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挾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初夏的燥熱，
一股腦兒灌進市民政局那扇巨大的、擦得锃亮的玻璃旋轉門。門內，
強勁的中央空調正嘶嘶地吐著冷氣，試圖將這份暑意粗暴地摁下去，
卻只在大廳入口處形成了一股冷熱交織、令人不適的渦流。林遠就站在這股渦流的邊緣，
懷里抱著一束幾乎要遮住他上半身的紅玫瑰。九十九朵，沉甸甸的。花店老板精心包裝過，
墨綠色的硬質包裝紙，暗金色的緞帶，襯得那些含苞待放或已然盛開的紅玫瑰，
如同凝固的、飽滿欲滴的血液?；ò晟夏Y的細小水珠，在冷氣的吹拂下微微顫動，
折射著頭頂慘白的燈光，散發(fā)出一種過于濃郁的、甜得發(fā)膩的香氣，固執(zhí)地鉆進林遠的鼻腔，
甚至蓋過了空氣里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兒。他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
粗糙的包裝紙邊緣硌著他的小臂，發(fā)出輕微的、干燥的窸窣聲。這香氣，這沉甸甸的觸感，
都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他心里某個早已習慣性忽略的角落，此刻竟不合時宜地、微微地發(fā)燙。
七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一個有些悶熱的下午，也是在這個大廳，
他捧著一束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奢侈的、只用了簡單玻璃紙包裹的十一朵玫瑰，
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襯衫濕了一片，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
他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焦灼地伸長脖子，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
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棉布連衣裙的蘇晚出現(xiàn)了，她小跑著過來，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
臉頰因為奔跑和羞澀泛著健康的紅暈?？吹剿掷锏幕ǎ难劬λ查g彎成了月牙，
亮晶晶的，像盛滿了碎鉆。她冰涼的手指接過花束時，
偷偷地、飛快地、帶著點惡作劇般的力道，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
那點細微的、帶著羞澀與篤定的觸碰，像一道滾燙的烙印，
深深地刻進了他年輕生命的紋理里，成為后來無數(shù)個平凡日夜里的定海神針。七年了。
整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林遠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大廳。這里比他記憶中似乎更明亮，
也更嘈雜了。墻壁上貼著醒目的指示牌：“結婚登記”窗口排著蜿蜒的長隊，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緊張、喜悅、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甜膩氣息，
像發(fā)酵過度的蜜糖；“離婚登記”窗口則顯得冷清些，偶爾有人進出，氣氛凝重，
仿佛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低氣壓。
、印刷精美的海報上——為慶祝金婚、銀婚以及結婚紀念日的新人提供免費紀念照拍攝服務。
海報上，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依偎著，臉上的皺紋里都堆滿了平和的笑意，
沉淀著歲月靜好的重量。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在他心里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他特意請了半天假，
揣著這個小小的、甚至有些俗氣的驚喜，沒告訴蘇晚。他想，七年了，是該有點儀式感。
補拍一張結婚照，替換掉床頭柜上那張已經有些泛黃卷邊、記錄了當年青澀笑容的合影，
應該不錯。他甚至在路上反復練習了臺詞，想象著蘇晚看到這束花和他這個提議時，
會是怎樣一種表情——驚訝？嗔怪他亂花錢？還是像當年一樣，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
帶著點小得意地說：“算你有良心?！?？冷氣似乎開得更足了，
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他微微側身，試圖避開頭頂那過于強勁的風口，
視線卻不經意地、帶著點旁觀者的好奇，掠過旁邊那條“結婚登記”的長隊。
隊伍移動得很慢，像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穿著嶄新白襯衫、打著別扭領帶的年輕男孩，
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和緊張；穿著精致小禮服裙、妝容完美的女孩，依偎在伴侶身邊，
