
支持掃碼支付,秒到賬?!笨諝馑查g凝固了。超市里輕柔的背景音樂還在響著,
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卻像是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窟。周圍的貨架、商品、燈光,
都成了模糊而遙遠的背景板。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凌修遠的臉,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所有血色。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死死地釘在我舉著的手機屏幕上,
那刺眼的二維碼,像是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掌控一切的俊臉上。
震驚、錯愕、被羞辱的狂怒……無數(shù)種情緒在他眼中劇烈地翻滾、碰撞,
最終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寒冰和戾氣。他抓著我手腕的力道,
驟然加重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我甚至聽到了自己腕骨不堪重負發(fā)出的細微呻吟,
尖銳的疼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但我死死咬著下唇內(nèi)側(cè),嘗到了鐵銹味,
硬是沒讓自己哼出聲,也沒讓臉上那刺眼的笑容垮掉半分?!疤K念慈,”他開口了,
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你找死。
”那冰冷的字眼砸在臉上,反而像火星濺進了滾油。我手腕疼得快斷掉,
可心里憋著的那股邪火,燒得比這疼更烈。五年,整整五年!
那些被他輕飄飄一句話就打入地獄的日子,
那些抱著兩個早產(chǎn)兒在異國醫(yī)院里哭到昏厥的夜晚,
那些刷爆信用卡、低聲下氣求人看孩子臉色才換來一點微薄收入的屈辱……全都翻涌上來。
“找死?”我嗤笑出聲,聲音因為疼痛和憤怒有點抖,但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釘子,
狠狠釘回去,“凌總,現(xiàn)在可是法治社會,大庭廣眾的,您想干什么?像五年前一樣,
再塞給我一張流產(chǎn)同意書?”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鉗著我手腕的手指似乎松了那么一絲絲縫隙,但眼中的冰寒風(fēng)暴更盛。“你說什么?
”他聲音里的壓迫感幾乎凝成實質(zhì)?!罢f什么?”我毫不退縮地迎上他吃人的目光,
手腕的劇痛讓我額角滲出冷汗,但臉上的笑卻越發(fā)尖銳刻薄,“我說,
凌總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五年前,您助理親手遞給我的那份‘禮物’,
那份簽好您大名、逼我打掉肚子里‘野種’才能繼續(xù)當(dāng)您籠子里金絲雀的協(xié)議,您忘了?
”我喘了口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撞擊著那些陳年的傷口,
痛得我指尖都在發(fā)麻:“您當(dāng)時怎么說的來著?哦,
想起來了——”我模仿著他當(dāng)年那種冰冷、輕蔑、不帶一絲人味的腔調(diào),
一字一句地復(fù)述:“‘蘇念慈,離了我,你活不過三天。乖乖簽字,打掉,
你還能過回以前的日子?!泵恳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反復(fù)切割。說出口的瞬間,
五年前那種滅頂?shù)慕^望和心死,又一次清晰地攫住了我。凌修遠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了,
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和鐵青。他死死地盯著我,
眼神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東西——震驚、茫然、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徹底打敗認知的暴怒。
他抓著我的手,力道時松時緊,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拔摇瓘膩頉]給過你這種東西!
”他幾乎是低吼出來,聲音帶著一種被冤枉的狂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呵?!蔽页冻鲆粋€極其難看的笑,眼淚終于控制不住,混著冷汗一起滾落下來,
砸在冰冷的地磚上,“重要嗎?凌修遠,不重要了!是你親手給的,還是你授意的,
對我來說,有區(qū)別嗎?結(jié)果都一樣!我簽了字,如你所愿地‘消失’了,滾得遠遠的!現(xiàn)在,
你又憑什么來質(zhì)問我孩子是誰的?”我猛地用力,幾乎是拼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甩!
