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暴雨夜墨魂齋的百年木門板,每到梅雨天就浸透了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霉味兒,
混雜著陳年朱砂、骨粉顏料以及某種若有似無、深沁入木紋里的陳舊鐵銹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狹小的店面里。這味道,江硯從小聞到大,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箍得他喘不過氣來。墻上掛滿稀奇古怪的刺青圖樣,獸面、符文、曼陀羅,
在昏黃燈光下扭曲變形,仿佛無數(shù)只窺伺的眼睛。外面,
墨汁般濃稠的夜被撕開一道又一道慘白的口子,閃電過后,滾雷便貼著老街的屋頂碾壓過去,
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暴雨傾盆,砸在青石板上,碎玉似的聲響密集得讓人心頭發(fā)慌。
這鬼天氣,狗都不出門。江硯揉了揉干澀發(fā)脹的眼角,
指尖殘留著下午給一個紋花臂的壯漢調(diào)顏料時蹭上的靛藍。
他剛處理完最后一支沾著血跡的紋身針,丟進消毒盒里發(fā)出“?!币宦暣囗?,打算鎖門。
在指尖觸碰到冰涼黃銅門栓的瞬間——門楣上那只銹跡斑斑、據(jù)說是太爺爺留下的黃銅鈴鐺,
毫無征兆地、尖銳地響了起來!“叮鈴鈴——叮鈴鈴——”聲音不大,卻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像根冰冷的針,直直扎進江硯的耳膜里。一股寒氣毫無預兆地從腳底板竄起,
瞬間凍僵了他的脊梁骨。他猛地縮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樣撞擊著肋骨。
這鈴鐺……多少年沒自己響過了?他記得爺爺說過,這不是給活人聽的鈴。店門吱呀一聲,
被風吹開了半掌寬的縫。冷風裹挾著濕漉漉的雨腥味和一股難以言喻的腐土氣息,
猛地灌了進來。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劇烈地跳了跳,掙扎著沒有熄滅,但燈焰邊緣,
卻詭異地染上了一層幽冷的青綠色,將江硯投在墻上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如同鬼魅。
門外濃稠的黑暗中,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顯現(xiàn)出來。她立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
只是被剛才的黑暗完美地包裹著。一身刺目的紅,像是剛從染缸里撈出來,
又像是被血浸透了千百年,濃重得化不開,在墨汁般的夜色和青綠搖曳的燈光下,
紅得驚心動魄。雨水順著她漆黑的發(fā)梢往下淌,滑過慘白如紙的臉頰,
匯入脖頸處那道深紫色的、猙獰的勒痕里。那道勒痕深得可怕,幾乎要陷進骨頭里去,
無聲地訴說著致命的暴力。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空洞得像個粗制濫造的紙人,只有一雙眼,
黑沉沉地望過來,里面沒有瞳仁,只有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潭,直勾勾地盯著江硯。
江硯的呼吸瞬間窒住,喉嚨發(fā)緊。冰冷,并非來自門外的風雨,
而是從那紅衣身影上彌漫開來的、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寒,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個小小的店面。
墻上的刺青圖樣仿佛在這一刻活了過來,在青綠色的光影中扭曲蠕動。
“你……”江硯的喉嚨干澀得發(fā)痛,只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紅衣女子沒有回答。
她抬起一只同樣慘白得毫無血色的手,寬大的、濕透的袖口向下垂著。一滴,
又一滴……粘稠得近乎黑色的淤泥,正從袖口里滲出,緩慢地滴落在地板上。
那淤泥散發(fā)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混雜著水底腐草的漚爛味、陳年鐵銹的銹蝕氣,
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甜膩。啪嗒。啪嗒。每一滴都像敲在江硯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往生蓮。”紅衣女子終于開口了,聲音像是從一口廢棄多年的枯井深處傳來,嘶啞、冰冷,
帶著一種奇異的摩擦質(zhì)感,每一個音節(jié)都刮擦著耳膜,“刺在……這里。
”她另一只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心臟的位置——那身紅得刺目的衣服上?!巴??
”這三個字像冰錐扎進江硯的腦子,激得他頭皮一陣發(fā)麻。他猛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柜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澳鞘墙g(shù)!逆陰陽,亂輪回!
會遭天譴的!”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卻在濃重的陰寒氣息中顯得虛弱無力。
族譜里那幾頁被朱砂重重涂抹的禁忌圖案,
那些用扭曲古語記載的恐怖代價——折壽、反噬、永墮幽冥……瞬間閃過腦海。
紅衣女子那張紙白的臉上,肌肉似乎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形成一個極其詭異的、近乎于笑的弧度?!捌跫s……要付出代價。
”那雙空洞的黑眸鎖定了江硯,“你的血……就是金。
”一股無法抗拒的陰冷力量驟然包裹了江硯。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身體已經(jīng)像提線木偶般不受控制地向前趔趄了一步,僵硬地伸出右手。指尖,
帶著活人的溫熱,無可避免地、輕輕地碰觸到了紅衣女子那只抬起的手腕。冰涼!
那不是活人該有的冰冷,更像是一塊在萬年寒冰下凍透了的石頭。
那股寒意瞬間沿著江硯的手指、手臂,毒蛇般竄入大腦!轟——!
眼前的一切驟然碎裂、旋轉(zhuǎn)。
墨魂齋的燈光、扭曲的刺青圖樣、女子鮮紅的衣衫……全都炸成紛亂的碎片,
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進無邊的黑暗旋渦。旋渦深處,
猛地定格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面: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井壁潮濕滑膩,長滿墨綠色的苔蘚。
一根粗糙的麻繩,沾滿了泥濘和暗褐色的污漬,正在劇烈地晃動、繃緊!