低聲私語，偶爾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銀鈴般的輕笑聲。
還有一對穿著情侶款T恤的大學生模樣的情侶，旁若無人地十指緊扣，眼神膠著，
仿佛世界只剩下彼此。
空氣中漂浮著新衣的漿洗味、香水的后調、以及一種名為“幸福”的、抽象又具體的味道。
就在那片晃動的、鮮亮的、充滿生機的色彩和人影中，
一個側影毫無預兆地、極其突兀地、帶著毀滅性的精準，撞進了他的視網膜。
那是一種超越所有邏輯和理智的瞬間辨認。不需要看清全貌，不需要任何細節(jié)佐證，
頸露出的、他親吻過無數(shù)次的、小巧的頸椎骨凸起；僅僅是她習慣性將左側發(fā)絲別到耳后時，
手腕微微向內翻的那個獨特角度；僅僅是她站立時，
左腳尖習慣性微微向外點地的姿勢……這些深入骨髓的、被時間打磨成本能的熟悉感，
在萬分之一秒內引爆了他腦海里的所有警報系統(tǒng)，轟鳴作響！蘇晚。林遠的心臟，
像被一只從冰窖里伸出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緊！血液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撞，
直沖頭頂，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僵硬地站在原地，
視線如同被強力磁石吸附，死死地鎖住那個方向，
雙腳像被無形的強力膠水牢牢地釘在了冰涼光滑的瓷磚地面上。是她。絕對是她。
她今天穿了一條他從沒見過的淺杏色連衣裙。真絲面料，泛著柔滑的光澤，剪裁極其精良，
完美地勾勒出她依然纖細卻更顯成熟的腰線曲線。她的頭發(fā)精心地盤在腦后，
用一枚小巧的珍珠發(fā)卡固定，露出光潔修長的脖頸，顯得優(yōu)雅而知性。她微微側著頭，
正對著身邊一個穿著筆挺深灰色定制西裝的男人說著什么。男人身形高大，肩寬腿長，
側臉線條冷峻分明，鼻梁高挺，下頜線如同刀削斧鑿，
透著一股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精英感和壓迫感。蘇晚的唇角向上彎著，
是一個林遠無比熟悉的、帶著點狡黠又混合著依賴意味的笑容——那是過去七年里，
每當他笨拙地給她制造了小驚喜，或者在她撒嬌耍賴時無奈妥協(xié)后，
她臉上才會綻放的那種笑容。此刻，那笑容正清晰地對著另一個男人。那男人伸出手，
極其自然地環(huán)住了她的腰，手掌貼合著她腰側柔軟的曲線，姿態(tài)親昵而充滿占有欲，
仿佛在宣告著不容置疑的所有權。林遠只覺得一股凜冽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比大廳里開到最強的冷氣更甚百倍、千倍！那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思維。
他下意識地向前踉蹌了一步，懷里的玫瑰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擠壓得發(fā)出沉悶的呻吟，
幾片脆弱的花瓣無聲地飄落，墜向地面。就在這踉蹌的瞬間，像是某種殘酷的巧合，
又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審判，蘇晚恰好微微轉過了臉。時間，
在這一刻被按下了絕對靜音、絕對靜止的暫停鍵。四目相對的剎那，
林遠清晰地看到了蘇晚眼中如同被滾燙烙鐵狠狠燙過般的、巨大而純粹的驚愕！
那驚愕瞬間轉化為鋪天蓋地的慌亂，瞳孔猛地收縮，像是受驚的鹿。
那彎起的、帶著笑意的唇角瞬間僵住，隨即如同被凍結的湖面，
飛快地抿成一條平直而冰冷的線。那點虛假的、對著身邊男人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種被最不堪的秘密當場撞破的狼狽，
和一種在電光火石間迅速武裝起來的、近乎冷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她顯然，
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在此時此刻，以這樣的方式看到他。
那個叫陳嶼的西裝男人也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蘇晚的異樣和瞬間僵硬的身體。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順著蘇晚的視線看了過來。
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鋒，短暫地在林遠身上和他懷里那束刺目的紅玫瑰上停留了一瞬，評估，
判斷。隨即，他幾乎是本能地收緊了環(huán)在蘇晚腰間的手臂，
將她更緊地、更密不透風地貼向自己堅實的胸膛。
那是一個無聲的、充滿力量和警告意味的宣告：她是我的。林遠的目光卻像失控的探照燈，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偏執(zhí)，死死地釘在蘇晚身上，
瘋狂地、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能將他徹底打入地獄的殘忍細節(jié)。他首先看到了她的手。左手，
無名指。那個位置，曾經牢牢圈著一枚樸實無華的鉑金素圈婚戒——那是他們當初拮據(jù)時，
他用攢了三個月的加班費買的，內圈刻著兩人名字的縮寫和結婚日期。七年了，
戒指早已被摩挲得溫潤光滑，如同他們平淡卻自認為安穩(wěn)的日子。此刻，那個位置空空蕩蕩，