手腕上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但終于掙脫了他鐵鉗般的禁錮。
皮膚上瞬間浮現(xiàn)出幾道深紅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半x我和我的孩子遠點!”我聲音嘶啞,
帶著哭腔,卻異常兇狠,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我一把將嬰兒車護在身后,
像護著最后的兩塊珍寶,胸膛劇烈起伏著,怒視著他。凌修遠站在原地,
高大的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周身散發(fā)著駭人的低氣壓。他看著我手腕上刺眼的紅痕,
又看向嬰兒車里被嚇到、小嘴癟著快要哭出來的凌玥,
還有依舊在熟睡、對此一無所知的凌嶼,眼神劇烈地變幻著。
震驚、暴怒、還有一絲極其陌生的……無措?“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就在這時,一直癟著嘴強忍著的凌玥,大概是看到媽媽哭了,
又被這個可怕叔叔嚇到,終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奶音撕心裂肺,
充滿了恐懼:“媽媽!媽媽!怕!嗚嗚嗚……”這哭聲像一把尖刀,瞬間劃破了凝固的空氣,
也刺得我心臟猛地一抽。我顧不上手腕的疼和臉上的淚痕,立刻蹲下身,
手忙腳亂地把小女兒從嬰兒車里抱出來,緊緊摟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
聲音哽咽地哄著:“玥玥乖,玥玥不怕,媽媽在,媽媽在呢……不怕啊,
壞叔叔我們不理他……”凌嶼也被妹妹的哭聲吵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
茫然地看著眼前混亂的場景,小臉上寫滿了懵懂。凌修遠看著這一幕,
看著我把兩個孩子緊緊護在懷里、如同驚弓之鳥般防備著他的樣子,
他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灰敗的慘白。他高大的身軀微微晃了一下,
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但看到我瞬間抱緊孩子、充滿敵意和戒備的眼神,
那一步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他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深不見底的黑眸里,
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痛苦的情緒,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他心里轟然倒塌。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們一眼,那目光沉得像是要把我們?nèi)说哪涌踢M靈魂深處。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大步離開,背影僵硬得如同石雕,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決絕,
很快消失在貨架的盡頭。直到那迫人的氣息徹底消失,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抱著還在抽噎的凌玥,靠著冰冷的嬰兒車,緩緩滑坐在地上。手腕上的劇痛,心里的鈍痛,
還有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一起涌了上來。凌嶼爬過來,伸出小手,笨拙地擦著我臉上的淚痕,
奶聲奶氣地問:“媽媽,不哭……那個叔叔,壞?”我緊緊摟住兩個孩子,
把臉埋在他們帶著奶香味的柔軟頭發(fā)里,無聲地點點頭,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是啊,壞。
壞透了。那天之后,凌修遠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但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和能力,
消失只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他需要時間,
去查證我丟給他的那個爆炸性消息——那份流產(chǎn)同意書。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他。
生活像上緊的發(fā)條,帶著兩個孩子,
找房子、添置生活用品、聯(lián)系幼兒園……每一件瑣事都足以耗盡精力。
手腕上的淤青過了快一周才消下去,留下淡淡的黃印子,像個丑陋的烙印,
時刻提醒著我那場猝不及防的重逢。一周后的下午,陽光正好。
我?guī)е鑾Z和凌玥在小區(qū)附近的小公園里玩滑梯。凌玥膽子小,只敢玩矮矮的塑料滑梯,
凌嶼則像個小猴子,在稍微高點的組合滑梯上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媽媽!你看我!
”凌嶼爬到最高處,興奮地朝我揮手。我笑著應(yīng)了一聲:“慢點,嶼嶼!”就在這時,
一道高大的陰影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擋住了我面前的陽光。熟悉的氣息,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感。我的心猛地一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不用抬頭,
也知道是誰。凌修遠站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他沒穿西裝,只著一件簡單的黑色襯衫,
領(lǐng)口微敞,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幾天不見,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
眼下帶著明顯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整個人透著一股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頹敗的沉重。他的目光越過我,
死死地落在不遠處滑梯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凌嶼身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探究,
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凌嶼正好又從滑梯上溜下來,咯咯笑著跑向我。
一抬頭,也看到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擋著陽光的“壞叔叔”。小家伙臉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來,
下意識地往我身后縮了縮,小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褲腿,大眼睛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好奇?
