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家被滅門那夜,仇人用劍指著我說:“記住這面具,長大了來報仇。
”十年后我成為他最信任的義子。他壽宴上,三大門派突然發(fā)難指認他是當年滅門慘案真兇。
我笑著亮出盟主令:“爹,他們說的盟單,其實在我這里?!彼粗倚渲谢涞拿坊ò电S,
突然大笑:“好孩子,你果然像我?!痹鹿庀挛掖魃厦婢?,劍鋒染血:“你教得好。
”---冰冷的雨,像是老天爺潑下的墨汁,又沉又重,砸在青石板上,
濺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諝饫锶麧M了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還有木頭被燒焦的嗆人糊味,
這兩種味道擰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喉嚨口,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一把生銹的刀子。
我縮在爹娘冰涼僵硬的尸體后面,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
溫熱的血從爹身上流出來,浸透了我單薄的衣衫,
那黏膩的、帶著最后一點余溫的液體緊緊貼在我的皮膚上,燙得我直哆嗦。
透過爹娘身體交錯的縫隙,我死死盯住那個站在庭院中央的人影。他很高,
像一截冰冷的鐵塔杵在血泊和廢墟里。雨水沖刷著他臉上那張慘白的、毫無表情的鬼臉面具,
面具上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深不見底。雨水順著他握劍的手往下淌,
混著劍身上尚未干涸的暗紅血水,一滴,一滴,砸落在腳下翻騰著血沫的水洼里,
發(fā)出輕微又驚心動魄的“嗒、嗒”聲。他拖著那把劍,劍尖刮過濕滑的石板,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步一步,朝我藏身的角落走來。
每一步都踩在我瘋狂擂鼓的心跳上。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條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骨頭縫,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瘋狂磕碰的“咯咯”聲,在死寂的雨夜里清晰得刺耳。
他停在了我面前,高高在上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面具上那兩個黑洞俯視著我,
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他手中的劍緩緩抬起,冰冷、濕滑的劍尖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
輕輕抵住了我劇烈起伏的胸口?!坝涀∵@張臉,”他的聲音從面具后傳出來,沙啞、冰冷,
沒有一點起伏,像是從九幽地獄里擠出來的風,“長大了,來找我報仇。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楔進我年幼的骨髓深處。劍尖的寒意穿透薄薄的衣衫,
刺得我胸口一片麻木。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自己血的咸腥味,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把那慘白的面具、那冰冷的劍尖、那無情的黑窟窿,一點不差地刻進了靈魂最深處。
他手腕一抖,劍尖離開了我的胸膛。他再沒看我一眼,轉身,拖著那把滴血的劍,
黑色的身影無聲地融入了瓢潑大雨和彌漫的硝煙之中,只留下庭院里遍地的尸體,
燒塌的屋梁發(fā)出的最后呻吟,還有那“嗒、嗒”的、漸漸遠去的血滴聲。十年光陰,
足以讓一個在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孩童,褪去所有怯懦和天真,淬煉成一柄沉默而鋒利的劍。
“義父,您要的參湯。”我微微弓著腰,雙手捧著一只溫潤的白玉盅,
穩(wěn)穩(wěn)地放在沈千山身側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動作輕緩得沒有一絲聲響,
連盅底接觸桌面的聲音都幾不可聞。我的目光低垂,視線恭敬地落在自己青布鞋的鞋尖上,
溫順得像一頭被馴服了爪牙的幼獸。書案后,沈千山正凝神看著一幅展開的畫卷。
畫是空白的,只有幾筆淡墨勾勒的遠山輪廓,顯得異常古怪。他并未抬頭,
只從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嗯聲,枯瘦的手指在畫軸的邊緣無意識地摩挲著,
那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專注。
“藥王谷的秦長老前日托人送來了新煉的‘九轉護心丹’,說是孝敬義父的。
”我繼續(xù)低聲稟報,聲音平穩(wěn),如同在敘述一件最尋常不過的雜務,
“唐門那位專管火器的三爺,這個月往咱們北邊走的貨,比上月多了兩成。漕幫的孫幫主,
昨日在醉仙樓宴請了青州府新來的轉運使,席間似乎提了咱們碼頭今年新加的抽成。