上面似乎吊著極其沉重的東西,勒得麻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畫面猛地一跳,
一本攤開的、封面油膩的硬殼賬簿,紙頁發(fā)黃卷邊,一行行模糊不清的黑色數(shù)字旁,
猛地濺上了一大片刺目猩紅的……血點!溫熱的、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血點!“呃啊!
”江硯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胸口,悶哼一聲,猛地抽回了手,整個人觸電般向后彈開,
后背再次撞上柜臺,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薄衫。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剛才看到的……是什么?
枯井……麻繩……賬本……血……紅衣女子收回手,寬大的袖口依舊滴落著腥臭的淤泥。
她看著江硯狼狽驚懼的樣子,那黑洞洞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幽微、冰冷的光,
嘴角咧開一個更大的、毫無溫度的弧度,像一張被強行撕開的紙?!伴_始吧。”抗拒?恐懼?
在剛才那瞬間窺見的死亡片段和眼前這絕對非人存在的冰冷注視下,
全都化成了最原始的、求生的本能。江硯能感覺到墨魂齋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鐵板,
沉重地擠壓著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睛里彌漫出的無形壓力,像冰冷的鐵箍,
死死鎖住了他的意志,勒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毫不懷疑,任何拒絕的舉動,
都可能立刻招致無法想象的恐怖后果。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咽下滿口的苦澀和恐懼。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卻不得不一步步挪向工作臺。動作僵硬地打開顏料柜,
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取出朱砂、一小罐顏色格外慘白的骨粉,
還有一支細長的、閃爍著寒光的特制銀針——專用于陰紋秘術(shù),
針尖細得能輕易刺破最堅韌的靈魂印記。最后,他拿起工作臺邊那把薄如柳葉的鋒利小刀,
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刀尖毫不猶豫地劃過左手掌心,
一道細長的傷口瞬間綻開,鮮艷的、帶著生命熱度的血珠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
滴落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青瓷小碟里。朱砂的紅,骨粉的白,鮮血的赤,
在碟中緩緩交融、滲透。一股奇異而邪異的氣息悄然彌漫開來,
仿佛某種沉睡的、帶著血腥味的古老契約正在無聲地締結(jié)?!白?。
”江硯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紅衣女子無聲地滑坐到紋身椅上,
姿態(tài)僵硬,依舊像一尊毫無生氣的紙偶。她解開領(lǐng)口猩紅的盤扣,
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衣衫褪下些許,露出鎖骨下方一片同樣冰冷慘白的肌膚,
那里恰好是心臟的位置。江硯穩(wěn)住幾乎拿不穩(wěn)的紋身槍,
槍尖蘸滿了那碟混合了他鮮血的詭異顏料。針尖觸碰到女子心口那片冰冷皮膚的瞬間,
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槍身猛地竄上來,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豎。他咬緊牙關(guān),
壓下心底翻騰的恐懼和抗拒,強迫自己專注于槍尖運行的軌跡。針尖刺入,
仿佛不是扎在血肉上,而是刺進了一塊凍了千年的寒冰。顏料沁入皮膚,
沒有暈染開柔和的色彩,反而像是被那片慘白的肌膚貪婪地吞噬進去,
留下深暗、詭異、不斷延伸的線條。這“往生蓮”的圖案,扭曲、繁復,
透著一種不祥的妖異美感,每一筆落下,都仿佛在撬動某種禁忌的法則。
時間在死寂和針尖細微的嗡鳴中緩慢爬行。墨魂齋內(nèi)只剩下紋身槍單調(diào)的滋滋聲,
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嘩嘩雨聲。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沉甸甸地壓在江硯的胸口。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工作臺上那盞煤油燈——燈焰的幽綠色越來越重,
幾乎要蓋過原本那一點微弱昏黃的光暈,將整個店面都染上了一層妖異的青綠。他右臂上,
那些平日里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如同胎記般的陰紋舊痕,
此刻竟在皮膚下隱隱地蠕動、發(fā)燙,仿佛被這正在進行的禁術(shù)所喚醒。最后一筆終于落下。
一朵妖異邪魅、盛放在心口位置的“往生蓮”完成。就在紋身槍抬起的剎那!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劇痛,毫無征兆地從江硯的右臂深處猛然炸開!那感覺如此強烈,
仿佛整條手臂的骨頭和筋脈都被投入了熔爐之中,被看不見的烙鐵狠狠灼燙!他悶哼一聲,
手一松,紋身槍“哐當”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死死捂住右臂,
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臉色煞白如紙。他能清晰地“感覺”到,
那些原本淺淡的陰紋痕跡,此刻正如同被注入了滾燙的毒液,變得滾燙、凸起,
在皮膚下瘋狂地搏動、蔓延,一種全新的、帶著強烈詛咒意味的圖案,
正伴隨著這撕心裂肺的劇痛,從皮肉深處、從骨血之中,硬生生地“生長”出來!
“呃啊——!”劇痛讓江硯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與此同時——“嘩啦——!??!
”后院方向,那口被廢棄了不知多少年、從未有人真正在意過的古井深處,
猛地傳來一聲巨大而沉悶的拖拽聲!
像是粗重的、銹死的鐵鏈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狠狠地拽動、摩擦著濕滑冰冷的井壁!
聲音刺耳、沉重,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一種……濕漉漉的、如同溺水者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咕嚕聲!
“嘩啦——喀喇喇——!”鐵鏈聲不斷,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隨著井底深處傳來的、仿佛某種巨大物體在狹窄通道里掙扎著向上攀爬、拖拽的沉悶撞擊聲!
咚!咚!咚!有什么東西……正從井底那被封印的、連陽光都無法觸及的最深處……爬上來!
