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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糧戰(zhàn) 故事壇子 108092 字 2025-06-16 08: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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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澤園是石嶺鎮(zhèn)檔次最高的飯店,坐落在新開發(fā)的鎮(zhèn)東新區(qū)邊緣。朱漆大門,飛檐翹角,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仿古豪華。它背后的股東從未明說,但在石嶺人心里,與那覆蓋四野的白色地膜一樣,隱約指向同一個名字——豐登。

老王把車停在飯店側(cè)后方,這個位置既能避開主入口的顯眼處,又能確保離開時暢行無阻?!靶鞎?,我在外面候著?” 他輕聲問,目光掃過飯店門口幾輛锃亮的黑色豪車,其中一輛掛省城牌照的邁巴赫尤其扎眼。

“嗯,辛苦了。”徐遠推門下車。正午的驕陽烘烤著地面,空氣悶熱凝滯,飯店門口巨大的石獅毫無生氣地蹲伏著,陰影短得像被削了一截。

包間設在三樓深處,名曰“金谷園”。巨大的紅木轉(zhuǎn)盤餐桌,鎏金的餐具在吊燈下熠熠生輝,墻壁上是巨幅的工筆重彩《豐收圖》,描繪著顆粒飽滿的稻穗和堆疊如山的谷倉,一派盛世景象。

推開門,一股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頂級菜肴的香氣、高檔香水的芬芳、頂級雪茄的醇厚,以及那若有似無卻更加本質(zhì)的、金錢與權力糅合后的特殊氣息。

“哎呀!徐書記!可把您盼來了!快請上座快請上座!” 錢樹坤第一個迎上來,熱情得近乎過分。他此刻紅光滿面,笑容像畫上去一樣標準且殷勤。

徐遠目光迅速掃過包間:

錢樹坤站得離門口最近,姿態(tài)放得很低,仿佛只是一個引路的跟班。

彭建偉坐在靠近門的下首位置,面前攤開著筆記本和幾份豐登的項目資料??匆娦爝h進來,立刻緊張地站起身。

趙天佑坐在主位右側(cè)(靠門一側(cè))稍下的位置。此刻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頷首致意,臉上掛著一絲生意人特有的客套笑容,眼神銳利地在徐遠身上掃視。他手腕上的金表在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主位:空著。

在主位左側(cè),坐著一個男人。

這男人看上去約莫五十多歲,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手工休閑西裝,并未打領帶,領口隨意松開一顆扣子。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后,露出寬闊飽滿的額頭。他的面容平靜得像一泓深潭,既不顯得過分威嚴,也沒有刻意熱情。只有那雙眼睛,異常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又似乎將所有心思都藏在不見底的幽暗之后。他沒有站起來,只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目光平穩(wěn)地投向徐遠,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郭四海。

“郭總,這位就是我們石嶺鎮(zhèn)黨委徐遠書記!年輕有為,縣委辦下來的領導!”錢樹坤幾乎是弓著腰,向郭四海介紹,語氣里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敬仰與諂媚,仿佛在介紹一位頂頭上司。然后他轉(zhuǎn)向徐遠,臉上堆滿笑:“徐書記,這位就是給我們石嶺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豐登集團董事長、我們石嶺的大恩人,郭四海郭總!”

完全顛倒了尊者先知的秩序!錢樹坤作為鎮(zhèn)長,不會不知道應該先將郭四海介紹給徐遠,但還是先介紹了郭四海,足以看出郭四海在錢樹坤心中的地位。

徐遠無視了錢樹坤那夸張的稱謂,走到主位左首位置(核心尊位右側(cè)),主動向郭四海伸出手:“郭總,幸會。我是徐遠。”

郭四海這才優(yōu)雅地站起身。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他不像錢樹坤那樣急于表達,只是伸出手,與徐遠輕輕一握。

“徐書記,久仰。歡迎來石嶺主政?!惫暮5穆曇舨桓?,但吐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握手力度適中,既不顯得倨傲,也沒有過分的親熱。握手的時間很短暫,卻讓人感覺經(jīng)歷了某種無聲的試探。

“樹坤說新書記是石嶺的驕傲,年輕有為,看來是真的。石嶺的未來,離不開你的支持?!彼⑿χ隽藗€“請”的手勢,示意徐遠在主位落座。

錢樹坤聽到這話,臉上笑得像朵花,仿佛得了無上褒獎,趕緊殷勤地替徐遠拉開主位椅子。徐遠沒有推辭,坦然坐下。郭四海這才在他左手邊的尊位落座。趙天佑、錢樹坤、彭建偉依次坐下。

郭四海的目光在徐遠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見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意味。徐遠平靜地回視,沒有退讓,也沒有攻擊性,只是沉穩(wěn)地迎接著這無聲的打量。