凌修遠的目光艱難地從凌嶼身上移開,落回到我臉上。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發(fā)出聲音,沙啞得厲害:“那份協(xié)議……不是我簽的。”他頓了頓,
眼神銳利地盯著我,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急于剖白自己的迫切:“我查了。五年前,
就在你……離開之前,我的簽名章丟失過一天。負責(zé)給你送協(xié)議的助理,
是我堂妹凌薇安插在我身邊的人?!泵恳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凝滯的空氣里。
我抱著凌玥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凌薇?
那個總是用甜美笑容掩飾著刻薄眼神、看我的目光永遠帶著居高臨下和不屑的凌家大小姐?
她一直視我這個“攀附”她堂哥的灰姑娘為眼中釘。這個解釋……邏輯上說得通。
凌薇有動機,也有能力做到。那個助理,我記得,確實對凌薇言聽計從??墒恰砹恕?/p>
太晚了。我扯了扯嘴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一絲波瀾也無。
“哦?!蔽业貞?yīng)了一聲,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他說的是一件與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所以呢?”凌修遠大概沒料到我是這種反應(yīng)。
他眼中那份急于證明的清白和壓抑的痛苦瞬間被錯愕取代,隨即又被一種更深的焦躁覆蓋。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蘇念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根本不知道你懷孕!更不可能讓你去打掉孩子!”他的聲音不自覺拔高,
帶著一種被誤解的憤怒和委屈,引得旁邊幾個帶孩子的家長好奇地看了過來。
我懷里的凌玥被這突然提高的聲音嚇到,小身子一抖,往我懷里鉆得更深了。
凌嶼也緊張地抓緊了我的褲子?!傲栊捱h!”我立刻側(cè)身,將兩個孩子更嚴密地擋在身后,
像護崽的母獅,眼神冰冷銳利地刺向他,“你嚇到孩子了!這里是公園,
不是你的總裁辦公室!”他被我眼中的冰冷和戒備刺得一窒,腳步硬生生頓住,
臉上閃過一絲狼狽。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制翻騰的情緒,聲音放低了些,
卻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固執(zhí):“跟我談?wù)劇D畲?,我們好好談?wù)劇U覀€安靜的地方,
就我們兩個?!薄皼]什么好談的?!蔽业穆曇魯蒯斀罔F,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孩子是我的,跟你沒關(guān)系。五年前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以后,也永遠不會有關(guān)系。凌總,
請你離開。”“蘇念慈!”他眼中壓抑的痛苦終于爆發(fā),染上了一絲猩紅,
那是一種被徹底拒絕、被強行割裂的狂怒和絕望,“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
你憑什么……”“憑我是他們的媽!”我厲聲打斷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如同磐石,“憑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醫(yī)院里,
把他們從保溫箱里抱出來!憑我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喂奶換尿布,
抱著發(fā)燒的他們整夜不敢合眼!憑我一個人,打三份工,累到站著都能睡著,
也要把他們養(yǎng)得白白胖胖!這五年,你在哪里?凌修遠,你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的質(zhì)問像連珠炮一樣砸過去,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
積壓了五年的委屈、憤怒和獨自支撐的辛酸,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出來。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來,但我死死咬著牙,不讓它掉下來。凌修遠被我吼得僵在原地,
臉色慘白如紙。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反駁不了。那些質(zhì)問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也燙在他遲來的、蒼白無力的“真相”上。他看著我身后緊緊依偎著我的兩個孩子,
看著凌嶼那張和他酷似的小臉上懵懂又帶著點害怕的神情,
看著凌玥埋在我懷里微微顫抖的小身子,他眼中的猩紅慢慢褪去,
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灰敗。他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
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最終,他沒有再說一個字。
只是用那雙承載了太多復(fù)雜情緒、痛苦得幾乎碎裂的黑眸,
深深地、絕望地看了我們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告別,又像是在刻下永恒的印記。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背影倉皇而狼狽,幾乎是逃也似的,大步離開了小公園。
陽光落在他僵直的脊背上,卻驅(qū)不散那股沉重的、近乎死寂的孤獨和絕望。
看著他消失在公園入口的背影,我緊繃的身體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松懈下來。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我蹲下身,把兩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緊緊摟進懷里。
“媽媽……”凌嶼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臉,“壞叔叔走了……不怕。
”凌玥也抬起頭,大眼睛里還含著淚花,帶著哭腔小聲說:“媽媽,
不哭……”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涌上來的酸澀狠狠壓下去,努力對他們擠出笑容:“嗯,
不怕。壞叔叔走了。媽媽帶你們?nèi)ベI小蛋糕吃,好不好?”“好!