第二章 陰蝕入體與滅門檔案右臂那烙鐵般的灼痛終于像退潮的海水,緩緩蟄伏下去,
留下深入骨髓的酸脹和一陣陣令人心悸的余悸。
江硯是被窗外過于刺眼的光線給硬生生刺醒的。他趴在冰冷的工作臺上,半邊臉壓得發(fā)麻。
昨夜那場仿佛要淹沒整個老街的暴雨早已停歇,此刻是晌午時分,天光大亮,
明晃晃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欞玻璃,肆無忌憚地潑灑進來,像無數(shù)根細密滾燙的鋼針,
狠狠扎進他猝然睜開的眼睛里?!八弧苯幟偷亻]上眼,下意識地抬手去擋。
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被灼燒的劇痛從眼球深處炸開,瞬間蔓延到整個顱腔,
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眼前金星亂冒,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感覺……比宿醉的頭痛要猛烈十倍不止,仿佛腦袋被塞進了正午沙漠的烈日底下暴曬。
好一會兒,那劇烈的畏光感才勉強平息,他才能瞇著眼,
小心翼翼地重新打量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墨魂齋。一切都靜悄悄的。昨夜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寒,
紅衣女子滴落的腥臭淤泥,針尖刺入時那非人的冰冷觸感,
井深處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鐵鏈拖拽和沉悶撞擊聲……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又極端真實的噩夢。
然而——江硯的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左手上。掌心那道用薄如柳葉的小刀劃開的傷口,
此刻已凝結(jié)成一道深紅色的痂,微微凸起,邊緣還殘留著干涸的暗色血跡。
傷口的存在冰冷而堅硬地嘲笑著他,那絕不是什么幻覺。他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
看向昨夜那紅衣女子坐過的紋身椅。椅子上空無一物,
只有木質(zhì)的扶手和靠背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澤,
仿佛昨夜那個要求刺下“往生蓮”的恐怖存在從未出現(xiàn)過。江硯的心沉了下去,
下意識地又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臂。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氣,瞳孔驟然收縮。
右臂衣袖昨夜被冷汗浸透,此刻緊貼在皮膚上,透出一種不健康的潮氣。
他幾乎是帶著一絲驚恐,猛地將袖子擼到手肘以上。手臂內(nèi)側(cè),
原本那些淺淡得如同陳舊水墨暈染、平時若不細看幾乎無法察覺的陰紋舊痕,
此刻竟變得異常清晰!它們不再是模糊的印記,
而是如同用最濃的墨、最細的針勾勒出來的一般,深深嵌入皮肉里,
呈現(xiàn)出一種沉淀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青黑色!繁復扭曲的圖案邊緣,甚至微微凸起,
像一條條盤踞在皮膚下的劇毒蜈蚣,
隱隱散發(fā)出與昨夜那“往生蓮”如出一轍的、令人心悸的邪異感。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
江硯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撫過那些冰冷凸起的紋路。
指尖傳來的觸感異常清晰——冰冷、僵硬,仿佛摸到的不是自己的皮膚,
而是一塊刻滿了詛咒符文的古老石碑。每一次心跳,
都似乎能帶動這些青黑紋路在皮肉下微弱地搏動一下,如同有活物蟄伏其中。
昨夜那禁術(shù)的反噬……竟如此霸道!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惡感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
帶著一股濃烈的鐵銹腥氣直沖喉嚨?!翱瓤取瓏I!”江硯再也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因為強烈的嘔意而痙攣佝僂。指縫間,
粘稠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他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鮮紅!血!
他咯血了!那抹猩紅在晌午刺目的陽光下,紅得驚心動魄,帶著一種宣告不祥的妖異。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蛇一樣爬升,瞬間凍結(jié)了江硯的四肢百骸。他死死盯著掌心的血跡,
昨夜紅衣女子那冰冷嘶啞的話語,如同鬼魅的低語,
再次在耳邊清晰地響起:“契約……要付出代價。你的血……就是金。
”代價……已經(jīng)開始償還了嗎?以他的精血,他的生機?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必須搞清楚昨夜那枯井、麻繩、賬本和血點……那些強行灌入他腦海的死亡片段,
到底是什么!那個紅衣女鬼,到底是誰?她要求刺下的“往生蓮”,究竟引發(fā)了什么?
墨魂齋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唯有后院那口古井的方向,
似乎依舊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江硯甩了甩頭,強行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血腥氣,
掙扎著站起身。他現(xiàn)在極度畏光,那明亮的陽光如同利刃,刺得他眼睛生疼,
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跌跌撞撞地在店里摸索,
終于在柜臺下面一個落滿灰塵的抽屜角落里,
找到一副父親生前偶爾戴過的、款式老舊的墨鏡。戴上墨鏡,
眼前過分刺目的世界終于被蒙上了一層深色的紗,那灼燒般的痛楚緩解了不少,
但整個世界也因此變得昏暗而壓抑,仿佛提前進入了黃昏。他不敢再耽擱,扶著墻壁,
腳步虛浮地走向通往后面天井的小門。那口井,后院那口該死的井!昨夜那恐怖的聲音,
就是從那里傳來的!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雨后泥土的濕腥氣混合著某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天井不大,
三面都是斑駁的高墻,角落里堆著些破舊的瓦罐和雜物,一口用青石壘砌的圓形古井,
就靜靜地坐落在最深處。井口長滿了滑膩的青苔,石壁上布滿了深綠色的霉斑,
井沿處甚至裂開了幾道深深的縫隙,縫隙里塞滿了枯草和不知名的黑色污垢。
這井不知道廢棄了多少年,連打水的轱轆架子都早已腐朽斷裂,
只剩下半截發(fā)黑的木樁歪斜地插在井旁。江硯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口古井。他屏住呼吸,