酒席很快擺開,菜肴豐盛得不像一個偏遠小鎮(zhèn)能拿出的規(guī)格。許多是空運來的珍稀食材。錢樹坤化身勤務兵,親自為郭四海和徐遠布菜、倒酒。

郭四海吃得很慢,動作優(yōu)雅,偶爾與徐遠交談幾句,話題既不深入談項目細節(jié),也不涉及具體工作。

郭四海不喝酒,用礦泉水代替酒水。時不時以專家的口吻談氣候?qū)r(nóng)業(yè)的影響,談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科技的趣聞間漫不經(jīng)心提及些國際技術名詞,甚至笑著回憶早年下鄉(xiāng)插隊時在石嶺吃過的農(nóng)家飯:

“那會兒小米粥熬得爛糊,老醋鹵里泡著腌疙瘩頭,配個烤土豆,就是人間美味。那種純粹的味道,現(xiàn)在難尋咯。” 他語氣帶著淡淡的追憶,目光卻異常清醒銳利,在追憶鄉(xiāng)土情懷的同時,也毫不含糊地享受著面前價值不菲的珍饈。

這種微妙的對比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氣場——他既能高高在上地俯視這片土地,又能精準地調(diào)動屬于它的鄉(xiāng)土情愫作為工具。

錢樹坤則完全是另一副光景。他極力附和著郭四海說的每一句話,精準填補著每一個話題間隙。

“郭總說得太對了!科技就是第一生產(chǎn)力!咱們?nèi)f畝糧倉用了最新的……”

“哎呀郭總您記性真好!可不嘛!那老醋鹵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流口水!趕明兒我讓食堂老王頭給郭總特意做一份!用最土的土法!”

他全程笑容滿面,對郭四海說話的稱謂極其講究分寸,態(tài)度謙恭到了骨子里。他甚至殷勤地為郭四海剔魚刺、轉(zhuǎn)盤子,那神態(tài)和動作,完全不像一個堂堂的鎮(zhèn)長,更像一個訓練有素的侍從管家。這種近乎自降身份的諂媚,在官場中極其扎眼,也透露出一種超越正常政商關系的非同尋常的信號。

徐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一切。他注意到幾個細節(jié):

郭四海錢樹坤的獻媚既不鼓勵也不拒絕,只是非常自然且習以為常地接受著,仿佛這是某種既定的秩序。這種平靜的接受,比任何倨傲的態(tài)度都更能體現(xiàn)其無形的權勢。

彭建偉自始至終小心翼翼,幾乎不說話,只在郭四?;蝈X樹坤問到具體項目數(shù)據(jù)時,才緊張地翻開筆記本精準回答。在郭四海隨口問及某一項地塊土質(zhì)數(shù)據(jù)時,他甚至不用查閱資料,脫口報出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數(shù)字。這份對項目數(shù)據(jù)的熟悉達到了驚人的程度。

徐遠暗自思忖:這份極致熟悉是為了什么?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還是被要求必須達到這種“閉環(huán)”精度?

席間,趙天佑接了個電話,低聲向郭四海耳語幾句。郭四海微微頷首,趙天佑便立刻起身告退:“郭董、徐書記、錢鎮(zhèn)長,項目上有點急事需要去處理一下,失陪?!?他離開得干脆利落,眼神掠過徐遠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戒備。

他的提前離場,仿佛是處理某種不適宜在此時此地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事務”。郭四海對此毫無波瀾,只是對徐遠說了句:“下面人總是毛手毛腳,讓徐書記見笑了。” 一個電話就能將心腹大將隨時調(diào)離,這種掌控力令人側(cè)目。

當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郭四海終于像不經(jīng)意般將話鋒轉(zhuǎn)到了“未來合作”上。

“徐書記是家鄉(xiāng)人,又年輕、有學識、懂政策、講政治?!惫暮6似鸬V泉水杯,目光溫和地看著徐遠,像是在進行客觀評價。

“石嶺的底子薄,要發(fā)展,離不開有決心、有能力的帶頭人引領方向。我看好我們石嶺在徐書記帶領下,能在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建設這張答卷上,答得更漂亮。豐登集團扎根石嶺,一心只想為家鄉(xiāng)做些實事,目標是一致的?!?他話語里沒有明確的指令,卻包含著極強的引導性。他將徐遠與石嶺發(fā)展綁定,并暗示“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的核心指標就是他主導下的成果。這既是一種期許,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墻上那幅金燦燦的《豐收圖》,仿佛在印證他的話語:“萬畝糧倉只是個開始。我們下一步想推動更深入的產(chǎn)業(yè)融合、品牌農(nóng)業(yè),提升整體效益。當然,這一切的根基,是穩(wěn)定和諧的發(fā)展環(huán)境,這也是徐書記你的主要責任?!?“責任”二字,他略微加重了語氣。

錢樹坤立刻插話,語氣斬釘截鐵:“郭總您放一萬個心!石嶺的發(fā)展環(huán)境絕對沒問題!有徐書記在黨委把關定向,有政府全力以赴保駕護航,更有您豐登集團的雄厚實力,任何想干擾發(fā)展大局的人和事,都會立刻被堅決排除!誰破壞石嶺發(fā)展,誰就是破壞我們所有石嶺人的飯碗!” 他幾乎是拍著胸脯保證,話語中的“排除”和“堅決”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氣息,眼神卻下意識地避開了徐遠。