”我事無巨細地說著,每一個字都清晰、簡潔。這些都是江湖上最隱秘的風吹草動,
是各方勢力角力的蛛絲馬跡。它們從我口中流出,就像溪水流過光滑的鵝卵石,
不帶一絲波瀾。沈千山終于從那張空白的畫卷上抬起了眼。他臉上的皺紋深刻如刀刻斧鑿,
一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隼,此刻正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探究,
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澳瑑?,”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生鐵,
“這些事,你都辦得妥當?!彼菔莸氖种冈跁干陷p輕敲了敲,“記住,這江湖,
水渾得很??吹们鍎e人走的路,更要守得住自己的道。心穩(wěn),路才穩(wěn)?!薄笆?,義父教誨,
孩兒銘記于心。”我垂首應道,姿態(tài)謙卑至極?!班??!鄙蚯綋]了揮手,
目光又落回那張空白的畫卷上,仿佛那才是世間最緊要之物?!叭グ??!蔽以俅喂硇卸Y,
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彌漫著陳墨、檀香和無形壓迫的書房。
直到厚重的門扉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道審視的目光,我才緩緩直起腰背。
溫順恭敬的神色如同潮水般從我臉上褪去,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寒芒悄然浮現(xiàn),
快得如同錯覺?;氐阶约何挥谏角f僻靜角落的院落,我反手插上門閂。房間陳設極其簡單,
一床一桌一椅,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冷清得像間禪房。我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欞。
外面是寂靜的夜,黑沉沉的,只有遠處巡夜弟子的燈籠光點在游移,如同鬼火。我伸出手指,
在窗欞內側一個極不起眼的木紋節(jié)點上,輕輕叩擊了三下。噠,噠,噠。聲音剛落,
窗外的黑暗中,一道影子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流。
來人一身緊致的夜行衣,臉上也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精光內斂的眼睛,
正是沈千山倚重的心腹護衛(wèi)之一,也是我暗中埋下的釘子——影七。他沒有說話,
只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嚴實的小卷,雙手遞給我。我接過,入手微沉。解開油布,
里面是一卷薄如蟬翼的皮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
記錄著藥王谷、唐門、漕幫三方近日更詳細的動向,
甚至包括幾位核心人物的私密行程和可能存在的嫌隙。字跡纖細工整,正是影七的手筆。
我快速掃過,目光在其中幾行字上略作停頓。
“漕幫孫老鬼的兒子在賭坊輸?shù)袅巳龡l貨船的押金,正焦頭爛額,急需一大筆銀子填補窟窿,
瞞著老鬼?!薄疤崎T三爺新納的小妾,是藥王谷秦長老的遠房侄女。
”“秦長老私下在收集一種罕見的‘火蟾砂’,此物唐門庫房有少量存貨,但被列為禁物。
”一條條看似孤立的信息,在我腦中飛快地碰撞、組合、延伸,逐漸勾勒出一張清晰的網。
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貪婪,私欲,裙帶關系……這些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礁,
正是撬動巨石的支點?!昂芎?。”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在寂靜的房間里幾不可聞,
“告訴‘暗樁’,按計劃行事。給孫老鬼的兒子遞個話,錢,可以借,
利息嘛……就用他爹最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來抵。再給唐門那位三夫人透點風,
就說她娘家舅舅秦長老,急需‘火蟾砂’救命?!庇捌哐壑芯庖婚W,無聲地點了點頭,
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窗外濃重的夜色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我走到桌邊,點燃了燈燭。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映照著那張記載著各方隱秘的皮紙。我提起筆,蘸飽了墨,
在皮紙的空白處,開始書寫。筆尖游走,落下的是截然不同的字跡——飄逸,
帶著幾分不羈的江湖氣,模仿著漕幫幫主孫震的筆鋒。寫的是他兒子欠下巨額賭債的借據,
以及抵押物——幾條新下水的、本該屬于沈家勢力范圍的黃金水道的“臨時通行令”。接著,
我換了一支稍細的筆,筆鋒變得圓潤內斂,模仿藥王谷秦長老的字跡。
寫下的是一封言辭懇切的“家信”,問候他那遠嫁唐門的“侄女”,字里行間,
卻透露出對“火蟾砂”的急切渴求,并隱晦提及此物對緩解某種“隱疾”有奇效。最后,