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每靠近一步,那種如芒在背的陰冷感就強烈一分,
空氣仿佛都粘稠沉重起來。他走到井口邊緣,小心翼翼地探頭向下望去。井很深,
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見底。井壁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墨綠色的滑膩苔蘚,
陽光只能艱難地滲入幾尺,再往下便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一股混雜著水腥、淤泥腐敗和鐵銹的濃烈氣息,從井底深處幽幽地蒸騰上來,
熏得人頭腦發(fā)昏。水面(如果下面還有水的話)完全被黑暗吞噬,看不見一絲反光。
江硯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昨夜分明聽到鐵鏈的拖拽和沉重的撞擊聲,
分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要從這井底爬上來!可是現(xiàn)在,除了死寂和令人作嘔的氣味,
什么都沒有。難道……真的只是幻覺?是那禁術(shù)帶來的精神沖擊?就在他心神恍惚,
疑竇叢生之際——一陣微弱的風掠過天井,卷起幾片潮濕的落葉。
就在那腐朽斷裂的木質(zhì)轱轆底座旁邊,一個幾乎被淤泥和枯葉完全掩蓋的角落,
一小片硬質(zhì)紙張的邊角,被風掀開了一角,
露出了極其微弱的、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暗黃色。紙?江硯的心猛地一跳。
他強忍著眩暈和不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那粘稠發(fā)黑的淤泥和腐爛的枝葉。
他的指尖觸碰到一種異常堅硬、冰冷的東西,像是某種金屬盒子的一角。
動作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很快,一個巴掌大小、銹蝕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鐵皮盒子,
被他從淤泥里硬生生摳了出來!盒子沉甸甸的,
表面覆蓋著厚厚的、散發(fā)著濃重鐵腥味的紅褐色銹跡,邊緣的接縫處已經(jīng)完全銹死。
盒子沒有鎖,只有一個小小的搭扣,也已經(jīng)銹蝕變形。直覺像一道冰冷的電流竄過脊椎。
江硯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幾乎是粗暴地掰著那銹死的搭扣,
手指被粗糙的銹蝕邊緣劃破,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斑菄}”一聲輕響,搭扣終于松脫。
他顫抖著手,猛地掀開了銹跡斑斑的盒蓋!盒子里沒有進水,
被厚厚一層暗黃色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他一層層剝開那近乎脆弱的油紙,
最后露出來的,是半本被水汽浸透、邊緣嚴重卷曲焦黃、紙頁粘連在一起的硬殼賬簿!
賬簿的硬殼封面油膩發(fā)黑,
勉強能辨認出幾個褪色的、模糊不清的字跡:“沈家……砂石……明細賬”。封面的一角,
浸染著一大片早已干涸發(fā)黑的污漬,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暈染開去,
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鐵銹氣息——那赫然是早已凝固變色的陳舊血跡!沈家!賬本!血!
江硯的呼吸驟然停止!
昨夜那強行灌入腦海的恐怖畫面——油膩的賬簿、濺開的猩紅血點——瞬間與現(xiàn)實重疊!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再也顧不上那刺骨的陰冷和胸口的煩惡,
手指因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著,試圖去翻開那粘連在一起的賬頁。紙頁脆弱不堪,
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一點一點地撬開最上面粘連的一角。終于,
第一頁被勉強掀開了一部分。發(fā)黃變脆的紙張上,
一行行用藍色復寫紙謄寫的、早已褪色模糊的數(shù)字和文字顯露出來。
江硯的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模糊的字跡。
“……陳國棟……欠砂石款……叁拾萬圓整……”陳國棟!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江硯的腦海!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現(xiàn)任的老街商會會長,
老街一帶手眼通天的人物!但更讓江硯渾身冰冷的是下面的簽字落款。
那是一個同樣褪色、但筆鋒剛勁有力的簽名:“沈萬山”。這個名字……沈萬山?
昨夜看到的卷宗里,那對被害夫婦,丈夫的名字就叫沈萬山!江硯的心跳快得幾乎要爆炸。
他死死盯著那個簽名,
的、記錄著一些特殊客戶紋身要求的速寫本——上面有他隨手模仿各種客戶簽名的練習痕跡。
其中一頁上,就有他模仿某位客戶簽名的筆跡。他飛快地對比著。不對!
賬本上“沈萬山”的簽名,筆跡遒勁,轉(zhuǎn)折處帶著一種粗獷的力道和棱角,
尤其是“山”字最后一豎,收尾時習慣性地帶出一個短促有力的回鋒。
而他模仿客戶簽名的那個筆跡,雖然也刻意模仿了力道,但在轉(zhuǎn)折的細節(jié)和收筆的習慣上,
顯得生硬、刻意,缺乏那種自然的、融入骨髓的書寫慣性!
這賬本上的簽名……不是沈萬山本人的筆跡!是模仿的!有人偽造了沈萬山的簽名!
巨大的沖擊讓江硯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喉嚨里的血腥氣再次翻涌上來。他強忍著,
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他必須看得更清楚!他必須知道這賬本后面還隱藏著什么!
他顧不上賬本的脆弱,手指帶著近乎瘋狂的急切,用力去掀動后面粘連的紙頁。
“嘩啦——喀喇喇——!”就在這心神激蕩、全神貫注于賬本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深不見底的古井深處,
猛地再次響起昨夜那令人頭皮炸裂的鐵鏈劇烈拖拽、摩擦井壁的刺耳聲響!
聲音比昨夜更加狂暴、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邊炸響!江硯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抬頭!
就在他抬頭的剎那,一只泡得腫脹發(fā)白、遍布尸斑與水泡的青紫色大手,
毫無征兆地、極其恐怖地從那黑洞洞的井口里閃電般探了出來!五指箕張,
指甲縫里塞滿了漆黑的井泥,
帶著一股濃烈到極致的、如同千萬具尸體在泥沼中腐爛的惡臭腥風,如同鐵鉗般,
猛地攥住了江硯還扒在井沿邊、正拿著賬本的左手腳踝!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間從腳踝處蔓延至全身!那感覺比昨夜觸碰紅衣女鬼時更甚百倍!