皮膚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戒痕，像一道微弱的、即將被抹去的傷疤。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右手中指上，一枚嶄新的、造型極其夸張奪目的鉆戒！主鉆碩大，
在民政局頂燈慘白的強光照射下，折射出無數(shù)道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如同無數(shù)根淬了劇毒的細針，狠狠扎進林遠的瞳孔，刺得他眼球生疼，視線瞬間模糊。
視線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向上移動，掠過她光潔的鎖骨?？拷髠燃绺C的地方，
一小塊方形的肉色創(chuàng)可貼，像一塊丑陋的、欲蓋彌彰的補丁，突兀地貼在那里。
林遠太清楚那下面會是什么了。那個位置……是蘇晚的敏感點之一。戀愛時，
他總愛在那個位置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帶著點少年人笨拙的占有欲。結婚后，偶爾情濃時，
她也會調皮地咬著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嘟囔：“做個記號，林遠，
你是我的……” 那親昵的、帶著微微刺痛的觸感，仿佛還清晰地殘留在他的皮膚記憶里，
帶著體溫和心跳的回響。如今，這枚小小的創(chuàng)可貼，像一記無聲的、用盡全力抽過來的耳光，
響亮地、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臉上，
抽碎了他所有關于“七年之癢不過是庸人自擾”的自我安慰，
抽碎了他對這段婚姻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原來癢是真的，
只不過癢的不是他們共同經營的生活，而是她急于掙脫他這道無形枷鎖的心。
喉嚨里像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木炭，又干又痛，灼燒感一直蔓延到胸腔。林遠張了張嘴，
試圖發(fā)出一點聲音，哪怕是一聲質問，一句“為什么”，或者僅僅是呼喚她的名字。
但所有的力氣都被身體內部劇烈的搖晃和腳下地面瘋狂塌陷的感覺抽空了。他只能像個啞巴，
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死死地、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絕望，
盯著蘇晚的眼睛。那雙曾經盛滿了星光、盛滿了對他依賴和愛意的眸子，
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壁壘和急于逃離的倉皇。他在那片冰冷的壁壘后徒勞地搜尋著，
想找出一點點解釋，
一點點哪怕最微小的、能推翻眼前這荒誕絕倫、將他打入地獄的現(xiàn)實的破綻。
蘇晚的眼神閃爍得更厲害了，她飛快地、幾乎是狼狽地避開了他灼熱得能燙傷人的目光，
側過頭，緊盯著前面排隊人的后腦勺，白皙的下巴線條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周圍新人喜悅的交談聲、工作人員公式化的詢問聲、甚至空調的嘶嘶聲，
仿佛都被一層厚厚的隔音玻璃隔絕了，
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蘇晚那急促得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呼吸聲（或者這只是他的想象？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終于，蘇晚像是終于積攢夠了勇氣，
或者說是破罐子破摔后豁出去的決絕，猛地重新轉過臉看向林遠。
那眼神里的慌亂被一種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甚至……帶著點如釋重負的輕松？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林遠？”她的聲音不大，
卻像淬了冰的針，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刺穿了周圍所有的嘈雜，
精準地扎進他的耳膜深處。語調平淡無波，沒有一絲起伏，
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發(fā)生在陌生人身上的小事，“正好，省得我再專門通知你了。
”省得通知？通知什么？通知她今天在這里，挽著另一個陌生的男人，
在“結婚登記”的窗口前排隊，準備成為別人的合法妻子？林遠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像有無數(shù)只憤怒的蜜蜂在里面橫沖直撞。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涂抹上油彩的小丑，傻乎乎地抱著自以為珍貴的禮物，
闖進了別人的加冕典禮。他精心準備的紀念日驚喜——那束玫瑰，
那個補拍結婚照的想法——此刻都變成了最惡毒、最響亮的諷刺，
在他耳邊瘋狂地嘲笑他的愚蠢和遲鈍。那個西裝男人，陳嶼，適時地開口了。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倨傲和一種對“既定事實”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