”兩個小家伙立刻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暫時忘記了剛才的恐懼。我牽著他們的小手,
慢慢往公園外走。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凌修遠知道了真相,
也知道了孩子是他的。但這,僅僅只是開始。以他的性格,絕不可能就此放手。更大的風(fēng)暴,
還在后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凌修遠沒有再來找我。但那種無形的壓力,
卻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wǎng),無處不在。先是房東突然打來電話,帶著十二萬分的歉意,
說房子被他兒子結(jié)婚急用,不能再租給我們了,愿意雙倍賠償違約金。緊接著,
我好不容易托朋友聯(lián)系上、本來談得差不多的那家口碑不錯的私立幼兒園,
園長也親自打來電話,委婉地表示名額已滿,非常抱歉。
我站在剛剛布置好、還沒來得及住熱乎的“新家”客廳里,看著打包了一半的紙箱,
聽著電話那頭園長公式化的歉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指尖冰涼,
手機都差點握不住。這算什么?溫水煮青蛙?用這種不動聲色卻精準打擊的方式,
逼我走投無路,然后乖乖把孩子送到他面前?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好,凌修遠,
你夠狠。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怒和恐慌。不能慌,蘇念慈,絕對不能慌!為了孩子,
你也得撐??!找新住處刻不容緩。我抱著手機和電腦,像瘋了一樣刷房源信息,
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最終,在距離市區(qū)很遠的一個老舊小區(qū),
找到了一套頂樓帶小露臺的一居室。房子很小,墻壁有些斑駁,樓道里光線昏暗,
但租金便宜得可憐,幾乎是之前那套的一半。簽合同的那天,
房東是個滿臉皺紋、眼神卻透著精明的老太太,上下打量著我,
又看看我腳邊乖乖站著、好奇打量新環(huán)境的兩個孩子,咂咂嘴:“不容易啊,
一個人帶倆小的。頂樓夏天熱冬天冷,水管有時候還不太靈光,你……能行?
”我扯出一個疲憊卻堅定的笑容:“沒事,阿姨,能住就行。謝謝您。
”老太太沒再多說什么,收了押金和租金,把鑰匙給了我。搬家那天,我一個人,
像只不知疲倦的螞蟻。大的行李箱,小的收納箱,嬰兒車,兒童餐椅……一趟又一趟,
往返于老舊的、沒有電梯的七層樓梯。汗水浸透了頭發(fā)和后背的衣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雙腿像灌了鉛,每抬一次都沉重?zé)o比,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酸脹發(fā)抖。
凌嶼和凌玥很乖,坐在樓梯拐角的小板凳上,那是之前住戶遺棄的。
凌嶼抱著他的小汽車玩具,凌玥則安靜地翻著一本圖畫書。偶爾,凌嶼會抬頭,
奶聲奶氣地問:“媽媽,累不累?嶼嶼幫你拿!
” 說著就要去抱旁邊一個對他來說過于沉重的小收納盒。“不用不用,嶼嶼乖,
你和妹妹坐著等媽媽就好?!蔽亿s緊制止他,喘著粗氣對他笑,心卻酸得一塌糊涂。
當(dāng)最后一件行李拖進那個狹小、彌漫著淡淡霉味的新家,我整個人癱倒在冰涼的地板上,
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痛。凌玥爬過來,
用她柔軟的小手,笨拙地幫我擦汗:“媽媽,喝水。
”她把一直抱在懷里的、只剩小半瓶的兒童水杯遞到我嘴邊。我張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