仿佛被浸入萬年冰窟的凍尸牢牢抓?。?/p>
巨大的力量和滑膩濕冷的觸感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jié)!“呃啊——!
”江硯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下一秒,
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從井底傳來!“噗通!”他整個人,
連同那半本染血的陳年賬本,被那只恐怖的鬼手硬生生拽離了地面,頭下腳上,
像一袋沉重的垃圾般,狠狠地拖進了那口深不見底、散發(fā)著無盡惡臭與死亡氣息的古井之中!
冰冷的、粘稠的、腥臭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第三章 傀線纏身的會長冰冷的、粘稠的、帶著濃烈水腥與腐尸惡臭的黑暗,
如同最沉重的棺蓋,死死地壓在江硯身上。
那只青紫色、腫脹發(fā)白的鬼手如同精鋼澆筑的鐵箍,死死攥著他的腳踝,
巨大的拖拽力拉著他無可抗拒地向著井底最深的黑暗沉淪。
刺骨的陰寒順著被抓住的腳踝瘋狂蔓延,幾乎要凍結(jié)他的骨髓,
五臟六腑都因那極致的冰冷而痙攣抽緊。他本能地張開嘴想要嘶喊,
腥臭冰冷的井水夾雜著滑膩的淤泥立刻倒灌入口鼻,堵住了所有聲音,只剩下絕望的窒息感。
完了!要死在這里了!就在這意識即將被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的瞬間,
一股微弱卻異常灼熱的刺痛感,猛地從他右臂上那些青黑色的陰紋印記中爆發(fā)出來!
如同滾燙的烙鐵烙印在皮膚深處,與那井水的冰冷形成了極致的反差!“呃——!
”這劇痛竟短暫地驅(qū)散了部分籠罩意識的冰冷麻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江硯在瘋狂下沉的混亂中猛地睜大眼睛(盡管在漆黑的水里毫無作用),
被淤泥和井水包裹的左手,此刻正死死攥著那半本染血的陳年賬本!
這幾乎是唯一能證明他祖父清白的證據(jù),也是昨夜那紅衣厲鬼帶來的死亡幻象的一部分!
不能丟!死也不能丟!他幾乎是榨干了肺里最后一點空氣帶來的力量,用盡全身力氣,
將被拖拽的身體猛地向上蜷縮!右臂的陰紋灼痛如同燃燒的引擎,提供著違背常理的爆發(fā)力。
他左手攥緊賬本,右手不顧一切地伸向那只緊箍腳踝的鬼手!
指尖觸碰到那濕滑冰冷、布滿尸斑與水泡的青紫色皮膚!轟——!
比昨夜觸碰紅衣女鬼時更狂暴、更混亂、更充滿無盡怨毒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流,
瞬間沖垮了他的意識堤壩!不再是枯井的片段,不再是麻繩的晃動。
他看到的是……一個面容扭曲、雙眼因極度恐懼和窒息而暴突出來的中年男人!
那張臉……分明就是卷宗照片上被害的沈萬山!此刻,
沈萬山正被一根同樣沾滿泥濘和暗褐色污漬的麻繩,死死勒住脖頸!他的臉漲成豬肝色,
雙手徒勞地在脖頸處抓撓,雙腿在空中絕望地蹬踹。而勒緊麻繩的人,就在他身后!
那是一個年輕許多的身影,穿著九十年代流行的劣質(zhì)西裝,袖口挽起,
手臂因用力而青筋虬結(jié)。那張年輕的臉龐,雖然褪去了歲月的滄桑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態(tài),
但那眉眼輪廓,那因施暴而猙獰兇戾的神態(tài)……江硯的血液幾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是陳國棟!
年輕時的陳國棟!老街如今的商會會長!那個道貌岸然、在老街跺跺腳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
年輕陳國棟的臉上沒有半分憐憫,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狠厲和貪婪。他手臂猛地向后發(fā)力,
麻繩深深陷入沈萬山的皮肉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沈萬山的掙扎驟然加劇,
隨后猛地一僵,暴突的眼中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畫面一閃。
沾滿污泥和血跡的麻繩被粗暴地甩開。年輕的陳國棟喘著粗氣,
迅速從旁邊拿起一個東西——正是江硯手中這半本封面油膩的硬殼賬本!
他飛快地翻到某一頁,拿起一支筆,模仿著沈萬山的筆跡,
在“陳國棟欠砂石款叁拾萬圓整”的落款處,簽下了“沈萬山”的名字!筆跡雖然極力模仿,
但那份倉促和刻意,與江硯在速寫本上練習時的生硬感如出一轍!緊接著,
年輕的陳國棟眼中兇光一閃,猛地抓起地上一個沾血的石塊,
狠狠砸向已經(jīng)氣絕的沈萬山的額頭!噗嗤!刺目的猩紅和粘稠的白色腦漿猛地濺開,
有幾滴甚至濺到了賬本封面上!畫面戛然而止!“呃啊——!
”冰冷渾濁的井水再次涌入江硯的口鼻,劇烈的嗆咳讓他從血腥恐怖的幻象中掙脫出來,
窒息和冰冷的雙重痛苦瞬間將他拉回現(xiàn)實的地獄。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陰紋的灼痛都無法再支撐的時候——那只死死攥住他腳踝、將他拖向井底深淵的青紫色鬼手,
動作突然停滯了!鬼手五指的力量依舊巨大,但那股狂猛的下拽之勢,卻詭異地消失了。
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凝固在了冰冷的井水中。下一瞬!江硯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一輕!