飯局接近尾聲時,包間門被輕輕敲響。一個服務員領著豐澤園總經(jīng)理進來。

“郭董,徐書記,錢鎮(zhèn)長,打擾了。咱們鎮(zhèn)西王家莊那邊的‘民生樣板工程’,那口剛修復的古井水質(zhì)監(jiān)測結(jié)果出來了,完全符合飲用標準!” 總經(jīng)理笑著報告,手里拿著一份剛打印的檢測報告復印件,“特意拿來給各位領導看看!郭董捐助修繕這口古井,可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錢樹坤立刻起身接過報告,掃了一眼就笑著遞向郭四海:“郭總您看!多虧您心系民生??!這水質(zhì),杠杠的!純凈甘甜!鄉(xiāng)親們都夸您是活菩薩!” 他還不忘轉(zhuǎn)向徐遠:“徐書記,您說是不是?咱們得好好報道一下這樁大善事!”

郭四海只是隨意瞥了一眼報告,并未接手,微笑道:“舉手之勞,應該的。真正守護好這片土地上的所有資源,讓每一口井水都清澈安全,才是根本。徐書記,你說是不是?” 他將問題輕飄飄拋給徐遠,深邃的目光再次鎖定了徐遠的臉,等待著他的反應。

徐遠看著那張報告。檢測標準很規(guī)范,數(shù)據(jù)很漂亮。但他心里卻閃過石泉村那條泛著黃綠腥味的小河、趙有才驚恐的眼神、老王那句“上游好像有啥廠”。一口被修復的、干凈的古井報告,與一個村莊可能面臨的水污染威脅,在這同一個空間里碰撞,帶著強烈的反諷意味。

郭四海最后那句“守護好所有資源”、“讓每一口井水都清澈安全”,聽起來像一種宣言,更像一種帶著警告意味的提醒——誰該守護?如何才能清澈安全?

“郭總心系桑梓,令人敬佩。守護綠水青山,自然是我們的共同責任?!?徐遠接過報告,語氣平緩,四平八穩(wěn),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既沒有贊美郭四海的“善舉”,也沒有觸碰任何具體的環(huán)境問題。只是將“守護責任”和“共同”點出。

郭四海臉上笑意不變,深邃的眼底卻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再次端起礦泉水杯,仿佛剛才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徐書記說得對,共同責任。發(fā)展要向前看,穩(wěn)定是基石。下周的迎檢,也是對我們工作成效的一次檢驗,我期待在徐書記的指揮下,我們能交出一份各方都滿意的答卷。”

飯局終于結(jié)束。錢樹坤一路將郭四海送出飯店,并貼心地送到那輛邁巴赫旁,目送車子駛遠。

老王的車依舊停在那里。徐遠上車。

“回辦公室,老王?!?/p>

車子平穩(wěn)啟動。車內(nèi)一片寂靜,殘留著豐澤園內(nèi)混合的香氣和一種無形的壓力感。

錢樹坤坐著他的帕薩特很快超過徐遠的車,絕塵而去,大概是忙著去落實“迎檢”任務了。

車子駛過石嶺鎮(zhèn)中心街道。徐遠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腦海中卻清晰地回放著剛才的一幕幕:

郭四海那深不見底的眼睛和舉重若輕的談吐。

錢樹坤那自降身份、毫無保留的諂媚表演。

彭建偉那精準如電腦輸出般的項目數(shù)據(jù)。

趙天佑的匆忙離場和眼中的戒備。

那突然送來的“純凈”古井檢測報告。

郭四海最后那句關于“穩(wěn)定是基石”、“各方都滿意答卷”的總結(jié)……

老王開車很穩(wěn),他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后座沉默閉目的徐遠,順手打開了車載電臺,旋鈕轉(zhuǎn)了幾下,找到一個正在播放本地戲曲的頻道。咿咿呀呀的老調(diào)在車廂里悠悠蕩蕩地響起。

車窗外,正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街道兩旁的新樓、刷新的標語在刺目的光線下顯得有些不真實。遠處,覆蓋田野的白色地膜依舊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老王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電臺里的曲調(diào)哼唱:

“……這井嘛…挖了填,填了挖…一個比一個深…一個比一個漂亮…可老輩人說過,真能解渴的,還是那幾眼沒名沒姓的泉眼……就是不好找嘍,也怕有人往泉眼頭倒臟東西……”

悠揚的戲曲配樂掩蓋了他聲音的低微。老王神情專注地看著前方,仿佛只是沉浸在廣播里。但后座閉目的徐遠,眼睫似乎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車輪碾過不平整的路面,發(fā)出輕微的起伏聲。如同這暗流之下的石嶺,表面向著“萬畝糧倉”的目標高速飛馳,深處卻藏著無數(shù)眼未知的泉眼,以及那些可能倒進泉眼里的“臟東西”。

那份郭四??谥袑⒌絹淼摹案鞣綕M意”的答卷,此刻在徐遠心中,重得像千斤巨石。


更新時間:2025-06-16 08:03:12