我換了一種更為剛硬凌厲的筆法,模仿唐門三爺?shù)墓P跡。寫的是一封簡短的回執(zhí),
告知秦長老“火蟾砂”已備好,
但需要某種稀有的、恰好掌握在漕幫手中的“寒潭精鐵”來交換。三封信,
三種截然不同的筆跡,三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寫完最后一筆,我輕輕吹干墨跡。燭光下,
那些偽造的字跡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亂真。我將三封信分別卷好,用不同的暗記封口。然后,
從床下一個極其隱秘的夾層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錦囊打開,
里面是幾枚小巧精致的暗器。它們并非江湖上常見的飛鏢或袖箭,而是被打造成梅花的形狀,
五片纖薄鋒利的花瓣微微內扣,中心的花蕊處閃著一點幽藍的寒光。
每一片花瓣的邊緣都薄如蟬翼,帶著淬煉后特有的冷冽。
這是我為自己打造的專屬標記——“寒梅鏢”。我拈起其中一枚。
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死亡的氣息。月光穿過窗欞,落在花瓣邊緣,
反射出一道轉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流光。沈千山六十大壽的正日終于到了。
偌大的“千仞山莊”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喧囂的人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各色江湖人物穿梭其中,賀禮堆積如山,
空氣中彌漫著酒肉的濃香、脂粉的甜膩和一種刻意營造出的、烈火烹油般的喜慶。
我穿著一身嶄新的、象征沈千山義子身份的靛藍色錦袍,袖口和領口繡著精致的銀色云紋。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恭溫順的笑容,像一尊被精心雕琢過的木偶,
忙碌地穿梭在喧囂的人潮里,迎賓、引路、安排席位、代義父接受各方賀禮,滴水不漏。
“林默賢侄,辛苦辛苦!”藥王谷的秦長老捋著花白的胡子,
笑容可掬地將一個描金嵌玉的藥匣塞到我手里,壓低了聲音,“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里面是特制的‘清心玉露丸’,煩請賢侄轉呈令義父,于他調息大有裨益?!彼凵耖W爍,
帶著不易察覺的討好?!扒亻L老費心了,義父定會喜歡?!蔽夜Ь吹仉p手接過,笑容溫煦。
“林兄弟!”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漕幫幫主孫震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和水腥味大步走來,
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我肩上,拍得我微微一晃。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膀大腰圓的漢子。
“沈盟主好福氣,有你這么個能干的義子!喏,這是我們漕幫孝敬盟主的一點‘河鮮’意思,
哈哈!”他示意手下抬上一個沉重的木箱,蓋子掀開一角,里面珠光寶氣,顯然價值不菲。
“孫幫主厚禮,晚輩代義父謝過?!蔽倚θ莶蛔儯瑐壬硪?,“幫主里面請,上座已備好。
”角落里,唐門那位掌管火器的三爺唐厲,一身暗紫色的勁裝,正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他身邊只跟著兩個沉默寡言、氣息內斂的隨從。當我目光掃過去時,他微微頷首,
算是打過招呼,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針,帶著審視和一種冰冷的距離感。
我同樣回以謙遜的微笑,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喧囂如同煮沸的水,
在寬敞的壽宴廳堂里翻滾不息。珍饈美饌流水般送上,觥籌交錯,人聲鼎沸。
沈千山高踞主位,一身暗金繡福壽紋的錦袍,臉上帶著被眾人簇擁的、志得意滿的淡淡笑意,
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敬酒與奉承。我侍立在他身側稍后的位置,如同一個最忠實的影子,
適時地為他添酒,低聲提醒著重要賓客的姓名和來歷。我的目光溫順地低垂著,
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羅盤,無聲地掃過廳中每一個角落,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沈千山端起酒杯,正要向滿堂賓客致意,
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略顯尖銳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像一把鈍刀劃破了和諧的絲帛?!吧蛎酥?!
”藥王谷的秦長老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老臉漲紅,不知是酒意還是別的什么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