那只冰冷滑膩的鬼手,竟然松開了!緊接著,
一股巨大的、柔和卻不容抗拒的浮力猛地包裹住他的身體,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托著,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向井口的光明處升去!冰冷渾濁的井水在耳邊呼嘯而過,
頭頂那一點微弱的亮光迅速放大。失重感和窒息感依舊存在,
但那股將他拽向死亡的巨力已經(jīng)消失。“噗——咳咳咳?。。?/p>
”江硯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井口邊緣濕滑的青苔上,他劇烈地咳嗽著,
大口大口地嘔出灌滿胸腔的腥臭井水和粘稠的淤泥。冰冷的空氣重新涌入肺部,
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卻也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他渾身濕透,沾滿惡臭的淤泥,
像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他趴在冰冷的石頭上,身體因寒冷和后怕而劇烈顫抖,
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他下意識地攥緊了左手——那半本染血的賬本還在!
那冰冷的、堅硬的觸感此刻是唯一的慰藉。他掙扎著抬起頭,看向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井口黑黢黢的,水波兀自蕩漾,散發(fā)著幽冷的寒氣。剛才那青紫色的鬼手,
那將他拖入深淵的恐怖力量,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但腳踝處殘留的冰冷滑膩的觸感和深入骨髓的陰寒,
還有右臂上因灼痛而更加清晰的陰紋印記,都在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絕非幻覺。
是……是她嗎?那個紅衣女鬼?是她阻止了那只鬼手?
江硯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雙黑洞洞的、毫無感情的眼睛。她為什么要救自己?
她不是要復仇嗎?自己身上,可流著她仇人(祖父江老槐)的血!
恐懼、疑惑、劫后余生的虛弱,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冰冷和右臂的灼痛,交織在一起,
讓江硯癱在井邊,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幾天后,
商會一年一度的“商界共榮宴”在老街唯一的四星級酒店——榮華大酒店頂層的宴會廳舉行。
水晶吊燈折射出炫目的光暈,悠揚的弦樂在衣香鬢影間流淌,
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香水、雪茄和珍饈佳肴混合的奢靡氣息。這里是老街權(quán)力與財富的中心。
江硯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fā)硬、明顯不太合身的舊西裝,僵硬地站在角落里,
與這金碧輝煌的場合格格不入。他臉色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
畏光的眼睛即使在燈光柔和的室內(nèi),也微微瞇著,戴著那副老舊的墨鏡。右臂衣袖下,
那些青黑色的陰紋印記仿佛更深了,即便隔著衣料,也隱隱傳來灼痛和冰冷的交替感。
喉嚨里那股鐵銹般的血腥氣,始終未曾散去。他是混進來的。
靠著父親生前一個勉強算得上“交情”的、同樣開著小鋪面的老鄰居,
那老鄰居得了兩張請柬,被江硯用“想見識見識大場面”的借口軟磨硬泡要了一張。
代價是答應免費給老鄰居那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兒子紋個花臂。他的目標只有一個——陳國棟。
目光穿過晃動的酒杯和一張張或諂媚或矜持的笑臉,鎖定了人群的中心。
陳國棟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中山裝,身材微微發(fā)福,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滿面紅光,
正端著酒杯,笑容可掬地接受著周圍人的恭維和敬酒。
他看起來溫和、儒雅、充滿上位者的從容氣度,
與江硯在井底幻象中看到的那個年輕兇徒判若兩人。江硯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右臂的陰紋灼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和心頭的寒意,
端起一杯服務(wù)員托盤里的香檳,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朝著人群中心走了過去。“陳會長,
久仰大名?!苯幍穆曇魩е桃鈧窝b的謙恭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是墨魂齋的江硯。
”陳國棟聞聲轉(zhuǎn)過頭,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眼神卻像鷹隼般在江硯身上迅速掃過,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澳挲S?江老槐的孫子?
”他的聲音洪亮中帶著一種慣于發(fā)號施令的沉穩(wěn),聽不出任何異常,“你爺爺?shù)氖炙嚕?/p>
當年可是老街一絕??上Я恕P〗瓗煾涤惺裁词聠??”“一點小事,想麻煩會長您。
”江硯臉上的笑容更僵硬了,他努力控制著手指不要顫抖,
目光狀似無意地落在陳國棟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處,“我剛才在那邊,
看到您這護身符的掛繩似乎有些磨損了。
”他指了指陳國棟中山裝領(lǐng)口內(nèi)隱約露出的一小截紅繩,繩子上似乎系著什么東西。
“我們墨魂齋除了紋身,也有修補一些老物件的手藝,尤其是這種貼身帶著的老東西,
講究個‘氣’不能斷。我看您這紅繩磨損得厲害,怕是會影響護身符的效力。正好今天遇上,
要不……我?guī)湍纯??處理一下,保證結(jié)實?!彼睦碛陕犉饋砗锨楹侠恚?/p>
帶著點小輩討好長輩的殷勤,又透著幾分家傳手藝人的自信。
陳國棟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眼神深處卻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快得讓人以為是燈光下的錯覺。他端著酒杯的手指,指節(jié)微微泛白了一下?!芭??
小江師傅還有這手藝?”陳國棟呵呵一笑,伸手從領(lǐng)口里掏出了那枚護身符。
那是一枚用上等羊脂白玉雕刻的貔貅,雕工古拙,油潤光亮,一看就非凡品。
只是系著它的紅繩,在貔貅的孔洞處確實有些毛糙發(fā)黑,似乎快要斷裂。
“這是我祖父留下的老物件了,說是能辟邪招財。這些年,倒是一直順風順水。
既然小江師傅有心,那就麻煩你了?!彼Z氣隨意,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江硯的臉,
仿佛在觀察著什么?!皶L您客氣了?!苯幐杏X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強作鎮(zhèn)定地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從陳國棟手中接過那枚溫潤的玉貔貅。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陳國棟的手掌皮膚——干燥、溫熱,帶著活人的體溫。然而,
就在這指尖觸碰的瞬間!轟——!
比井底那次更加清晰、更加狂暴、更加充滿血腥暴戾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進了江硯的意識!依舊是那個場景!陰沉的天空下,廢棄的砂石廠角落!
年輕的陳國棟!他面容扭曲,雙眼因施暴而赤紅,手臂肌肉賁張,
正用那根沾滿泥濘和暗褐色污漬的麻繩,死死勒住沈萬山的脖頸!沈萬山雙眼暴突,
舌頭伸出,雙手徒勞地抓撓著脖頸,雙腿在空中絕望地蹬踹,
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嘶鳴!這一次,
江硯甚至能“聽”到麻繩深深勒進皮肉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能“看”到沈萬山因極度痛苦和窒息而扭曲變形的面孔上每一絲肌肉的顫動!
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濃烈血腥味、汗臭味和泥土的腥氣!
“呃……”江硯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悶哼,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一個踉蹌,
險些栽倒在地!手中的玉貔貅差點脫手飛出!他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如紙,
墨鏡后的瞳孔因劇烈的沖擊而驟然收縮!“小江師傅?你怎么了?
”陳國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但那雙緊緊盯著江硯的眼睛里,
此刻卻再也沒有半分笑意,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審視,還有一絲……被冒犯的陰鷙!
“沒……沒事!”江硯猛地回過神,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巨大的恐懼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他強忍著右臂陰紋猛然加劇的灼痛和翻江倒海般的眩暈嘔吐感,死死攥緊手中的玉貔貅,
穩(wěn)住身形,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剛才……腳下滑了一下,抱歉會長,
驚擾您了?!本驮谒f話的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帶著濃濃惡意和陰邪氣息的能量波動,
猛地從陳國棟的身上爆發(fā)出來!不是針對江硯,更像是某種被激怒的護主本能!
只見陳國棟那身考究的中山裝下,靠近心臟位置的衣料下,
驟然竄出數(shù)道極其細小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絲線!這些絲線細如發(fā)絲,卻凝實如墨,
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陰冷死氣!它們?nèi)缤岬窖任兜亩旧?,悄無聲息,快如閃電,
朝著江硯拿著玉貔貅的手腕和他因驚懼而微微敞開的胸口要害,狠狠刺去!
這東西……不是鬼!但比鬼更邪異!帶著一種被豢養(yǎng)的、冰冷的殺伐之氣!
江硯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地籠罩下來!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那黑色的絲線太快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呼!
一股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在溫暖如春的宴會廳里席卷而過!
所有的水晶吊燈猛地劇烈搖晃起來,燈光瞬間明滅不定,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悠揚的弦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若有若無的凄厲嗚咽!
溫度驟降!江硯的眼前,那熟悉的、刺目的紅,
毫無征兆地、如同滴入水中的濃墨般暈染開來!那個紅衣身影——沈纓!
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陽氣最盛、人聲鼎沸的宴會廳里,顯出了模糊的形體!
雖然只有江硯和陳國棟這個角度能勉強“看見”一道扭曲的、如同信號不良般的紅色虛影,
但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滔天的怨氣和冰冷刺骨的陰寒,卻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
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沈纓的身影擋在江硯身前,寬大的、滴落著淤泥的袖口猛地向前一揮!
嗡——!那數(shù)道刺向江硯的黑色傀線,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由極寒怨氣組成的墻壁,
發(fā)出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如同細針刮過玻璃!傀線猛地一滯,
尖端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遇到了天敵!“呃!”陳國棟的臉色第一次真正變了!
他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搖晃了一下,
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震驚和一絲……驚懼!他死死地盯著沈纓那道模糊的紅色虛影,
又猛地看向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江硯,眼神變得無比陰鷙和怨毒!仿佛在質(zhì)問:是你?!
沈纓那道模糊的紅色身影似乎變得更加凝實了一些,雖然依舊無法看清面容,
但那股幾乎要撕裂空間的怨毒和狂暴,卻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她黑洞洞的“眼睛”死死鎖定著陳國棟,
而是直接在江硯和陳國棟腦海中響起的、如同無數(shù)冤魂疊聲嘶吼的、冰冷怨毒到極點的聲音,
猛地咆哮:“你以為他真是你爺爺?!”轟!?。∵@句話如同平地驚雷,
帶著足以打敗一切認知的恐怖力量,狠狠砸進了江硯的腦海!他如遭重錘,身體猛地一震,
本就因沖擊而混亂不堪的意識瞬間一片空白!爺爺……江老槐……不是……爺爺?
第四章 族譜禁頁與活人祭井“你以為他真是你爺爺?!
”沈纓那如同無數(shù)冤魂疊聲嘶吼的怨毒質(zhì)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江硯的靈魂深處。
宴會廳里那驟降的溫度、明滅的燈光、旁人因“冷風”而起的驚疑低語,
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他的世界只剩下這句打敗一切的話語在瘋狂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重錘,
狠狠砸碎他過去二十多年認知的基石。爺爺……江老槐……不是……爺爺?
那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爺爺”是誰?
那個沉默寡言、將刺青手藝和這間墨魂齋交到他手中的老人,是誰?他身上的血脈,
又來自哪里?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潮水,瞬間淹沒了宴會廳里殘留的奢靡暖意,
也凍結(jié)了江硯剛剛因目睹陳國棟罪行而燃起的憤怒。他臉色慘白如紙,
墨鏡后的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渙散,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手中那枚溫潤的玉貔貅護身符,此刻重若千鈞,冰冷刺骨。
“呵……”陳國棟發(fā)出了一聲極其短促、卻飽含無盡陰鷙和怨毒的冷笑。
他那張慣于偽裝的儒雅面孔,此刻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下扭曲變形,眼神銳利如刀,
死死釘在江硯身上,也掃過那道只有他們能勉強“看見”的、扭曲模糊的紅色虛影。
“裝神弄鬼!”他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幾個字,聲音壓得極低,
卻帶著一種被戳破秘密的狂躁。他猛地一伸手,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一把從江硯僵直的手中奪回了那枚玉貔貅護身符。那幾道細小的黑色傀線如同受驚的毒蛇,
倏地縮回他衣襟之下,消失不見。那股籠罩全場的陰冷怨氣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燈光穩(wěn)定下來,悠揚的弦樂重新響起,賓客們低聲議論著剛才的“怪風”,
宴會似乎又恢復了表面的和諧。但陳國棟再也沒看江硯一眼,他迅速轉(zhuǎn)身,
臉上重新掛起公式化的笑容,走向另一群圍攏過來的富商,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江硯站在原地,如同被釘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周圍的喧囂成了背景噪音,
沈纓那怨毒的質(zhì)問和陳國棟陰鷙的眼神在他腦中反復沖撞。右臂上那些青黑色的陰紋印記,
仿佛被剛才的怨氣所刺激,此刻正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劇痛,
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提醒他血脈中流淌的“罪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宴會廳的。意識渾渾噩噩,
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被霓虹燈渲染得光怪陸離的老街夜色里。
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冰寒?;氐侥挲S,反鎖上門。
那熟悉的、混雜著朱砂、骨粉和鐵銹腐朽氣息的霉味撲面而來,這曾經(jīng)是家的味道,
此刻卻像一座沉重的囚籠。他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摸索著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背靠著同樣冰冷的柜臺。黑暗中,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喉嚨深處的血腥氣。
爺爺……不是爺爺……這個念頭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理智。他必須找到答案!
現(xiàn)在!立刻!一個地方的名字猛地跳入腦?!叵率遥∧挲S的老宅結(jié)構(gòu)特殊,店面后面,
在通往天井的小門旁邊,還有一道不起眼的、幾乎被雜物堆滿的狹窄木梯,通向幽深的地下。
那里,據(jù)說是江家存放一些古老物件和族譜的地方。爺爺——或者說,
那個被他稱作爺爺?shù)睦先恕皹O少下去,也嚴令江硯不許靠近。那扇通往地下的門,
常年掛著一把沉重的黃銅鎖,鑰匙由老人貼身保管。老人去世后,
那把鑰匙……連同老人一些零碎遺物,被江硯收在一個舊木盒里,
塞在柜臺最底層的抽屜深處。黑暗中,江硯猛地起身,動作因為急切和虛弱而踉蹌了一下。
他顧不上身體的疲憊和右臂的灼痛,摸索著拉開抽屜,雙手在里面慌亂地翻找。
、斷掉的針頭……指尖終于觸碰到一個冰涼的、帶著棱角的硬物——一個巴掌大小的舊木盒!
他幾乎是顫抖著打開盒蓋,里面放著幾枚老舊的銅錢,一個磨得發(fā)亮的銀頂針,
還有……一把黃銅鑰匙!鑰匙柄上纏著褪色的紅線,散發(fā)著歲月沉淀的微涼觸感。就是它!
江硯一把抓起鑰匙,沖向店面后方。黑暗中,他撞翻了角落里的顏料架,
瓶瓶罐罐碎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濃烈的顏料氣息混雜著骨粉的腥氣彌漫開來。他毫不在意,
摸索到那道狹窄、被蛛網(wǎng)和灰塵覆蓋的木門前。鎖孔就在門板上方。他踮起腳,
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著,試了幾次才將鑰匙插了進去?!斑菄}……”一聲輕響,
在死寂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沉重的黃銅鎖應聲彈開。他猛地推開木門。
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陰冷的腐朽氣息混合著紙張和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他一陣咳嗽。
木梯陡峭狹窄,幾乎垂直向下,淹沒在濃稠的黑暗中。他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步往下挪,
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空洞地回響。地下室比想象中更小,也更壓抑。空氣凝滯,
灰塵在唯一從上方門縫漏下的微弱光線中飛舞。借著這點微光,
江硯看到角落里堆著些蒙塵的瓦罐、破舊的木箱,正中央,
則是一個用厚重油布仔細包裹的長條狀物體。他撲了過去,
雙手急切地解開油布上捆綁的麻繩,灰塵簌簌落下。油布一層層掀開,
露出里面一個深紫色的、布滿歲月裂痕的檀木匣子。匣子沒有鎖,只有一個小小的銅制搭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恐懼和決絕,緩緩掀開了匣蓋。匣子里,
靜靜躺著一本用深藍色厚布做封面的冊子。封面正中,
用遒勁的墨色小楷寫著兩個字——江氏族譜。江硯的手顫抖著,
小心翼翼地捧出這本沉甸甸的族譜。紙張泛黃發(fā)脆,散發(fā)著濃郁的墨香和樟腦混合的氣息。
他席地而坐,借著門縫漏下的微弱光線,一頁頁翻動起來。
上面記載著江家數(shù)代人的名諱、生卒、婚配……大多是些尋常的家族記錄。他翻得很慢,
很仔細,心臟懸在嗓子眼。終于,在翻到記載著他“祖父”江老槐生平的那一頁時,
他猛地停住了!這一頁的末尾,墨跡明顯不同,似乎是在原有的記錄完成后,
又被人強行續(xù)寫上去的。字跡狂亂、潦草,帶著一種刻骨的痛苦和絕望,墨痕深深浸透紙背!
“……癸酉年冬,犬子(江硯父親之名)罹患奇疾,藥石罔效,命懸一線。有陳氏國棟者,
挾重金尋至,言其有秘法可活人,然需以怨靈為引,封于鎮(zhèn)煞之井,
方可竊取生機延命……”江硯的呼吸驟然停止,目光死死盯著那扭曲的字跡,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刺進他的眼睛!“……其所言鎮(zhèn)煞之井,即后院古井也!
井底積怨百年,陰煞匯聚,常人避之不及。陳氏言,只需施以‘陰紋封魂’之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